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韓非與嬴政cp同人虐文第一期，求板磚

——秦王不懂韓非，正如韓非不懂秦王。

秦王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韓非要打一場全無勝算的仗。

就算到了最後一刻，韓非直白地呼他趙政，不帶國名、不帶權勢，秦王依舊不懂，為什麼韓非要投身於必定不能逃脫的牢下。有那麼一個瞬間，秦王想放虎歸山林，讓韓非逃匿往不論何處總之遠去，哪怕逃往六國君主麾下亦奈可何；可韓非沒有，聽說他決然飲下了那杯鳩酒，留下半竹簡自陳書，就此赴黃泉。

而他甚至沒有看見他死。

秦王政十七年，秦國攻秦，內史騰帶兵大破韓軍，韓王安被俘，秦國盡占韓國土地，立為潁川郡。

李斯道滅韓是個必然。姚賈更道滅韓是個必然。滅韓是統一六國的第一步。言之鑿鑿，秦王相信，然而滅韓時他仍然沒能習慣韓國國土上吹掠過來的風，一不留神，被冷意鑽了骨。

韓非當初的眼神，彷彿在說：「因為你是秦王。」

好像秦王和趙政，本來就該是兩個人。如果趙政是趙政，那韓非大概就能跟他談天說地論朝廷道布局，焚膏繼晷講個天昏地暗——雖然韓非有點兒結巴——可他們必定有講不完的話題，足用半生。秦王站在韓國大地上只覺得黯然，冬風蕭殺，從得韓非到滅韓國一共四年，這四年里韓非死了韓國亡了，秦王想，都是自己乾的。

從一開始自己攻韓，就是個錯誤。甚至他不該讀《五蠹》與《孤憤》：曾經有段時間他總在午夜起來，拿起那兩卷簡策一眼一字讀過去，看見筆者在遠方昂首立論，一字一句，口中難以稱道，筆下卻揮出洋洋洒洒十萬餘言。書里儼然又是另一個世界：書外的韓非，嬴政有幸得見，知其氣度不凡，至於書內的韓非呢——不得不說嬴政總是更貼近那個韓非一點，那是個洞察力驚人，睿智又句句一針見血的政治家，以有理之言，明言朝政用人利弊，氣勢似要破紙而出，說是入木三分，也不為過。

那天韓非道一聲「參見秦王」，雙膝一彎，先是小腿盡數觸了地，然後是膝窩屈曲，大腿與小腿繼而緊緊貼合，腰往前一傾，上半身跟著俯下直至貼地無縫。是書外的第一次初見，韓非抱持使者身份在秦王面前跪下去，在那個時候只有君臣，彷彿一切的神交都未曾存在過；而秦王只想著韓非口吃，暗暗思索他為練就一句「參見秦王」，磨破了多少次嘴皮。

韓非使秦。是個多麼大的諷刺，恍如羊投身虎口。秦王政十三年，韓非在朝廷上曲了自己挺直的腰桿，道聲參見，好像要把秦王這兩個字放在自己口裡細細研磨，好好於舌尖上滾過幾番才緩緩吐出，還莫名地帶點執拗勁兒。是從那天就開始了，折幾根蓍草與筮都無法改變——秦王披著甲冑狠狠閉目，韓非早該知道的，他聰明半生，秦國有李斯有姚賈，秦國在韓國之側，韓非應該知道，無論他費多少口舌，換來的都只能是一杯鳩酒。

他怎麼就沒想出來呢——明明清楚一切，為什麼偏偏要來，甚至明知必死，還要和自己談了那麼久的天下，難得地讓自己有了不把人當工具的心，讓自己幾乎覺得，他能在自己的身邊，平了這個天下。

那夜李斯說韓非不能是為了秦國。韓非是韓國公子，此其一；韓非使秦為大勢所逼，非出於本心，此其二；秦國滅韓在即，韓非無奈，說秦王存韓伐趙，語出僥倖，實是私心，此其三。斬釘截鐵三個理由，砍得秦王不得不服，李斯輕輕淡淡地又補了一句：「秦王有姚賈李斯，乃可得使。」

——韓非有何用？若果不殺韓非而放養其於朝廷之中，憑他的才華與口舌，誰能擔保他不會興風作浪，撩出什麼火災來？

秦王是個皇帝，他明白這一點，明白得很。韓非存韓論怎麼說都是個極大的矛盾，明明韓趙魏三國可以一舉殲滅，怎麼韓非執意存韓，要秦國多走一條彎路；不是為了韓國，這還能是為了什麼？

韓非身在秦國然有愛韓之心，人才雖才，卻不能用，李斯和姚賈在秦王耳邊交替著說：殺了吧。既然不能用——既然不能用，那當初的得到和現今的保存，意義又何在？既然從韓非身上得來的所有利益皆不能得到擔保，既然韓非掏來招呼秦國的並非一腔真心——那，何必放虎歸山留禍患，秦王為什麼不殺了韓非？

多麼簡單的一番道理。是夜秦王搖頭嘆氣，李斯揮袂掌了韓非生殺大權，韓非從宮殿中被押往大牢。後來，秦王還沒來得及反悔的後來，李斯一揮手，差人送毒酒到韓非牢中，牢里漆黑一片，窗外沒有月光。

毒酒沒有裝滿，韓非一飲而盡，飲下大半杯嫉恨和小半杯虛空。

秦王一挺鐵打的腰骨，直被韓國風吹得七零八落。幽幽地散往沙場上去，馬背上墊了點，馬尾上纏了點。泥土裡摻了點，碎得不成人骨模樣。至今他依然懷疑，韓非到底向著哪一邊？存韓，弱秦，或助秦統一六國？

他摸不透。得韓非一日，他摸透了怎麼治天下。直到韓非身死囹圄中，他還是看不明白，到底韓非存了什麼心思。韓非留下的半紙自陳他還沒有看，便急切地奔赴韓國，為的是什麼，滅韓。

韓非生時秦王借刀殺他，韓非死時，秦王派人滅了韓國。

——可秦王始終覺得，韓非不該是個愛國者。生於亂世，長得一張嘴皮子，誰還在乎道義？難道不是苟存性命最要緊？最好，還要憑著謀略搏得一身榮華富貴，亂世時勢造英雄。倘若韓非真是這樣的一個說客，他就該手執《說難》，周旋七國間，不該心念韓國這麼一個弱國，也不該找了秦國這麼個人才雲集的強國落地生根——該找個需要他的地方，讓君主奉他為座上賓，橫歷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這是把韓非往平常人的路上想。若韓非不是個普通人，他真存了愛韓之心——那殺了，也無不可；可有沒有那麼一點可能，韓非真是抱著助秦之心，被他國土丟棄，投奔秦國來了？

秦王不敢去拼那一點可能，豈可讓那點或然，毀了一個大秦。

枝節就生在這個位置。那夜韓非把秦王說得歡喜，頭昏腦漲之下，竟渾然不覺韓非背後還有六國；夜晚過了，他清醒了，李斯一提，才幡然醒悟韓非這是使秦來了，終究不是秦國的人哪。

——試問韓非又如何能想不到這一環？李斯有意無意提過，韓非在他之上；李斯能想起的，韓非怎麼能想不起？

韓國日薄西山，韓非知道。六國加總不如秦國，韓非也當然知道。可秦王還是不信，不信這樣的一個韓非，肯鐵下心來幫他得天下，蒙了眼投身秦國，在虎狼注視下，躋身君主旁，獻平生絕學。

那夜一張矮桌，秦王韓非分坐兩邊，相對而談。如今憶起一切彷彿都業已不復存在，只剩韓非手上一卷接一卷的竹簡，他不善言辭，唯有筆述，必要時開口，點到即止。於是秦王清楚記得那些竹簡的模樣，每當記起，能輕易複述竹簡上何處韓非筆走如游龍，何處墨跡干似枯藤。韓非執筆，筆尖凌在墨上一點、一蘸，墨線順著筆毛絲絲毫毫遊走至筆腹，化開，浸透；韓非下筆，書寫，書他的君王之道，寫——寫那個分分合合的天下。燭光搖曳。

韓非如何握筆如何挺直胸背坐著，秦王看得一清二楚。借著那點恍惚的光，一室不能盡亮，人影之外秦王看不真切。韓非兀自思辨像並未留意秦王過久流連的目光，手不停寫因可勢求易道諸如此類，末了從竹簡里一抬頭，天地寬廣卻只一屋之闊，韓非看見，秦王就在他正前方，眼中映一撮微弱燭火，餘光里一小個他，晦暗不明地泛在瞳上，晃晃蕩盪。韓非見了，一凜，低頭，執筆的手握緊了，蘸墨、揩墨一套動作又做了遍，復枕腕，在竹簡上寫道，君無見其所欲。

不等秦王支吾回應，提筆又寫：去好去惡，臣乃見素……

寫到後來，小篆盡數飛了白，韓非手上提提按按，秦王在一旁沉默著看筆吐墨。他始終沒有問，韓非為什麼要來到這裡，忘了問，也不想問；那僅存的一夜，比起一開始秦國攻韓迫韓非出使，又或後來李斯姚賈陷韓非入大牢，竟是難能可貴，等於他們最後一次安穩的記憶。

他相信有些人見一次便一輩子都不能忘。那夜三兩聲蟬鳴被宮門隔絕聽不真切，一室昏黃明明滅滅，所有觸感，都如此清晰，唯獨韓非，秦王到最後仍摸不透他所思所想，是以其容貌始終模糊，一點一點地散在記憶里。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非一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死人。

在韓國迫他出使秦國的那一瞬間起，他已經死了——背著韓國公子的名頭，竟成了韓國的棄子，一字之差，天淵之別。秦國攻韓，秦王道要迫出韓非；秦國使者來到朝廷上，韓非的名字在皇帝面前晃晃悠悠落地，似乎勾得韓王忽然想起，還有他韓非這麼一號人物來著。

韓國已是蜉蝣之末，聽聞秦國國君英明，此去未必沒有得著。可秦王把自己迫至出山境地，雖說法家學說終於能見天日，到了秦國，與李斯姚賈等權臣同堂，自己也未必會有什麼好下場。即使如此——還是不得不去，大勢所趨。

所以韓非使秦，是抱了死亡的準備，也許不求苟活，只求死前還能幹點什麼。

直到到了秦國，才親眼得見，秦王秦王，到底是何許人也。殿堂之上，韓非挺直一桿腰骨昂首廳堂上，秦王眼中的那股戾氣迫得他畢恭畢敬地跪下去，從來沒有那麼一刻，他跪得如此甘願。

這是他眼中能統一天下的國君，宛若他以往所寫的一切理論，都以這人為草圖。一眼足以使人心折。

春秋戰國間道德淪喪，政客不以國家為本，只求發揚學說，使自己得居廟堂之高；韓非不否認自己是個政客，卑劣就卑劣吧且由它，可就在他心死的那一年，在他真正把自己置於死地的那個時候，他遇上了一個真正的君王。

秦王嬴政。

什麼棄子，什麼使者——由它，都由它去吧。

韓非沒那麼不謹慎，也不甘願當一隻棋子。他不至於孤注一擇把自己的前途押在秦國上，賭秦王的信任；他只是沒再把自己的命當命。對於天下他看得太清楚了，清楚得過分，法術勢三種把戲玩得太頻繁，韓非走到窮途末路處，最後選擇了人情。選擇了隨心不隨理，把學識全都奉到秦王手裡，此後韓非是死是活，與自己何干？當然不死是最好的，他來秦國也並非為了求死——然而可能性太低，那就隨意吧，勞碌輾轉一生，寧願亡在秦王手裡，也總好過周轉六國間當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