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鄭孝胥:批他的詩,學他的字
鄭孝胥,生於1860年,福建閩侯人。他與胡適,一個是晚清遺老、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舊體詩「同光體」一派的代表詩人;一個是經歷過歐風美雨的青年才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一舊一新,兩人似乎水火不相融,但從兩人的交往來看,新舊之間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批他的詩
胡適與鄭孝胥很有因緣。少年胡適在中國公學讀書時,鄭孝胥就是中國公學的校董。
1908年,中國公學高層因不尊重學生民主治校的風氣,公然修改具有民主自治精神的校章,引起學生不滿,導致學潮。當時,作為學生的胡適是這次學潮的積极參与者,許多大會的記錄和文件的起草都出自胡適手筆。作為校董之一的鄭孝胥無疑是這次學潮指向的潛在目標。這可謂兩人在當時的隱形交鋒。
除此之外,作為現代白話詩的倡導者,胡適與鄭孝胥的詩歌理念無疑也是不同的。
早在中國公學讀書時,胡適就對作詩產生了極大的興緻。而當時,統治中國詩壇的學界前輩也恰恰就是以鄭孝胥為代表的「同光體」一派的詩人。
1910年代,留學美國的胡適開始醞釀文學革命,其文學革命的一個重要對象就是以鄭孝胥為代表的舊體詩。他曾以鄭孝胥為例,指出舊體詩言之無物的弊病。1916年4月17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餘人如陳三立、鄭孝胥,皆言之無物者也。文勝之敝,至於此極,文學之衰,此其總因矣。
此後不久,他在給任叔永的信中再次以鄭孝胥為反面教材,他說:
我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一個作「真詩」,走「大道」,學這個,學那個的陳伯嚴、鄭蘇戡,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適。
「伯嚴」是陳三立的字,他是陳寅恪的父親。鄭蘇戡其實就是鄭孝胥,「蘇戡」是其字。他和陳三立都是「同光體」的代表性詩人。
1917年,回國之後的胡適,在新文化運動的戰線上多次批評鄭孝胥的詩。為此,1922年胡適還系統地讀了鄭孝胥的《海藏樓詩》。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在文白之戰中,胡適向鄭孝胥猛烈攻擊,然而,鄭孝胥似乎置若罔聞,一副老僧不聞不問的架勢。這一時期的鄭孝胥,曾跟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文人有過來往。1922年9月17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
有江西邵祖平字潭秋者,持子培名刺來見,自言在南京東南大學與胡先等同編《學衡》雜誌,斥胡適之新文白話。
對「學衡派」文人的高論,鄭孝胥也只是聽聽而已,對多次批判過他的胡適,他未置褒貶。
為溥儀說公道話
雖然在詩歌理念上完全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因為「馮玉祥驅逐溥儀出宮」一事,兩人有了接觸。
1923年,剛在皇宮安上電話的溥儀給胡適打了一個電話。此後不久,在庄士敦的引薦下,胡適見到了溥儀。作為溥儀的老師,鄭孝胥與胡適也有了交往。1924年10月16日,胡適曾拜訪鄭孝胥。兩天之後,鄭孝胥回訪胡適,可惜未遇。不過,兩人真正熟悉起來,則源於「馮玉祥驅逐溥儀出宮」一事。
1924年11月4日,馮玉祥的國民革命軍公然違背《大清皇帝辭位後之優待條件》條約,將溥儀趕出皇宮,送至醇王府,派兵監禁。
對此,作為溥儀的老師,鄭孝胥頗為焦急。此時的他,作為晚清遺老,只求能讓溥儀自由居住,勿視其為罪人,以傷忠義之氣。他寄希望於段祺瑞從中調停,希望段祺瑞致電馮玉祥,能允許溥儀移居東交民巷,以暫避意外危險。如此,則「實為萬幸!孝胥百叩」。關於這些,鄭孝胥在日記中有詳細記錄。
「將溥儀趕出皇宮」這一違背法治、背叛契約的行為在當時贏得了一片叫好聲。對此,一向重視法治與契約精神的胡適最終看不下去了。為此,胡適給外交總長王正廷寫了公開信。信中寫道:
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係。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譽的事。
胡適公開為溥儀辯護的聲音,遭到了許多人,尤其是革命青年的反對。但是,也讓鄭孝胥對胡適的印象有了改觀。
1924年11月11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
弢庵來,言今日金息侯,朱聘三、胡適之入見,息侯請辭五十萬,並申言自設圖書館,上嘉許之。
金息侯即金梁,與鄭孝胥同為晚清遺老,他當時曾上書溥儀,建議溥儀籠絡胡適,為皇上所用。這未免完全看錯了胡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思想領袖,胡適又豈能真正為溥儀所用?不過,當溥儀遇到危險時,胡適去看溥儀的行為,讓鄭孝胥對他很有好感。
學他的字
隨著對彼此的了解,兩人似乎都能摒棄差異,欣賞彼此的優點。
1927年,胡適從美國回來,定居上海,擔任中國公學校長,這時,鄭孝胥也在上海居住,兩人交往頗多。這一時期,胡適曾將《白話文學史》等著作贈給鄭孝胥。鄭孝胥在回信中寫道:
宋儒語錄,出於佛氏,竊疑諸儒說理,喜用此體,如在胸,今當於文學史中求之。先生乃欲以語錄之體,推行於詩文,用意雄邁,橫絕一世,但使措辭妙絕,讀者感動,與古何異。
這自然也贏得了胡適的尊敬。鄭孝胥70大壽時,胡適還曾專門寫去賀信,那是 1929年4月21日,是舊曆三月十二日。
接到朋友們的壽禮之後,鄭孝胥還寫了一首詩,表示感謝:
適之先生哂政 謝贈詩諸公
俯仰漏將盡,踽踽猶夜行。
夜行何時息,所期晦復明。
友朋頗見哀,賦詩勉艱貞。
用意雖淵默,動天如雷聲。
願君莫輕言,相忘實與名。
「莫輕言」、「相忘實與名」恐怕也是鄭孝胥的處世之道。據胡適日記記載:鄭孝胥生活非常規律,早睡早起,每天晚上9點睡覺,早晨4點起床,寫一早晨的字。身體健壯,70歲時看上去還像50歲的人。
兩人彼此欣賞,交往也日益密切。1930年代,胡適去北大做教授,與鄭孝胥還曾吃過飯。飯局上,鄭孝胥還跟胡適談到了他的人生經歷。
胡適很欣賞鄭孝胥,尤其是他的字。1928年4月26日,胡適專門拜訪鄭孝胥,希望他能為父親胡傳題寫墓碑。
應胡適邀請,鄭孝胥為胡傳題寫了墓碑,題曰:「胡公奎熙及其妻程夫人之墓。胡公傳及其繼配馮夫人之墓。」除此之外,胡適還多次和朋友去看鄭孝胥寫字。最經常陪胡適去的是徐志摩。1928年5月6日,他們兩人專程去看鄭孝胥寫字。
饒有趣味的是,這一時期的胡適,正在中國公學做校長。這一時期,常有學生來向他求字。對此,胡適來者不拒。梁實秋回憶,胡適還未到校,學生已經備好宣紙和研好的墨,「桌上已按次序排好一卷一卷的宣紙,一盤一盤的墨汁」,胡適進屋後,在學生里三層外三層的密密圍繞中,「伸胳膊挽袖子,揮毫落紙如雲煙,還要一面和人寒暄,大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勢」。
梁實秋形容胡適的字:「字如其人,清癯削瘦,而且相當工整,從來不肯作行革,一橫一捺都拖得很細很長,好像是伸胳膊伸腿的樣子。不像瘦金體,沒有那一份勁逸之氣,可是不俗。」
這一描述與「字勢偏長而蒼勁」的鄭孝胥的字體特點頗為相像。此時的胡適,給人寫字時,似乎已經開始有意模仿鄭孝胥的字了。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當時許多新文學家都模仿鄭孝胥的字。1940年7月21日,清華大學圖書館職員畢樹棠在其日記中曾比較羅振玉和鄭孝胥的字:
鄭孝胥死後,人多記念其字,羅之可記念者似應有多事,而余惟不忘其字。其書籍題跋之小字頗有小米稀飯之意味,而鄭之氣派則正西貢大米乾飯也。徐志摩林語堂學鄭均有神似處,未聞有學羅者。
胡適、徐志摩、林語堂都學過鄭孝胥的字。晚年胡適在美國時,還給張充和題過字,結果張充和一下子就看出了他曾學過鄭孝胥的字。對此,胡適跟張充和說:「當初那一輩人都學鄭孝胥,很瀟洒的。」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提倡文學革命,打倒以鄭孝胥為代表的「同光體」,這體現了他思想現代的一面;與此同時,他卻非常喜歡鄭孝胥所寫的字,不僅喜歡,而且模仿學習,他對鄭孝胥書法的青睞,則又體現了他傳統的一面。胡適從西方習得紳士風度,而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又使他帶有中國傳統文人的一面,紳士與文人的複合體彙集胡適一身,這也是胡適讓人著迷的地方。而作為晚清遺老,鄭孝胥有他固守的詩歌理念,雖然保守但並不排斥異己。這種容忍異己的傳統文人的氣度也讓人心生敬意。
文/林建剛
本文刊載於《鳳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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