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有一份「假雜誌」，說的都是攝影獨立出版那些事兒

言由剛參加完台北青年藝博會（Young Art Taipei）回到寧波，帶去參展的 50 本由「假雜誌」出品的攝影書已經全部售罄。而此行他的最大收穫來自幾位台灣年輕攝影師的作品，其中王尊用大畫幅相機拍攝了一系列倒閉的台灣糖廠，這些自日據時代就成為支柱產業的製糖廠，如今大多淪為廢墟。「這打破了我對台灣攝影青黃不接的印象」。

兩年前的香港攝影書展是言由第一次在國際性的藝術書市集上「擺攤」，隔壁攤位坐鎮的是日本獨立出版社 Super Labo 的創辦者 Yasunori Hoki。Hoki 厭倦東京的快節奏，把家和工作搬去了鎌倉，每周搭一小時的新幹線去東京，在星巴克與藝術家、設計師碰頭，討論書的進展細節，之後再坐一小時車回到鎌倉。

「他從編輯設計開始就一個人負責所有的事務，實在太忙就讓老婆幫幫忙」，言由曾在《中國攝影》雜誌中談及兩人的這次相遇。同樣只有五人小團隊的「假雜誌」也從北京「逃離」回自己的家鄉寧波。這樣的獨立出版人在大大小小的國際書展上聚首，擺攤賣書，接觸素未謀面的購書者，發掘新的年輕藝術家，說不定他們就會為下一個買書的人做一本書。

從 2011 年 6 月與攝影師孫彥初合作 Obsessed 起，假雜誌已經走過第七個年頭，他們為攝影師設計訂製限量的攝影書。4 月 8 日，假雜誌出版計劃的第 19 件作品《來源不同的時間：來自茨滿村的圖像》在寧波假雜誌攝影圖書館做了一次預熱活動。從設計裝幀的角度，這本樣書都很難被定義為一本書，線圈連起來的更像是一本以手帳形式記錄人類學田野筆記。翻開，多個長拉頁、小冊子、地圖和文獻的拼貼……這本充滿想像力的紙本，使得讀者不斷被打斷、停頓，思考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並非假雜誌第一次嘗試這樣「異形」的出版形式。2015 年與法國攝影師 Thomas Sauvin 合作的《雙喜》——也是假雜誌出版計劃的作品 12 號——被裝入在一個個真的「雙喜牌」香煙盒內。

《雙喜》被裝在真的香煙盒內

在北京居住了十多年的 Sauvin 在五環垃圾場陸續以每公斤 28 元的價格收集到了約 85 萬張廢舊底片，原本它們與 X 光片、碟片一樣處於垃圾回收產業的一端，這些含有硝酸銀的垃圾待化學處理後，提取出的銀被賣給實驗室。Sauvin 在這座巨大的「銀礦」里發現了 1985 至 2005 逾二十年間北京尋常百姓家的生活日常。

《雙喜》是 Sauvin 對「北京銀礦」系列的再次創作，聚焦於一個特殊的場景：婚禮。香煙在中國人婚禮上扮演了獨特的角色，新娘通常需要向賓客敬煙，新人往往被客人捉弄刁難，完成一些粗糙卻也「充滿想像力」的「抽煙遊戲」，比如照片里一個插滿點燃香煙的塑料瓶就是一件喜宴上客人自製的道具。

《雙喜》收錄了喜宴中由「煙」引發的即興表演

舊底片記錄下的喜宴

假雜誌選擇長 81 毫米、寬 53 毫米的尺寸，裝在真正的「雙喜牌」煙盒內。最初言由準備定做煙盒，但沒有印廠願意接單，因為懷疑他是做假煙的。最後假雜誌在網上發起了一次眾籌——「以煙換書」，徵集 150 條整條的雙喜牌硬殼香煙，參與眾籌者可以獲得一「盒」裝訂完好的《雙喜》。

打開煙盒，扉頁上紅字寫著 Until Death Do Us Part（至死不渝），內頁定格在一個個陌生人開懷笑鬧的瞬間。「我們也想過用『中華』什麼的，但太貴了，買不起」，言由笑稱，要收集中華煙盒對製作成本是一次不小的考驗，雙喜的合適更在於它是許多百姓常用的平價煙品牌。

言由

時間拉回到十多年前，2006 年，言由供職於北京一家名為《鮮氧》的雜誌社，後來開了 On the Construction（「在建中」）博客，關注藝術與設計，埋下要做一本雜誌的念頭，這個博客也是後來假雜誌博客的前身。

2012 年的草場地攝影展，言由舉辦了「假雜誌與中國獨立攝影書展」，時年，《城市畫報》做了一期題為「私讀勢力：中國冊子」的專題，關注這波以假雜誌、聯邦走馬、潑先生、阿米巴等為代表的獨立出版熱潮，稱他們「以網路為媒，舔食著國內出版市場那因過於乾燥而乾裂的罅隙」。五年過去了，假雜誌出版計劃進行到了第 19 本，和聯邦走馬、潑先生、香蕉魚等成為國內獨立出版的廠牌。曾計劃拍攝一部《中國冊子》紀錄片的阿米巴卻在 2013 年擱淺。

2014 年，言由的孩子出生，假雜誌離開北京回到寧波。當時被問及這次轉移，言由的設想是大本營仍在北京，負責做書、設計、調整和新書的首發會和推廣，「寧波有點像銷售中心，土一點其實就是個發貨的地方」，因為擁有港口的寧波發往國外更容易。如今，隨著北京製作成本的上升，書的製作也交由寧波的印廠進行，言由仍然要盯著每次樣書的完成度，與想達到的效果是否仍有差距。

今年 2 月，假雜誌在寧波江北區開了一間真的實體書店，一樓是書店和展覽空間，二樓是工作室和一個收藏了世界各地攝影書、雜誌的圖書館。

位於寧波江北區的「假雜誌」圖書館

圖書館內景

《來源不同的時間：來自茨滿村的圖像》是攝影師程新皓的作品，這是他與假雜誌的第二次合作。2016 年 6 月的作品《對一條河流的命名》中，程新皓對雲南昆明的母親河盤龍江進行了一次抽樣式踏查。整本書是一個完整的長拉頁，一面是散點透視的盤龍江沿岸風景，另一面則是與這條河流相關聯的「碎片」，比如某時某刻在岸邊某地相遇的人們，由岩石記錄下數億年的變遷等等。

這次的主角茨滿村位於雲南麗江城外，距離麗江城邊緣不過三公里，相對富庶。隨著前些年麗江旅遊業的發達和城市的蔓延，對城市化的期待在整個村子蔓延，人們躁動於各路小道消息，坐等被城市「收編」的那一天，也有人仔細想著開拓農家樂、民俗旅遊的事業。但突然，一座大橋從這座村子的上空「跨」了過去，拋棄了這個曾想一路追趕的村子。

程新皓的一張照片中心站著一棵樹，樹包裹著一條廢舊的公路，上方就是那條簇新的國道。在 4 月 8 日分享會的現場，這個畢業於北京大學的化學博士攝影師，聊創作的一波三折，如何興沖沖地用社會學的調研方法踏查，如何停滯問自己一個繞不開的問題「為什麼不幹脆用紀錄片的方式」，「靜態攝影究竟能承載什麼樣的內容」。在座的有攝影圈內人，有為攝影圖書館所在的文創園區開幕捧場的開發商，有來自寧波大學的學生，這裡距離寧波大學江北校區只有四公里，也有住在附近推著嬰兒車入場的居民，一一傳閱那本模樣怪異的樣書。

討論會後，程新皓和言由繼續討論起難以定奪的封面，印數則是早就定好的 800 本。上一次《對一條河流的命名》印了 500 本，四個月就告售罄。言由在「我為什麼做『假雜誌』」的撰文里談賣書，「很多人會誤認為我的書都在靠朋友支持，殊不知，去年出的好幾本書，銷售到國外的數量已經接近國內」。正常每一次出版都會印 500 本，言由大致計算了一筆賬，150 本供應國內網店，150 本供應國外網店，50 本參加書展，150 本銷往國外書店。

《對一條河流的命名》內頁是連續的長拉頁

沿岸人的活動同樣「命名」了這條河流，右圖為程新皓本人

「我希望假雜誌出版計劃不僅僅是我個人的計劃，希望它能為中國最好的年輕攝影藝術家服務，提供一個平台」，這個平台正在逐漸成形，曾經只用圖像表達的攝影師早已開始用語言表達、解釋、探討困惑。

2014 年言由曾與 VICE 合作了一組「紀實中國」，與四位攝影師對談。2010 至 2013 年間沿著黃河從入海口東營市一路向西溯源的張克純，解釋了最後選為《北流活活》畫冊封面的那張曠野中的「佛頭」背後的故事。佛頭的背後是荷蘭山，一個當地的煤老闆在山裡修了寺廟，後出家成為了這裡的主持，山的另一頭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煤礦，煤老闆們一起捐了一尊佛像，照片中的這尊巨大的佛頭是做壞了的，被丟棄在採煤場一旁。

《北流活活》封面上，曠野中的一尊佛頭

楊圓圓與假雜誌合作了《在克拉科夫的十日》，言由和她聊起另一組關於朝鮮平壤的作品。在平壤的街頭、餐廳、裝飾牆和新聞節目的背景板，「本該」出現廣告或其他圖像的地方被兩種類型的圖像佔領：領袖，以及象徵「完美都市」的風景。

在商業社會，這些公共圖像所在的位置往往會被廣告覆蓋，楊圓圓敏感於這個強烈衝突，認為這種完美近似烏托邦的風景，和平壤旅行團縝密的日程安排如出一轍，「都指向一個舞台劇般的完美現實，一個與該國家真實現實保持平行的置景現實」。

《假雜誌》創刊號

2016 年，言由構想了許久的第一本真正的攝影雜誌總算付梓，這本創刊號印了 2000 本，十天內售罄，如今只能在二樓的攝影圖書館借閱。創刊號採訪了 Alec Soth，其 2004 年的作品 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 沿著密西西比河拍攝，影響了眾多人，也影響了獨立出版人。言由還邀請了攝影師在這本創刊號內談對其他攝影師作品的解讀。

《假雜誌》創刊號採訪了Alec Soth

「我希望，這本雜誌能給年輕的攝影創作群體提供一個寫作的平台，在這個過程中一起來探究攝影這門不新不舊的藝術在未來的可能性。」

實際上在這本創刊號之前，從豆瓣到微博再到微信公眾號，假雜誌做過諸多嘗試。除了用小視頻來做書的推薦，微信公眾號里，單單一個「網誌」的分類標籤里就包括了五花八門的欄目，「方桌」、「採訪」、「叢林訪談」、「小徑」和「假展覽」。言由覺得「小徑」的效果最好，邀來喜歡的攝影藝術家進行寫作，和自己的創作無關，但卻又有關。

一周一次的「假展覽」在每周六下午發布，微信的編輯常駐北京，但每一個人都參與討論，言由稱這個組合為「策展天團」，「除了策展天團，我們還有『售書天團』，每個人都要去練攤，至於『做書天團』嘛，主要就是我一個人」。

假展覽里橫屏閱讀，向一個方向無限延伸的白底成了另一堵「牆」。「策展天團」為居住在莫斯科的藝術家 Danila Tkachenko 策划過一期「假展覽」，他的鏡頭對準俄羅斯極寒之地里廢棄的天文台、導彈試驗台、火箭發動機生產地、廢棄的極地科學城、墜機損毀的飛機殘骸等等，這些曾經對技術進步至關重要的地方如今都被遺忘，任其冰封。這些地方不會存在於任何地圖或公共檔案資料中，人們也早已不再寄希望於這些冷戰時期軍備競賽的產物。這裡曾擁有完美的科技，卻未被許諾以未來。

留言區的發聲難得認真，有人糾錯，有人寫下觀感，也有人在留言區毫不客氣地表達不買賬，「其實好些照片根本沒有意義，這種『無意義』是對於照片的讀者來說的，也許對於拍攝者，這些照片記錄了當時的心境，讀者觀眾只得強行腦補」。

「我一直覺得攝影藝術發展到現在，早已不是扛起相機上街或上路去這樣的激情時代了。攝影師需要閱讀和思考，當然也需要用寫作來梳理自己。我希望能夠從他／她們的文字中找到與創作相關的蛛絲馬跡，也許他／她們並不自知。」

至於什麼樣的人會來買假雜誌的書，言由篤定：「讓市場來找我們吧，雖然，好像這都不能叫市場」。

圖片提供／言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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