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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小說 忽夢故人歸

古風小說 忽夢故人歸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願在初見那個坐在荷塘邊,晃著兩截白藕細腿,扔著石頭打水漂的少女時,就主動牽起她的手。


楔子


柯秋辭做了一個夢,夢裡,芙蕖又開了,一叢一叢逶迤塘上。橋上灰袍男人看著她,在緋紅晚霞里,唇角微彎朝她勾了勾手,沉聲說道:「秋辭,過來。」

醒來時,天還未亮,幾顆星子寥寥鑲在夜空,驢車顛簸行在岑寂的山間野道。車輪碾過路旁坑洞,顛得身旁昏睡中的男人也溢出輕哼,秋辭慌忙掀開厚厚被褥,見他傷口無新血滲出,才長舒了一口氣。


「老伯,還有多久到郴縣?」


「大概天亮時分就能到了。」


她低頭,一點一點摩挲過男人英挺的眉,涼薄的唇。「沈朗,我們此生緣分,善緣也好,孽緣也罷,也只能維繫到天亮了。」


1923年,夏。


一個從滬上的大老闆遷來嘉興城,聽說是輪船公司的前主席,還喝過洋墨水。雖卸任,因人脈廣闊,引得商戶競相結交。這其中只有「錦繡布莊」潛心做著自家的生意,從不刻意攀交情。


這日,沈朗正在布莊算這月盈餘。一自稱是柯老闆家管事的老者登門拜訪,說自家小姐偶然見了「錦繡布莊」的扎染布,很是喜歡,想請沈朗上門量量身,裁幾件中式衣裳。


聞言,沈朗自是吃驚的。那柯老闆,就是滬上來的大老闆。


柯家住宅是清末朝臣的舊院。猩紅大門陳舊古樸,門口醒獅威風凜凜,檐下一對紅燈籠,恰如兩盞,盛了幾百載厚重光陰。


隨著管事,步入內院,又是另一番光景。抄手長廊橫跨一池水澤,水面芙蕖艷艷,莖葉幽綠,是一派鮮活生機。亭下穿白洋裝的少女,坐在塘邊,裙擺撩到膝上,露出兩截白藕小腿,朝水面扔著石頭,打水漂玩。

「小姐,沈少爺來了。」管事出聲喚道。


秋辭扭頭就見橋上站著一人,深灰長衫像偶然滴入殊麗畫卷的濃墨。她招了招手,「沈老闆,太陽那麼曬,你過來躲躲。」然後那團墨色朝她走來,近到數尺外,方停下,微微躬身,舉止端方有禮。秋辭心底驀地咯噔了一下,暗忖道,竟然是他。


一月余前秋辭就見過沈朗。 那日她和侍奉丫鬟去逛廟會,兩人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少女,流連街邊小攤,看著看著就在攢攢人流中走散。秋辭不識路,又身無分文,窘迫得在人群中亂竄,不小心就將路旁的瓷器小攤撞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闖了禍秋辭本是愧疚的,原想好生道歉,哪知小販言辭粗鄙地扭著她賠錢。秋辭被父母捧在手心嬌養十六年,粗話一入耳,骨子裡的驕縱也被點燃,便和小販嗆起了聲,一來二去,小販就想動手,她從未遇過這等架勢,嚇得趕緊閉了眼。


預想中的疼痛遲遲未來,卻聽一道溫婉好聽的女聲在說:「賠償我們付了,大哥就不要為難小姑娘。」


柯秋辭慢慢睜眼,面前一瘦高冷峻的男人,攥著小販手腕,冷眼瞥了瞥她,旋即眼光就落在身旁秀美女子身上,冷漠頃刻散去,摻了暖意,是凄風斜雨後融入的一抹天青色。


好端端被請進柯家,最後卻受了傷,還被趕出來。這在沈朗過往二十一年中從未遇過。


嬌蠻任性無理取鬧,這是沈朗對秋辭的印象。上一刻還熱情地邀他入亭納涼,下一刻就尖酸刻薄地對他帶來的幾匹布染,挑三揀四,說盡鄙薄之詞。


沈家三代經營布莊,晚清時他家錦綢還是御用貢品,雖隨著清朝遺落,沈家布莊不復當年盛名,但在嘉興城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每匹布都傾注了心血,沈朗怎容旁人詆毀。平日各種難搞客人,他都能冷靜處之,但現下卻忍不住惱了,冷聲質問:「柯小姐,你到底對綢布了解多少?有何底氣在這指手畫腳?先不說我家布好不好,就說最基本待人接物之道你到底懂不懂?」


沈朗一句句咄咄逼問,一下下步步緊逼,直把秋辭逼到亭角。他比她高上一個頭,秋辭被籠在他陰影中。他火氣正盛,只想求一個解釋,倏聽秋辭大叫一聲,緊接著哐當悶響,額上就有粘稠液體流下,模糊了視線。

是秋辭抓起了角落的青花瓷瓶砸在了沈朗頭上。


「嘶——」酒精蘸過破損額角,沈朗痛哼出聲,「小念,你下手輕點!」


油燈映照下,蘇念安撫似地吹了吹沈朗額頭:「你真的確定沒有見過她?」


「沒有,沒有。」沈朗有點煩躁。


「那興許是小丫頭見你長得好,想另闢蹊蹺引你注意?」見沈朗一臉郁色,蘇念不由說起玩笑話,想寬他心。


「得了吧,即使我孤獨終老也不會喜歡這種刁蠻丫頭,」他握住蘇念的手:「而且你是知道的,我心裡只有你一個。」


也不怪沈朗,廟會那天,他全副心神都在蘇念身上,哪還記得秋辭。無知緣故地被打了,沈朗也不能和女流之輩計較,只盼著再不要遇到她。


沒多久,他卻在布莊染布房又遇到了秋辭。蘇念正手把手教她怎麼漂染布匹,她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一塊塊白布,經過一系列工序,最後變成色彩艷麗的成品。「蘇姐姐,你學染布多少年了?」


「從我五歲被賣到沈家,大約十……」


蘇念話說一半,就被攜著滿身霜寒的沈朗打斷,「她來這裡幹嘛?」

秋辭見狀,忙做小伏低:「沈大哥,我是來道歉,還有道謝的。」


「小辭就是廟會遇到的小姑娘」蘇念為秋辭解圍:「她同我說了,那天她情緒過激了,只覺得你眼熟,事後才想起是你。」


秋辭連連點頭,可憐巴巴地盯著沈朗。前因後果都解釋清楚,沈朗心火卻未消半點,疑慮反如荒野之草,越長越深。


往後秋辭總來找蘇念,成了布莊常客,見到沈朗也是脆生生地喊沈大哥。


沈朗還是察出了異狀,他在布莊忙時,餘光偶掃過秋辭,總能見她用狐狸般算計的眼光打量自己,甚至最近出門,也能覺察身後有一條尾巴跟著。


他不動聲色本想看她有什麼把戲,當蘇念說和秋辭拜了關老爺,結了姐妹時,他再也不能淡然處之了。那日他外出採購,又見她偷偷尾隨,亦不再和她玩遊戲,當場揪住了她,咬牙切齒地問:「你跟著我到底想幹什麼?」


「抓你狐狸尾巴。」秋辭也不偽裝了。


沈朗眉宇緊蹙,正欲問個究竟,哪知秋辭竟大喊了起來:「快來看啊,沈家少爺非禮小姑娘了。」


人潮漸漸圍攏,指指點點中,沈朗不得不放開手,憤怒地看著秋辭偷偷朝他做了個鬼臉後,像一尾魚,頃刻消失人海里。


沈朗還未逮到秋辭問個清楚,重重疑惑便有了答案。

那日蘇念和秋辭看戲回來後,就一臉凝重心事。沈朗多般追問下,才欲言又止地對他說:「今天秋辭說你是負心漢,在外面和其他女人幽會,讓我不要被你騙了。」


沈朗一聽火冒三丈。原以為秋辭只是性子刁蠻,哪知還會編人是非。正欲去找她算賬,蘇念卻拉住了他:「她是在夜鶯舞廳看見的。」


他霎時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蘇念,四目相對,都讀出了楚痛和無奈。


不久前沈朗是去了夜鶯,同往的是糧庄小姐許淑芸——她是沈老相中的未來兒媳。


在沈朗還年少輕狂時,曾告訴老父想娶蘇念。那時無所畏懼,以為愛是兩人間的事,卻抵不過老輩守舊的門當戶對的觀念。他也抗爭過,但所有的執著,最後都消弭在父親一夜病倒的噩耗里。沈老被查出胃癌晚期,沒幾年光陰可活。那雙絕望又蒼老的眼睛讓沈朗妥協了,後來斷斷續續和幾個世家小姐交往,不知為何卻不了了之。


這是沈朗和蘇念的秘密——他假裝斷情,她焚心苦熬,都默契地演一場「郎無情,妾無意」的戲。


知道真相後,秋辭腸子都悔青了。其實,廟會一遇,她對沈朗還是頗有好感,總想找到他們,但要在嘉興城裡找出兩個不知名姓的人,無疑大海尋針。她甚至找了畫師,但言辭貧瘠,只能形容出「兩人約莫二十歲,男的俊朗漠然,女的秀美溫婉」,這樣籠統的描述,畫師也一籌莫展。


第二次在夜鶯見到沈朗時,她本是歡喜的,但他身旁紅唇濃妝的女人,霎時讓她那點微末的好感消失殆盡。所以見到沈朗時,就有意刁難,才有了砸破他額頭的一幕。


事情都明晰了,秋辭卻再未來過布莊。


這日沈朗收到嘉興商會會長之子鄒濟才生日宴的邀請。沈朗和鄒濟才認識很久,卻因秉性不同,未有深交。本不想去,但沈老爺子發話說同這些人走動,對布莊也有好處,才備了禮去赴宴。

宴會是在昏黃時的一艘畫舫上舉行,江南秋日正是嘗南湖船宴的好時機。沈朗到時,人已來了大半。


「沈兄肯來,真是蓬蓽生輝。」從前鄒濟才數次邀約幾家世家少爺去「醉仙樓」喝花酒,沈朗從未赴過約,這次沈朗來,免不得打趣幾句,見他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才訕訕轉了話頭,介紹起身旁少女:「這是柯老闆女兒柯秋辭,也是我的乾妹妹……」


後面鄒濟才還信口開河說了什麼,秋辭也沒心思去聽,只不動聲色地朝鄒濟才身後躲了躲,想避開那兩道冷冰冰的視線。


她這是心虛了。


整場宴會,秋辭都在偷瞥對面面無表情的沈朗。沈朗同她打了聲招呼後,就再也未瞧過她一眼。圓桌鋪著的紅布,像是燃著的暗火,燙得她坐立難安。


船外是靜謐的夜,而船內燈火靡靡,喧嘩絲竹聲和在一起,早辨不得雅俗。酒過三巡,眾人微醺,五芳齋黃酒的味道,瀰漫著,熏紅了秋辭的臉頰。


她正尋思怎麼同沈朗說上話時,鄒濟才一拍桌子,騰地站起,指著沈朗:「聽,聽說許淑芸和你分手,是因你對她太冷淡了,嗝……這是第幾個了?」鄒濟才打了個響亮酒嗝,忽然壓低聲音說:「從前邀你逛醉仙樓你也不去,你是不是不行吶?」


席間有人沒忍住,發出了意味不明的笑聲。


沈朗攥緊酒杯,灼亮燈火下,他的眼瞳像凝了冰的湖泊:「你喝醉了,還有女眷在,莫要胡說。」


鄒濟才受了笑聲鼓舞,更得意忘形地耍著酒瘋:「這裡的人誰是玩不起的啊——,要不今晚我帶你去開開葷。」

啪的一聲脆響,一屋熱鬧,頃刻靜得落針可聞。鄒濟才不敢置信,秋辭竟然會出手扇他耳光。


滿屋錯愕中,只有沈朗氣定神閑地站了起來,說酒意上頭要出去透透氣,就離開了包房。看著他的背影,秋辭有幾分不是滋味,回首瞪著鄒濟才:「幾杯黃湯下肚,你就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驀然清醒的鄒濟才捂著火辣辣痛的臉,一腔委屈:「小辭,你看上他了?怎麼這麼維護他。」


「胡說八道什麼,沈朗是我姐夫。」


秋辭走出船舫,就見沈朗站在船頭,頭頂懸著一盞一盞交織相錯的小燈籠,猩紅光暈將他籠罩,像染了一身乾涸血色。那刻,她像懂了他苦苦壓抑的惶惑與楚痛。


「沈朗,對不起。」這一次她是誠心誠意地道歉。


沈朗沉默了好久,「小念很喜歡你,沒事你多去陪陪她,她也很孤獨。」


兩人並肩而立,夜風吹起湖面漣漪,一圈圈盪開,又歸於平靜。秋辭問了困擾她許久的問題。「你和蘇姐姐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在一起啊?」


「……再等幾年罷。」


他話說得含糊,秋辭卻懂,再等幾年,等到沈老爺子故去。但那個幾年到底是多久誰也說不清。

莫說幾年,不過短短三月,事情就出了岔子。那些謠言不知怎麼傳到了沈老耳里。他氣急敗壞地質問沈朗為什麼來來回回折騰,安定不下來。沈朗回說,現在事業為重,婚嫁之事,可以再擱幾年。


「擱幾年?你都老大不小了。」沈老爺子氣急敗壞,問出了埋在心底幾年的疑慮:「你是不是和蘇念還沒有斷?」


沈朗差點就承認了,見父親煞白的臉,又咽了回去:「不是,和她沒關係。」


「那和誰有關?」老爺子咄咄相逼。沈朗沉默了,這種時候他能說誰?他還能說誰?


「我。」秋辭忽然出現在廳門口,望了沈朗一眼,然後笑意盈盈地說:「沈伯伯,沈大哥喜歡的是我。」


知道沈朗和秋辭在一起了,鄒濟才橫衝直撞地衝到柯家,質問秋辭:「為什麼你選沈朗,都不選我?我哪裡不如他?」過去他同秋辭傾吐過心意,都被秋辭以「還不想談感情」拒絕了,好,她說不想,他就把她當妹妹疼著,想著總有一天,她會看到他。卻沒想到中途會被人捷足先登。


秋辭頭也不抬:「他比你長得好看啊。」


這答案堵得鄒濟才啞口無言,但還是不甘心,「你不是說他是你姐夫嗎?」「你傻啊,我說什麼你就相信,我騙你的。」


那天鄒濟才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後來在布莊,秋辭同沈朗和蘇念講起那日鄒濟才頹喪模樣,笑得前俯後仰。蘇念問她:「你就沒個真心喜歡的人?」

秋辭搖頭,「如果有喜歡的,我就不會幫你們了。」


那日秋辭去沈家找蘇念,見她偷偷抹眼淚,一問之下知道緣由,骨子裡的俠義心腸又泛濫了,頭腦一熱挺身而出,救沈朗於水火。事後,沈朗是不同意她摻和進來的,說會懷了她名聲。


哪知秋辭還教訓起了他:「我又不是真的和你有什麼,等沈伯伯……」她咳了一聲,把蹦到嘴邊的詞咽了回去,「那時候我就說我厭煩了你,不願和你在一起不就成了,再說我也是為了蘇姐姐,不想讓她那麼苦。」


事情就這么被秋辭拍案定奪了。本來只是一場戲,秋辭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對沈朗變了感情。


那時寒冬剛過。懨了一冬,秋辭早就耐不住,嚷著要去郊縣踏青。在山林里采野菌時,秋辭踩在積了一地的枯葉上,掉進了掩埋的裂縫裡。跌坐在昏暗深洞里,她抱著腳,淚水漣漣疊聲呼痛。


坑洞約莫三米深,四壁濕滑,沈朗看了看天,越來越暗,當即決定讓蘇念下山去附近村落找人,自己順著爬下洞底,查看秋辭傷勢。秋辭腳踝又紅又腫,沈朗撩起她的褲腿,一寸寸輕按,秋辭痛呼出聲,眼淚汪汪地看著沈朗:「我是不是要殘廢了?」


「不會,就是骨折,養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撕開衣擺,又找到幾根粗木棍,固定住她的傷腿。他單膝跪地,低垂著頭,朦朧天光,落在他眉目上,那張線條分明的臉,也顯得溫柔起來。這樣的溫柔,秋辭只在他看著蘇念時,見過。


不知為何心底就生出了嫉妒,嫉妒蘇念有這麼一個男人對她傾心以待。「你喜歡蘇姐姐什麼?」


他將夾襖脫下,披在她身上。「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那麼多理由。」


是啊,世間歡情,有至死方休,有細水長流,也有瞬間心動。而那夜,唯有樹梢罅隙里那輪毛月亮,窺見她心中悄悄滋生的情愫。


喜歡上沈朗這事,讓秋辭越來越不敢面對蘇念了。


起初她曾試圖少去布莊,但挨不過三日,就茶飯不思。柯老闆見狀,以為她同沈朗鬧了彆扭,一面打趣道「女大不中留」,一面又將沈朗叫來家裡。某日她正坐在塘邊傷春悲秋,背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不由大喜:「你怎麼來了?」


「柯伯說你病了,我來看看。」平常的一句話,都聽得她臉紅心跳,但沈朗下一句須臾擊碎了她所有綺念。


「小念做了點心,讓我帶給你嘗嘗。」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秋辭本打算將這秘密,永遠埋在心底。


1925年新春剛過,沈老爺病情惡化,他拉著沈朗:「朗兒,我走前就想見你和小辭成家,要八抬大轎鳳冠霞帔,喜慶……」話未說完,又昏死過去。


沈朗靠著醫院走廊慘白的牆壁,微閉著眼,秋辭剛喊了聲「沈朗」,就被他打斷。


「夠了,到此為止,秋辭,你走吧。」沈朗沒有等到回答,卻聽到她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他嘴角微勾,終於結束了。沒人知道,這段時間來,他心底的慌亂和愧疚。


那晚沈朗輾轉反側,天蒙蒙亮時才睡著。他是被敲門聲驚醒的,門外的蘇念,滿面慘白地看著他:「今日嘉興城裡有樁大喜事,柯小姐嫁人了。」


沈朗愣住了,這時他才注意到院牆外,有迎親嗩吶鑼鼓聲傳來,為這寂寥陰寒的時節,添了一份喜氣。


「……嫁給誰?」


「你。」蘇念牢牢盯著他,「迎親隊繞著嘉興城轉了一圈,現在怕是全城人都知道『錦繡布莊』的沈少爺八抬大轎迎娶柯家小姐。」


過了很多年,沈朗還清晰地記得,秋辭一身大紅喜服走到他面前,對他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你不用再顧及我,我們演完最後一場戲吧。」


「為什麼這麼做?」沈朗心裡隱約有什麼呼之欲出,卻固執地想從她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秋辭凝視他,看懂了他的思慮,那她便順著他。「還能為什麼,當然為了讓沈伯伯走得安心。」


那一場紅事,竟奇蹟地將一腳踏入鬼門關的沈老拉了回來。醒來後他將家傳玉鐲給了秋辭。那時她慌措地看向站在身旁的沈朗。他的眸光沉沉凝在那抹碧色上,許久才說:「爹給你的,你就收下。」


曾經秋辭聽蘇念說起過這玉鐲,代代相傳,只有沈家長媳才有資格戴,那時她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期待,期待著某一天不再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和沈朗走在陽光下。而現在,她就像一個小偷,偷走了本該屬於蘇念的東西。


後來秋辭想把鐲子還給沈朗,手都勒紅了,玉鐲卻無法取出。她急得眼淚汪汪,沈朗阻止了她的動作:「不用取了,從現在起,你就是鐲子的主人。」


她詫異地望著他,顫著嗓子說:「沈朗,我們只是演戲,不必當真的。」說著說著,眼淚就順著臉龐滑落。沈朗嘆息一聲,摸了摸她的頭:「是我對不起你,如果當初不是我自私……其實你的心思,我明白。」他頓了頓,像是在為摒棄過往積攢力量:「如果是戲,就一直演下去吧。」


那一年,她偷來了一份不屬於她的愛情。她明明知道,沈朗是因愧疚,是因不願壞她名節,世間千萬種理由都能是他接納她的理由,卻唯獨不是愛。但那時她太年輕了,以為只要付出真心,總有一天,能等到他愛她。


在秋辭記憶里,1925年的春天,是由離別書寫的。鄒濟才離開了嘉興,去了南京,那個紈絝公子哥,笑著對她說:「爺外出做生意了,待我衣錦歸來之時,你不要後悔錯過了我。」


蘇念也走了。沈朗未去送行,城外古道,日落西山,兩個曾經最親密的人,相顧無言。


秋辭問蘇念:「蘇姐姐,你能原諒我嗎?」


「……不能。」眼前曾經無憂無慮,一腔仗義的女孩,在歲月打磨下,變得沉斂憂鬱,蘇念最後還是說不出狠話:「木已成舟,往後請你好好待他。」


兩年時間裡,秋辭脫胎換骨,不再是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將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甚至學起了生意經,幫沈朗分擔肩上負擔。每日親手幫沈老熬藥煮粥,直到他離世那日。孝期過後,她對沈朗說:「現在你沒有桎梏了,去找她吧。」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妻子,就是我一生的責任。」


責任?是了,她應該懂的,在沈朗心中,責任重於山,否則不會有那些年為了父親,不敢和心愛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的沈朗;也不會有娶了她,哪怕不愛,也要負責到底的沈朗。


那晚,她背對著他,他躺在她身後,輕輕圈住她的腰。明明是親密的姿勢,她體味不到一絲暖意。


不久前一個夜,她夜半驚醒,身旁空空蕩蕩,想他又是去書房清賬了,便披衣去廚房熬了蓮子粥,給他送去。走至書房門口,她驀地停了腳步。


一豆燭火下,沈朗執筆在紙上書寫著什麼。夜風掀起一角,密密黑墨覆沒了大半白色。那晚,她就站在凄冷夜風裡,端著涼透的粥,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寫著「小念」,那時,她才恍然想起,這日是蘇念二十四歲生辰。


1927年,英美兩軍炮轟南京,北洋軍閥餘孽趁機燒殺淫掠。時局越發動蕩,內憂外患就是隨時可引爆的兩顆定時炸彈,無數人選擇了逃去和平國度,柯老闆也不例外,拖舊時關係弄到四張票,想帶女兒女婿一同離開。


沈朗放不下布莊,也不願離開國土,對秋辭說:「跟你父親走吧,外面安全。」


她執拗地看著他:「那你呢?」


「……我捨不得這裡。」


「你是捨不得蘇念吧!」


沈朗眼底蓄滿火光,扔下一句無理取鬧,就摔門而去。


門扉合上,隔絕了沈朗的背影。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們的第一次爭吵,卻是因為蘇念。秋辭一動不動坐在床榻邊,許久才畏冷般緊緊抱住自己。


秋辭還是留下了。在碼頭她長長跪別父母:「我已是沈家兒媳,不能拋下夫婿獨自離開,女兒不孝,父親母親保重。」


從那刻起,她就拋棄了所有。縱使熱情湮滅,即使沈朗不愛她,她還是懷有一絲僥倖的。


1930年,有英國商人從南京來到嘉興,看中「錦繡布莊」的布匹生意,欲於沈朗合作,沈朗還記得南京那幾千喪命同胞,斷然拒絕了。


不多久的一天夜裡,布莊失火,那些沈朗視為生命的東西,一夜焚為灰燼。沈朗在燒得焦黑的布莊廢墟里呆了三天。秋辭心痛地從身後抱著他,輕聲說:「想哭就哭吧,即使你什麼也沒有了,你還有我。」


沈朗死寂一般的眼眸微微動了動,忽然回身緊緊抱著了她,臉深深埋在了她的頸窩。他的力道那麼大,勒得她生痛,那疼痛,卻不如肩頭越來濕的衣衫,讓她難受。


一哭後,沈朗彷彿從悲痛中脫身而出。跟秋辭回到家,洗了澡,換了衣裳,還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不知為何,這麼安靜的沈朗,卻讓秋辭愈加心慌。


當天夜裡,她從噩夢驚醒,發現沈朗失蹤了,連夜四處尋找無果,正心灰意冷之時,收到了一封信,讓她去郊縣的一個小山村,沈朗在那裡。


按地址趕到時,在一處破敗土屋裡見到了滿身血污,昏睡不醒的沈朗,還有多年未見的鄒濟才。


「昨夜沈朗去找英國人尋仇,被抓起來折磨了一晚,然後丟進了河裡,我是偷偷將他帶回來的。」鄒濟才看著秋辭比前印象里消瘦許多的臉,心裡湧起了一絲心痛,「小辭,等他傷好後,就離開嘉興吧,英國人是不會放過他的。」


交代完,留下食物和傷葯,鄒濟才就走了,就如多年前一樣。


他們藏身荒野,眼見沈朗身上傷一天天癒合,人卻遲遲未醒轉。一日,她幫他換藥時,忽然見他嘴唇動了動,像在說什麼,她湊近一聽,所有的堅定,霎時碎成齏粉。


那一聲在夢魘中含糊不清的小念,終於讓她人清——此生,沈朗眼中的每一縷光芒,或明或淡,都不會為她而停留。


現在心死了,戲完了,她也該退場了。


沈朗醒來時燈昏夜暗,朦朧中見到一個身影,虛弱地喚了一聲:「秋辭,我渴了。」


那人影明顯愣了一下,方才端了水,走到床邊,抬起他的上半身,遞到他手邊。沈朗微眯著眼,摸索著接過碗時,觸碰到了「秋辭」的手,老繭疊滿指腹,才察覺身邊人不是秋辭。他驀地睜眼,入眼是一張溫婉秀美的臉。


「小念?」他疑惑地繞著房間看了一圈,沒有秋辭的身影,忙問道:「這是哪裡?她呢?她去哪兒了?」


「郴縣,她走了。」


「走去哪兒了?」


「不知道。」


他沉默了許久,緩緩閉上眼,「那她走前說了什麼嗎?」


蘇念看著她的樣子,心底一涼,從櫃里拿出一方包裹好的綢布,一層層掀開,裡面是一個碧綠色的鐲子。「她說,她將屬於我的,都還給我了。」


院子里傳來了孩子的哭聲。沈朗緊緊攥著的冒汗手心,終於鬆開。產婆走出來報喜道:「恭喜,是個千金。」


沈朗染滿風霜的眉眼一揚,笑了。


屋子裡突然走出一個憨厚男人,滿臉喜氣地叫沈朗:「沈先生,謝謝你專程來看小念。她讓我告訴你,如果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吧,世上還有很多好姑娘。」


這四年,沈朗走了很多地方,再也沒有遇到過秋辭,他們的緣分,像是在前半生都用完了。但那又怎樣——


「世上好姑娘那麼多,但沒有一個是她啊。」


那些白白蹉跎的年月,缺失她的愛,他想一併補給她。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願在初見那個坐在荷塘邊,晃著兩截白藕細腿,扔著石頭打水漂的少女時,就主動牽起她的手。


只可惜,那時黃昏落霞,碧水紅蕖,一朵一朵覆沒彼時韶華。而今風雨琳琅,他走盡世間路途,整個餘生,也同柯家門檐下那兩盞紅燈籠,在年歲里燃盡了剩餘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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