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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妙殊:文藝女青年結婚記

納蘭妙殊:文藝女青年結婚記



歡 情

納蘭妙殊:文藝女青年結婚記


by 納蘭妙殊


01


十餘歲時我認為:出嫁就像出名,一定得趁早;早早出貨才證明是好貨;好菜趕早市,捱到晚市才賣出去的,就不好自誇「蘿蔔賽梨」了;而且早點結婚,也能早點迎來銀婚金婚,萬一晚婚一兩年、又早死一兩年,金銀牌都趕不上拿,豈不白攢了幾十年的年頭?


與薛君同居之後,此念漸消。既得其「實」,也就不在乎虛名。現狀如是:我與他在北京一間50平米的單元里,租下一個帶陽台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大約二十平米,比起在長沙租住的8平米斗室,可謂鳥槍換炮;城堡位於六層樓上,傢具只有床、書桌、衣櫃三件,都是房東的,再買一個用木條拼接的書架,屋子就盛滿了;珍貴財產計有:八成新的自行車兩輛,淘寶上買的蒸汽咖啡機一台,手搖咖啡磨一個,批發市場淘來的玻璃茶壺一隻,高仿A貨Monster耳機兩副,鋼琴圖案小地毯一塊,書若干,電影海報掛畫若干。當然,還有球技了得的夫婿一位,精擅廚藝的賢妻一個。


我很滿足,非常非常滿足。小國寡民,既無什伯之器亦不用,鄰樓相望,電視節目之聲相聞,甘吾菜根,美吾布衣,治之極也。我不需要遼闊疆土。床鋪舒適,窗戶寬大,晨夕均有充足光線;我可以踩在「鋼琴」地毯上,跳來跳去當作彈琴,然後背靠牆上的電影海報席地而坐,好好讀幾篇書;我可以在小廚房裡做紅燒基圍蝦、冬瓜汆肉丸湯,或者番茄肉醬義大利面,摺疊桌鋪設在陽台上,打開窗戶,與他對坐,在黃昏的風裡飲兩杯水果酒,看鴿群晚歸,列隊掠過靛青橙紅的晚雲。


他說:其實,早晚也該買所房子,每個女人不都想要個寬敞的、安定的、屬於自己的家?


我說:有你在,住旅館我也當作是家。再說,這世上有什麼東西真能屬於自己?就算房子比現在大十倍,你覺得我跟你會比現在更快樂嗎?


他想一想,點頭,不過仍說:如果將來有能力,買個小房子當儲蓄等升值也可以嘛。


然而,在畢業後第二年,婚禮是躲不過去了。


梁實秋這樣寫婚禮:「新娘是不吃東西的,象徵性的進食亦偶爾一見。她不久就要離座,到後台去換行頭,忽而紅妝,遍體錦繡,忽而綠襖,渾身亮片,足折騰一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換上三套衣服之後來源竭矣。客人忙著吃喝,難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幾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遠不會再見天日。時裝展覽之後,新娘新郎又忙著逐桌敬酒,酒壺裡也許裝的是茶,沒有人問,繞場一匝,虛應故事。可是這時節,客人有機會仔細瞻仰新人的風采,新娘的臉上敷了多厚的一層粉,眼窩塗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裡有數了。」

現時婚禮比梁先生那時,又不知複雜了多少。我也曾披掛起來隨母親去觀禮。婚慶公司們使著勁讓典禮往春晚上靠,有時刻激動亢奮的主持人,有丟火棒、變魔術等綜藝表演,有現場樂隊,有玻璃磚鋪成的「星光大道」;燈光一暗,交響樂震天,餐廳的木門訇然中開,新娘遍體傅粉、長裙曳地,徐徐走來,躊躇滿志地高唱「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一束雪亮追光忠心耿耿罩住她,兼之一胖一丑兩伴娘鞍前馬後,格外襯得人面如花。主持人激昂呼喚:「面對這樣美麗的女子、攜手一生的愛人!新郎你在哪裡!還不上前跪地求婚!」待新郎與新娘攜手登台,主持人繼續激昂誦念:「據擅觀天象的權威人士說,此時此刻這是成婚的黃道吉日,今天,我們無比英俊的X先生和美麗迷人的X小姐懷著兩顆摯愛的心,終於走上了這莊嚴神聖的殿堂!這正是,才子配佳人,織女配牛郎,花好月圓,地久天長!」此際,無比英俊的新郎在台上笑得兔齒從厚唇呲出不自知,美麗迷人的X小姐志得意滿地環顧賓客,蒜頭鼻和高顴骨從厚厚粉底下透出緋紅。


賀客們上下打量新娘子,興奮地品咂這個滋味鮮美的話題:「這閨女扮上了,還真有點像范冰冰!唱得也不錯。」「眉眼跟她三姨一樣。」「她三姨是哪個?」「就是老李家開壽衣店的三姑娘,


嫁了河南人那個。」未婚女士們低聲討論妝容:「後背上粉沒抹勻,跟前胸不一個色兒。」「剛一撩裙子,看那高跟鞋怕不有五寸!」


這樣的眾目睽睽,看客如我真替新娘難受。想到自己未來也要這麼盛裝示眾,頭皮一道一道發麻做記者的原不怕拋頭露臉,但這種半傀儡、半雜耍似的典禮真是劫難一樁。


而且對我和他來說,成婚儀式早就在心裡辦過,實在沒必要勞民傷財。


我的父母沒有任何要求,並不覺得明珠暗投、本該賣得出更高的價錢。相反,准泰山泰水愛煞佳婿,深深慶幸得半子如是。因我在南方讀書七年,父親怕我招回矮個兒男人,又怕我錯愛文弱書生。如今嬌客高大英武、黝黑健碩,讀到工科碩士,在設計院做工程師,他簡直滿意得一見就笑,恨不得「半子」變成「整個子」;母親說:看第一張你和小薛的合照,就知道他有多愛你,那手把你摟進懷裡,摟得真緊。那以後我就放心了,沒錢沒房子都沒關係,有什麼比得上兩人感情好?你喜歡旅行結婚,那就出去玩一趟。咱家親戚少,等你回來,我做一桌飯,請幾位真心愛你、替你高興的親人來吃一頓就成了。


我聽說過很多人家,拿閨女出嫁當作一樁大買賣,一定要趁手中貨物緊俏撈夠撈足,因而婚前做張做致,娘老子陪女兒一起百般挑剔,房子要兩室一廳,戒指要完美4C。新婦如此多驕,婆家為勢所迫不得不順從,但暗自記恨在心,等過了門怕不立刻一雙小鞋伺候?


映襯來看,母親真是不一般的通透人。庸常生活中,凡人難得遇上一展境界手腕的機會,婚喪嫁娶絕對是檢驗品格的大考試。我說:有你這樣的媽,真讓閨女自豪。


可惜我和母親這一切從簡的算盤打不響。薛家父母那邊,是一定要操辦的。他的父母多年來在別家婚禮上「隨禮」送出的錢,密密麻麻記了一本賬,總有數萬之巨,全靠獨子這次婚禮回本;而曾受了他們禮錢的夫婦們,自也都各造帳目一冊,等待在薛家公子大婚之日還禮。若沒有婚禮,城中上百中年夫婦都會大驚失色、茫然失措。也就是說,我和薛辦不辦婚禮,將影響到小城幾百人的心情。


——作為一個有社會角色的人,永遠無法獨立於人世之外,這是生命的任務。

02


我與薛君自詡眷侶天成、陸地神仙,沒料到婚禮這樁事引起的口角,超過數年總和。平素溫存有加的薛君,頭一次站到我的對面。


第一種爭執原因是這樣:最初,我還妄圖把結婚典禮取消,拿嫁妝到日內瓦湖或安大略湖去逛一圈。


他冷酷地說:結婚這回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我什麼都不要也不行?


薛: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長大?有很多責任,是你要擔負起來的。必須辦,沒商量。


另一個爭執因頭是高跟鞋。我跟他身高差33cm,但我並不熱衷於減少差距。頭半年他還勤於聲稱希望我穿高跟鞋,每次我都佯怒不睬,他逐漸不再提起,但成婚前夕,舊事重演。


薛:典禮上,你穿高一點的高跟鞋,別人看了才覺得協調。


我(理直氣壯地):結婚是我跟你的事,他們覺得協調不協調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覺得不協調,婚姻就不幸福了?我是他們花錢買票來看的動物嗎?我要穿帆布鞋!


薛:……你必須穿高跟鞋,沒商量。

最厲害的爭執針對的是「鬧新人」——他的家鄉仍保持這樣的風俗:典禮後新郎新娘要接受、忍耐好友與同學的「玩弄」,無論是令你在地上做犬式爬行,還是表演舌吻吃糖,都不能惱,惱了,就是不給貴客面子,就是「不識耍」,會遭人唾棄、顏面無存。


此實是古代「鬧洞房」之遺風。我無數次為此與他爭辯:你一定要把這個環節取消,結婚不是耍猴,我不是千里迢迢去讓人玩弄的。


薛:你忍忍吧,這個不能取消。在我們那裡,哪家結婚沒有人來鬧,別人會覺得這婚禮辦得不成功。人家來「玩」你是為了讓場面熱鬧,這是好朋友來幫忙才這樣的。


我:如果真是好朋友,就該體恤你、不讓你出醜;若是玩弄你、讓你出醜,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薛:……你必須忍著,沒商量。


前幾種模式循環上演之後,他會拋出例行哀嘆:為什麼別的姑娘結婚都高高興興的,唯有你這麼彆扭?


我(怒):我不是別人。你要娶的就是這一個,the special one。


讀書人多半雄辯,我自幼口才便給,一跟他講起理來,二目圓睜,精神抖擻,就像拳擊手不斷原地小步跳動,等待出拳、等待拆招。可惜他絕大部分會選擇三緘其口。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模樣,我真恨不得擂去一拳:來,來跟我吵啊!快!


他通常只說一句——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我沒什麼可說的。」這讓我感覺一拳打到棉花上,七竅生煙。怎會沒有可說的?你的道理呢?你的招數呢?擺出來讓我一一抨擊啊。


我平時不是這樣刁蠻的人,但這一次不知道怎麼了,

薛家父母訂好了酒店,吉日乃在深秋。


他的母親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熱火朝天地寫請柬、定菜式、買煙酒,每天以簡訊和電話向愛子通告進展。對薛媽媽來說,兒子離家多年過著遙不可及的生活,難得有這婚禮一事,讓母子再次有了共同語言。


他與母親綿綿通話之時,我往往正在一邊看書或寫東西。掛斷電話後他會輕輕說道:這些事情,媽媽替咱們操持,很不容易,你應當多主動給她打電話,多關心。


我本想使壞說「自古以來娶婦都是男方父母的責任」,但還是憋回了這句討打的話,道:好的,知道了。


然而跟薛君的父母在電話中說話的時候,我永遠很緊張,不知該怎麼提出話題,有時需要薛在一邊「提詞兒」:他在紙上疾書「問問咱爸打籃球怎樣」、「問咱媽買的按摩器材」,一個孔明一個趙雲,我依計問道:「爸,您最近還早起打籃球嗎?」


他們是很好的爸媽。薛母代我買高跟鞋,用手機拍了好幾款紅鞋子發彩信給我,再打電話過來,親切地叫著我的名問「喜歡哪個」,我道:您挑的都很好看,隨便哪一個都可以……不管問題是婚紗還是項鏈,我總是柔聲說「隨便哪個都可以」。後來未來婆母悄悄問其愛子:她為什麼總說隨便,是不是都不喜歡?薛君對母親解釋說:不是,她是真的無所謂,您以後不用問她,替她做主就可以啦。


後來他轉述這段話時,我有點驚喜——最近幾個月兩人只要一聊到「婚禮」總會有點慣性似的不悅。就在那天夜裡,薛君對我說:你一直覺得我不理解你。其實,我怎會不理解你?我也不喜歡這些儀式——沒人會喜歡。但這是盡孝道的一種。父母不求跪哺,只要我跟你回家結婚即可。你就順了父母的意思又能如何?你以為所有事情都得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辦嗎?受點委屈,有利於你心智成熟。


我無言以對,立覺自己幾個月都是無理取鬧,良久方訥訥道:「我也不過是跟你抱怨幾句,你知道不管我怎麼不喜歡,都會很順從地把這件事完成好、讓大家滿意。」


他說:「你就不能享受這件事嗎?」


我想了好一會兒,嘆一口氣說:「……真的不能。」

03


時間越來越迫近,他的父母交給我和薛的任務只有一個:拍婚紗照,酒店那邊要製作大幅海報和牌子。這可是別人無法代辦的。不過,我又忍不住彆扭了一下,指著夏天在荷塘邊的合影說:「這就很好啊。你看你笑得多自然!」


最後還是妥協了,我的條件是:必須在一天之內了結。周末的一天,他不去加班,我也委屈一下不去圖書館,早晨九點在網上搜索最近的婚紗影樓電話,上計程車時打電話預約。坐到「薇薇新娘」影樓大廳里,一位紅旗袍小姐抱著半人高的一摞相冊過來,在我們對面沙發坐下,拉開架勢,盈盈笑道:「本影樓為貴客提供多種價位的服務……」剛說一句,我伸手虛虛往下按一按,道:「咱們節省時間吧,我們要最便宜、最快的。」


小姐:「美女!結婚可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人生大事!您不想穿著婚紗留下最美麗的瞬間嗎?」我嘻嘻一笑,直截了當地說:「不是很想。」


小姐連連眨眼,調整呼吸,目光轉向準新郎,意圖扳回一城:「先生的意思呢?這個時候可不是省錢的時候,難道您不想看到太太最美麗的樣子?」


薛回答得更直接:「她最美麗的樣子我見過了。您直接介紹最快的方案吧。」我聽得險些笑出聲來。小姐的耐心耗盡,臉上笑容像帘子似的撂了下來,幾乎能聽到「啪嗒」一聲。她冷冰冰地道:「好的,尊重您的意願。」從相冊中抽出一本模樣最寒酸的,道:「這款拍攝提供三套服裝,然後我們陪您乘車到本公司設在懷柔的外景地。」我不得不再次打斷她:「我們不去外景地可以嗎?」


小姐詫異地看著我:「啊,您主動放棄當然可以,但是,您真的不要去拍外景嗎?我們有歐式建築和向日葵田……」


……禮服陳列室有兩間,四面牆站立的模特代替準新娘們披掛著,第一間里的稍臟一些,腋下有開線的地方,裙擺亮片也有脫落,像一篇篇粗劣文章,破綻遮掩不住。我走了一圈,指下一條白裙,一條紫裙,一件旗袍。對面的高級陳列室燈光更通明,燈下的服裝確乎更輝煌,薛低聲說:「要不要加點錢,給你挑一件好衣服?」我搖頭,笑。服務員小妹兩人幫我更衣,情景有如《亂世佳人》中斯嘉麗咬牙切齒地穿蓬蓬裙。我利落地把自己剝光,四隻冰涼的手伸上來,給胸口貼上遮羞的硅膠,利用搭扣拉力讓山丘並肩擁擠起來,顯出暫時的溝壑;又把裙子落在地上呈一個圓圈,教我踏進圓心,將冗繁的布料提起來、繃緊。一人問:「你倆還在上學吧?怎麼這麼著急拍婚紗照結婚?」朝我的小腹瞟一眼。我不知怎樣答,只好笑道:「啊,是家裡人著急……」


妝罷再見面,我和薛都怔了一秒鐘,吃吃笑出聲來:我從未濃妝,從未眼睫之上再粘貼一列沉甸甸黑毛,從未把眼皮塗得像彩虹,葡萄嘟嚕似的假髮掛下來挨著臉頰;他也成了傅粉郎君,平生不曾如此白皙。我往鏡子里看,那個皮色慘白、眼周漆黑的面影,五官恍惚見慣,卻蒙了一層市場上熱賣的畫皮,我嫌惡地說:「呀,這醜女人是誰!」他笑道:「不醜,很好看。」


影樓採取半自助式拍攝,三種布景都走個遍,便可交差了事。多位新娘兩手提著蓬蓬裙的圓圈鐵絲架子,大步走來走去,下面露出牛仔褲運動鞋,新郎與跟妝師尾隨其後,有人腦袋上頂著清朝格格的小牌樓,有人打扮成荷蘭牧牛女郎。這景象倒真像在電影片場:化妝師道具師燈光師攝影師,各部門俱全,再加製片人和男女主角,聯手打造騙觀眾的西貝貨——片場我倒是常去的,這一遭原來是故地重遊,想到這我便自在多了。數對準新人在攝影室外坐等,閑聊,經服務員的提醒,大家紛紛叫了麥當勞外賣。我把薯條盒放在巨大的裙擺上蘸醬吃,薛悄聲說:「這麼多新娘,你最好看。」

我:「謝謝。每人臉上一斤粉,你真看得出好看難看?」


拍攝之時,助手們流水價熟練搬上道具:團扇、鞭炮、桌椅、茶壺、塑料花束……攝影師面無表情地重複台詞:「好,老婆抱緊老公的腰;好,老婆給老公捶捶背;好,老公低下頭親老婆的左臉。喂,靚妹笑得自然點兒!他是你真的老公對吧?你不是他搶親搶來的?哈哈哈。好,老公看著老婆的腦門,左手抱她的腰,不要動,堅持一下……」


數日後,取回照片,寄給兩位母親,兩邊全家傳閱,據說都讚不絕口。而我甚至懶於翻動影樓印製的「至尊豪華水晶超大相冊」,犯難道:「這麼大的廢物,扔又不能扔,放又沒地方放!」最後它的歸宿是在陽台角落裡攢塵土。


臨近典禮的幾天,他母親說:買一對鑽石戒指吧。


我緊急讓薛給他媽媽打電話:千萬別買戒指,千萬千萬。她不戴首飾的,而且人又粗心,太容易弄丟……


04


父親在外地出差走不開,為我送親的唯有母親。典禮當日早晨,天色甚好,六點鐘,天才淺淺藍了一層,我便被叫起,換好租來的婚紗和紅色高跟鞋,到一間距離較近的小美髮廳化妝。一根根鋼髮夾緊緊咬著鬢角、銜住假髮,在我的短頭髮上砌出層巒疊嶂。我抱定一個主意:只當自己是局外人,因此心態得以平和。酒店大堂果然擺出了大幅立牌,牌上一對碩大頭顱依傍著笑,我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家的一群妹妹和嬸母始終簇擁著我。我裝出被大典唬得有點迷糊的新娘模樣,眼神乖順愣怔,大多數時間盯著地板。典禮開始,音樂轟鳴,該是男女主角亮相之時,我隔著手套死死抓住薛的手,低聲道:「你一定別踩到我的裙子。」就這麼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才知道玻璃磚鋪成的「星光大道」有多可怕,每一步都有滑倒之虞。


其後過程乏善可陳,激昂亢奮的主持人也與吾鄉無二,連抑揚頓挫都相似,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我站在台上東張西望,走神得厲害,聽到讓夫妻對拜就拜,讓給父母敬酒就敬,讓喝交杯酒就喝。母親被請上來講話,我望著她的側臉,她的眼裡凸出一層淚來,她說:「我實在很高興。我終於放心了。」


就在這時候,我才覺得這個典禮還是有些意義的。

換了紅旗袍挨桌敬酒之後,賀客退潮一樣散去。薛牽著我來到最後一桌,桌上都是年輕人。大家笑道:「坐下來吃點東西,準備一會兒上節目。」


我默默夾些殘羹吃,薛從各個盤子里搜索還沒成點樣子的菜給我,大廳中漸漸靜下來。某人開口道:「咱們開始吧。」


我怕了不知多少日夜的一刻,終於到來。漠然看去,桌子四周一張張嬉笑的臉兒,摩拳擦掌。第一個人出的節目最簡單:薛橫抱著我,單腳獨立,兩人合吃一個蘋果。


第二個節目是這樣:我和薛需各銜一根筷子,用筷尖合作夾起一塊糖,先把糖從碟子夾到一隻易拉罐頂上,再夾到一隻酒瓶頂上,布置節目的人說:這個,叫做『步步高』。那一時,我只希望尊客的血壓血脂血糖步步高。以牙齒控制筷子談何容易,完成任務時,已是腮幫子酸麻、口水頻臨失禁。


第三:薛被安排站上一隻凳子,我被安排爬到他背上讓他負著,一個人過來喂我喝一杯菜湯、醋、可樂、茶的混合物,然後讓我與薛接吻三次,把那口混合物來回傳遞三次,每次都要張口接受檢查;最後吐回杯子里,液體不許見少。


第四:七八個人面對面坐著,大腿相接排成一排,薛坐在另一端,我需爬過去給他點煙。我甩掉高跟鞋,毫不客氣踩上他們大腿,身子左歪右倒地大步往前走,架勢好比飛奪瀘定橋;走到薛君面前,火速蹲下扳著打火機,火苗照著煙頭捅過去,旁邊的人正急著吹,煙已經點燃了。


……一桌九個人。最後一位是薛的中學同學楊某,依仗父蔭在市裡機關做著公務員,早早開上了路虎攬勝,二十幾歲的人肚腩高聳,有如五月懷胎。他笑嘻嘻地,像大腕登場似的,走到桌子旁邊的空地上來。


這個時候,大廳里其餘賓客早就走得一個不剩,只有幾位,另幾位十七八歲、顴骨紅彤彤的女服務員,廝並著在附近坐下來,好奇地注視這邊。


楊某先向一對新人看了兩眼,兩手躊躇滿志地搓了一搓,故意笑道:「唉喲,今天我是壓軸的啊?」有人起鬨:「對!老楊,你壓軸可要壓好了!」


薛笑道:「你趕緊說吧,要怎麼樣?」

楊某卻先不開口,四下里拖來三張椅子,拼在一起,又從桌上拿了個空碗,放在距離椅子兩米遠的地方。大家的興趣都被勾起來,從座位上坐直了身子,連服務員都來了精神,無聲地扇動手掌讓同伴過來看。


擺好了,楊某扯著薛的手到椅子前面,說:「你跪在上面,跪成小狗的姿勢。」


小薛依言跪上去,以膝蓋與雙手支撐身體。楊某又從桌上拿來一隻白饅頭,掰下來一塊填到小薛口中,「讓你叼著,不許吃下去啊!」轉到小薛身邊,手伸到他胯下,擺個姿勢,回頭對我說:「看著!照這麼辦:你的手抓住他那個玩意兒,喊一聲『射』, 就像開槍一樣,小薛呢你就把嘴裡的饅頭吐出去,往眼前的碗里吐……」


他說到這兒,眾人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多人嘻嘻怪笑,還有人鼓掌:「老楊!你這招新穎啊!」「壓軸壓得好!」楊某自傲於設計巧妙,當仁不讓地微笑,將缺了口的白饃塞給我,回到觀眾席坐下,說道:「趕緊開始吧。什麼時候『射』中了,什麼時候算完。反正饅頭有的是!」有人狂笑幫腔:「對,饅頭用完了,讓服務員再上!」


我向觀眾席苦笑一記,慢慢走到他身邊,捏下一球饅頭。良人回頭望著我,額頭上一片密密汗粒。他的身子顯得特別長,這樣魁偉漢子做出這種狗式跪姿,好生讓人疼憐。


這時候,我心裡有如驚濤拍岸,捲起的不是雪,是怒氣。自然一萬個不能惱,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抓男人的生殖器,這我又如何下得去手?薛的表弟始終在一旁觀戰,上來解圍:「唉呀,不用抓那個地方了吧?改成打屁股行不行?」


楊某尚且不依不饒:「不行,怎麼能偷工減料呢?」幸好眾人見我臉色尷尬,有人出聲調解道:「算了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嘛。」


薛再回頭:「你開始吧。」一滴汗從他下巴稍落下來。我抬手摸著薛的脊背,他已汗透重衣,襯衫外面的西裝都潮了。終於伸手打了一下,但那個字實在說不出口。薛就隨著我的動作把饅頭塊吐了出去,連碗的邊沿都沒夠著。眾人狂笑,楊某得意非凡,道:「新郎官的射程太成問題了。新娘子,快裝填彈藥!」等到我手中的饅頭看看用近,他殷勤從桌上再拿一隻給我。


在碗的周圍,已經落滿了白花花的碎塊,像一起碎屍案的現場。薛喘著氣低聲對我說:「撕大塊一點。」還是不頂用。薛不得不向楊某討饒:「這個碗太小了,換個大點的行不行?」


楊某也覺得任務太難、不好收稍,便拿起一隻大號湯碗,潑掉殘汁,替換了,薛的弟弟趁機上來用足尖一撥,將碗踢得近了一些。在第三隻饅頭即將用罄之際,終於有一塊險險打中碗沿兒,彈進碗中。


後來薛對我說,大夥知道我是「大城市的姑娘」「有文化」,還是「研究生「,節目已經清淡很多了。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記載燕地風俗:「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鬧洞房最早見於漢·仲長統《昌言》:「今嫁娶之會,捶杖以督之戲謔,酒醴以趨之情慾,宣淫佚於廣眾之中,顯陰私於親族之間,污風詭俗,生淫長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斷者也。」與爆竹、門神等習俗的因由一樣,民間傳說此舉可禳災避邪,「人鬧鬼不鬧」、「不鬧不發,越鬧越發」。熱鬧與吉利,正乃幾千年國人所至愛,因此「戲婦」之傳統,像漢字一樣傳揚至今。如果嫁娶之日,沒人去「鬧」,主家會受村人恥笑,認為這家沒人緣。


鬧房之招式千變萬化,各村有各村的高招,但都與「性「有關。有諺雲「洞房三日無大小」, 不論男女長幼都可入房「看新婦」,「逗新娘」,小叔子們、鄰居親朋均可公然對新婦上下其手。從積極意義上說,鬧房乃是一種曖昧的性教育,有打消處子羞澀的功效,而新人被迫做出各種指向明確的親密動作,亦可打消新婦與新郎的陌生感,為春宵一刻做鋪墊——這是群眾共同參與的「前戲」。時移世易,如今欲做婚宴佳客、鬧房先鋒,可到網上搜索下載「鬧洞房二十八式」,十分便當;若不願,可像小薛之摯友楊某一般,自創新穎招數,流芳後世。


晚上,我終於可以換上自己的牛仔裙和平跟紅履(北京動物園批發市場,三十塊一雙),坐在母親身邊吃點正經飯。入夜,親戚們興盡,扶醉而歸,連薛母也回到小屋去睡覺歇息,把「洞房」留給我們。


千金一刻,兩人累得坐在床邊沒力氣除掉衣服。哪還有力氣春宵,只剩死人似的躺倒。倒下了,耳邊好像還迴響人群的嗡嗡聲。被單枕套都是全新的,大紅緞子被綉著「百子圖」,滑溜溜蹭著皮膚。


我對薛說:我早料到婚禮會很難受,沒想到居然是咱們生活里最可怕的記憶。


他笑道:以後日子還久著呢,說不定等你老了、回憶起來,就覺得婚禮很有意思了。


翌日,新婦下廚,洗手調羹,做了一桌菜請親眷們吃,可惜鍋灶操持不慣,好像劍士不得不拿一把陌生的劍比武,結果油倒多了,黃瓜炒蔫了,連最招牌的基圍蝦也燒得過了火,好在客人寬厚,依然賓主盡歡。


數日後回到北京。走出機場已是夜晚,居然親熱地深深呼吸了一口北京那重度污染顆粒物超標的空氣。上樓,開門,鑰匙在鎖孔里旋轉的聲音有如仙樂。打開日光燈,駐足四顧,地毯無恙,書架無恙,咖啡機無恙,不由得狼也似的呼嘯一聲,把身子重重拋在床上。


——這房間很小,沒有華服佳肴,不過在這裡,我是我自己,不用別人拉一拉線,我們就擺一擺手、點一點頭。


薛佯作怨懟地瞧著我:「喂,你回我家是去闖鬼門關了嗎?怎麼好像歷劫歸來一樣?」


我此際自然不再跟他計較,快活得顛三倒四地說:「郎君啊,你可知道,結婚差點讓我沒那麼愛你了。幸好一輩子只結一次婚,不然我肯定要跟你離婚。」


他在我身邊躺下,握著我的手,道:「婚禮錄下的視頻刻了碟,你要看嗎?」


我乾脆道:「不看,自己做的蠢事,再翻回頭浪費時間看一遍,豈不是蠢得平方?」嗓門也粗壯起來了,頤指氣使地說:「你!快去給娘子燒水、泡茶!一會兒下樓請我吃烤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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