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范雨素

一

我運氣真差，找了一個透露僱主隱私的育兒嫂。

即便有錢，找育兒嫂也不容易。當初我選中她，也是因為她看上去斯斯文文，說自己平時喜歡文學。我說你放心，工錢和休息日我一分不會少你的，但給孩子奶粉裡面加安眠藥這樣的事可千萬別干。她說你放心，我不會。

我的中學語文老師也是從湖北來上海的，在我們那個郊區鄉下一直干著。據說他聽說我畢業後在北漂，連連嘆氣。

我算運氣不錯的了，工作不久就認識了老郭。老郭比我大25歲，我知道他不可能跟我結婚，只想讓我給他生孩子。我不但學歷高，他也滿意我的身材和相貌，我也滿意他的財力。就是因為我不像其他女人要設法讓他離婚再娶，他才願意把我養起來給他生後代。

他有錢，有沒有結婚證算什麼呢？這棟房子在我的名下，我跟孩子衣食無憂，都有美國綠卡。早就有人說過，婚姻不過就是合法賣淫。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我不偷也不搶，沒錢就找他要，平時美容健身下午茶一樣也不落下。找個真的有錢人不容易，我也沒想還奢求什麼愛情：生活不操心比愛情重要多了。我的人生目標就這樣，我也沒對不起誰。

但我沒想到她把我的事全寫進了文章里，我更沒想到原來她在心裡這樣瞧不起我，覺得我跟宮斗的娘娘一樣，不要尊嚴伏地求食，連妝都是為男人化的。

我沒法強求她跟我想的一樣，我哪有精力去管她的看法？老郭打電話來了， 居然很平靜。除了讓我再另外找個育兒嫂之外，就是告訴我：他已經給上學前班的小朋友加了兩名保鏢，至少先把這段時間過去再說。

二

以前都是我一個人接送小朋友上學，司機兼男保姆。但現在不一樣了，從前天開始每次上下學，小朋友都發現車上多了兩名身強力壯的保鏢叔叔。

從人大畢業之後，我就開始當郭老闆的專職家庭教師。他知道我是東北人，個子高身體高，在學校成績也是一等一。他說他不能經常在孩子身邊，現在的孩子從醫院到幼兒園到小學，幾乎都是被一群女人看著。他很不喜歡這樣，他不要他的兒子從小嬌滴滴。所以除了接送和輔導興趣愛好之外，還有另外的專職武術教練，天天在老郭自己寫字樓的三百平方場地里教小朋友習武。

我其實挺佩服他的做法的，有錢的人多了，但像他這麼從小雄性教育的似乎並不多。我知道這孩子是他的私生子，可這有什麼呢？不管法律規沒規定，那都是他親爹。有個有錢的親爹以後有多省事，人人都知道。

郭老闆給我的錢不算少。我反正是不會再回東北去了，如今那裡的人差不多都在往外奔。我現在那女朋友，家是北京郊區的，有戶口。我要是跟她今後能成，就算遷徙成功了。反正現在我對她基本上是百依百順，她有時撒嬌說我要是敢家暴，她就敢趁我睡著割了我。

小朋友剛滿三個月妹妹的育兒嫂，據說原來的男人就是東北人，酗酒家暴之後把她打跑的。我對女朋友，根本沒這膽子。

她老爸是皮村的村幹部，不但有錢，家裡面還養著十幾二十條狗。我要敢動她一指頭，狗也能咬死了我。

三

今天下雨，就沒出門遛狗。上個禮拜二閨女把她目前處的男朋友帶回家來了，小夥子東北人，人大的學霸，如今在當誰的家庭專職男教師——不管賺多少都不要緊，反正憑我這條件，也不可能讓閨女受憋屈。

這人啊，真是說不清楚。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這兒的農民，一直窮得叮噹響。雖說是首都郊區，可原來跟天安門隔得天遠地遠，跟其他地方農村也沒多大分別。我年輕時想賺錢，可做什麼虧什麼，最後還是因為家裡在這一代關係深，頂了個村幹部當。

沒錢的時候想錢，錢一來，擋都沒法擋。十幾年前開始北京房價飆升，一天一個價的往上竄，我們這東五環外的村子也跟著享了福：家家因為土地出讓發了財，像書記村長他們，每家幾乎都賠了一單元的房子，樓上樓下全是親戚。我不算撈得最多的，每年收房租也笑不過來了。

我喜歡養狗，養了十來條各種各樣的狗，沒事就牽出去遛。有時那些外地來打工的農民工眼神很奇怪，我知道他們是嫉妒。隨他們眼紅去，誰讓他們自己沒生在這皇城邊上？

這二女婿看來多半就這樣定了，他家裡沒什麼背景，好打交道。到是大閨女好久沒回家來了。當初要不是看在親家當官、小兩口日子萬事無憂的情況下，才不會讓她嫁到湖北去呢。

四

本來最近挺高興：北京皮村嫁過來的媳婦剛剛生了個孫子。但又遇上件棘手的事，因為修鄭萬高鐵，襄陽有些村民嫌補償款給得少，到鄉政府縣政府市政府維權來了。

在襄陽這塊當官，有多少能力是次要的，最重要看你什麼出身什麼背景——可能在哪裡都一樣。跟襄陽接壤的河南新野，前幾年有個叫馮軍旗的掛職幹部寫了一篇論文《中縣幹部》，披露的公務員系統任人唯親轟動了全國。當時我的前任、那個姓范的，名義上說是因為賭博丟了官，其實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家裡原來是農民，家裡沒根基。

要說根基，我也不算有根基。我家裡原來在鈞州，後來因為修丹江口水庫搞移民，才移到如今這襄陽來。鈞州歷史上最有名的人就是陳世美，還被包拯給鍘了。現在整個鈞州城早沉到了水底。

像我們這樣的公務員，就是換個地方當官，會混的抓住機會搞一次移民，職位和收入都能雙豐收。那些農村的移民就沒那麼多好日子過，移到一個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經常被當地農民聯合起來找茬欺負。又能如何呢？還不是欺負就欺負了。

話說回來，維穩這事比修高鐵要緊，明天必須在現場多加派點人手，乾脆把小強那一撥人調過來算了。

五

原來我是幫人討債的，現在竟然來維穩，這個轉變我原來打死也想不到。

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媽，村裡人說媽在我小時候出去打工，打著打著就人間蒸發了。我爸又重新找了個打工時認識的，這麼多年也很少回來。

我從小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學習差，上了初中之後就沒誰管得住了。逃課逃得連初中都沒畢業，只有去混社會。混著混著，就成了跟大哥去討債的馬仔。大哥是本地最大的高利貸龍頭，因為大哥的大哥是幹部，錢就是從他們那裡放出來的。有大哥在不怕人能賴賬，有大哥的大哥在，不怕惹麻煩。我們追起債來，能把債主追得一晚上在漢江二橋上打轉。

忽然有一天，大哥說這討債的活以後不幹了，你們幾個兄弟跟我去治安聯防隊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聽說是上面開始查了。

當了聯防隊員沒幾天，就讓我們來維護秩序，不讓上訪的村民鬧事。村民們都是老年人，可大哥不管，說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干。

維權的隊長據說年齡最小，可也有六十歲了，被我們原來的大哥、現在的隊長打斷了4根肋骨。還有個老太太，我對年輕人從來都手黑，可這個時候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去推她，只是拽胳膊把她拉開。我也不知道，就這樣還是把她胳膊拉脫臼了。

我心軟是因為那時想起了我自己的奶奶，還有我不知道去了哪裡的媽。

六

我下午在這家寫字樓門口的垃圾桶撿廢品的時候，經常都有一個女孩下班後，雙手捧著一瓶匯源果汁給我。她說那是她們文化公司發的，她沒有喝飲料的習慣，就送給我。

我在北京也流浪了這麼多年了，有時想起我原來在襄陽的女兒，應該還要比她大一兩歲，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嫁人沒有。還有我的兒子，這輩子可能都沒什麼機會再見了。我現在這樣，沒臉回去見他們。

從湖北老家出來打工，武漢上海廣州都呆過，沒想到最後還是在北京，過著撿垃圾拾廢品的日子。這就是命：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窮到吃土的；有貪贓枉法的，也有前赴後繼的；有振臂一呼的，也有冷嘲熱諷的；有一夜爆紅的，也有一生蹉跎的。天底下每一個旮旮旯旯都是這樣，都得認命。誰都是命運裝訂成的書，清新文藝也好、不忍卒讀也罷，誰也別看不起誰。

我在街上的長凳上坐著，今天是個好天氣，北京沒有霧霾只有陽光。一個中年婦女笑著走過來，似乎準備擁抱我。我警惕地避開，我不知道她在自己的文章里寫道：

「活著總要做點什麼吧？我是無能的人，我是如此的窮苦，我又能做點什麼呢！

「我在北京的街頭，擁抱每一個身體有殘疾的流浪者；擁抱每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病患者。」

我問：你誰啊？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全國無窮無盡的手機上正彈出一個標題：

我是范雨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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