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讓我用這樣的方式來懷念你

白駒過隙，似水流年。今日已是清明。

爺爺已經走了18年了。

不知為何，今年的北京，春天來的異常的早。桃花的紅，迎春花的黃，玉蘭花的白，爭奇鬥豔的奼紫嫣紅。回憶就這樣不斷舔舐過往的思緒，於是有了動筆的慾望。

今年清明我不能回家祭祀了，我想用這樣的方式來懷念我的爺爺。

爺爺走的那一年，我16歲，在外住校。高考在即，爸媽封鎖了我的消息，歉疚和遺憾在後來的歲月里時時充盈我心。

我時常會憶起爺爺，關於爺爺的倔脾氣，爺爺的獵槍，爺爺的針管，爺爺的繡花鞋，爺爺的沙果樹，爺爺對兒孫的關愛以及爺爺與我始終都未打開的心結。更無法抹去的是在爺爺最後的歲月中我不在他身邊的那種深深的自責。

別嫌我啰嗦，我只想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我爺爺。

他是典型的小眼睛單眼皮韓國歐巴型帥鍋，身高一米七八，在那個年代可謂氣宇軒昂、玉樹臨風。

他喜乾淨，注重穿著打扮，是個外貌協會。春秋季節，他會在脖間圍上一條圍巾，更多的是為了美麗。爺爺早年當過八路軍，去過北平，兵旅生活的崢嶸歲月讓他平添了幾分硬朗。

他出身卻甚是卑苦，三歲沒了娘，九歲失了爹。十歲跟著大表哥隻身從東北跑到內蒙（我的老家）扎了根，一輩子生活都不富足。

正如所有人一樣，都是一個複雜的組合體。他勇敢、強硬還帶著一點調侃性地的精明、自私和勢利。他聰穎地一點即通卻一世窮困。

爺爺的性格確是十足倔的。

都說養的動物都像養自己的主子。

爺爺養過一頭騾子，在農家院里，那可是幹活的主力。為此，爺爺細心調教。後來，該騾子的脾氣越來越像爺爺。為了讓它變得溫馴，爺爺夕陽底下每日要三十鞭抽抽騾子，而該騾子也要撩上幾頓橛子以示抗議，從未服氣。爺爺養過幾條狗，也都是出了名的「橫」。爺爺家養的大公雞都叨人。在幼時的我眼裡，爺爺的庭院似007家，機關重重。因為你到了爺爺家，不僅要提防他家的狗還要提防他家的雞。

緣了爺爺的壞脾氣，爺爺的三女兩子，全部同他有距離感。爺爺對自己的幾個孩子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加。對其他人爺爺也全然無風度可言。爺爺同岳母（我太老）比鄰而居，犯渾的時候，會語出不遜。爺爺對自己的妻子——我的奶奶也並未手下留情，奶奶著實是隱忍了他一輩子。爺爺對自己的兒媳婦也不能相容，動輒就暴跳如雷。

爺爺是一個愛好生活絕頂樂觀的人，將捉襟見肘的日子過的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那個年代，他總是能變著花樣用有限的食材給自己的孩子料理出好吃的飯菜。爺爺家一年四季滿屋飄香，香噴噴的小火鍋，凍豆腐、東北大粉條、小雞、鴿子、各式各樣的菜肴，鹹鴨蛋，燒土豆、燒地瓜、鬆軟香甜的蔥花餅、小混沌和肉包子更是家常便飯，偶爾還能嘗到山雞野兔等野味。

因此，爺爺一生未曾虧待過自己的胃。

爺爺亦總是調侃奶奶，一輩子如此。我無法用浪漫來形容爺爺，因為那種調侃實在有些低級趣味，但是那種氛圍真的很熱鬧很愜意。

爺爺雖沒有文化，但聰慧地一點即通。爺爺只是一名農民，但由了他的聰穎，多才多藝。

他有著不錯的園藝。他養的沙果樹、桃子樹、蘋果梨樹，全部都是枝繁葉茂，結出的果子都非常美味。他也是一個的獵手，家裡掛著一枚神氣的獵槍，偶爾踏青打點野味兒。他還擅長刺繡，他繡的花讓女人也自愧弗如，常疑惑這是出自一個男人的手筆。他還是一名出色的獸醫，家裡備有針管和針頭，不時地幫助村民解決牲畜的醫療問題。

5.

爺爺雖然偉大，卻並非一個傳說。

有時，爺爺表現的很自私。雖然他很關注爸爸和小叔的學習成績，但在孩子考學後缺錢的時候就表現的不是很爺們，他會直接理直氣壯地說沒有錢供也不會去想辦法更不會去安慰孩子。爸爸上鎮政府上班後，有一天被爺爺「堵」在當地的村委會要錢，面對諸多同事，爸爸尷尬的無地自容，眾目睽睽之下將褲兜里所有的錢都掏給了爺爺。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只是地點隨爺爺的心情。

爺爺也很勢利。三個女兒，二女兒最美身體最弱，爺爺總是帶著二姑求醫問葯調理身體，想著她嫁個好人家。誰知二姑不爭氣嫁給了最窮的漢子，著實打了爺爺的臉。一怒之下，一生一世同二姑相遠。一併他的外孫小光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小光曾討喜地對爺爺說，姥爺你對我好點，將來我給你打酒哈。但據說爺爺並不領情，爺爺翻著他的白眼仁，說不用，瞧我的大孫子大孫女（指的就是我和弟弟）。爸爸當時在鎮上當個鄉官，討了鄰村最美的姑娘做了老婆，為他張家添了第一雙兒女。爺爺嘴上不說，心中卻很是自鳴得意。

錚錚硬漢也有似水柔情。

如果說對爸爸那一輩爺爺更多的是嚴厲和權威，對我們這一輩卻更多的是關愛、欣賞和包容。

因我幼時表現的非常聰穎，會背唐詩，能歌善舞且從不怯場，深得爺爺喜愛。

在很小的時候，爺爺還曾帶著他的獵槍帶我去農地踏青。那個時候大地非常美麗，一路的山花浪漫，鳥語花香，到處都結滿了老瓢（老家的一種野果），我就一路摘一路吃。路過一片瓜地，恰逢一人偷瓜。只見爺爺一聲怒吼，一個健步將偷瓜賊制服。瓜主為了獎勵爺爺，將那個瓜送給了爺爺。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爺爺也是將近五十的人了吧。把瓜拿回家裡，我就抱著那個瓜轉來轉去，爺爺看穿我的心思，說「咱等會吃，等奶奶回來吃呵」，一臉的慈愛和寵溺。

有時見到我的時候爺爺會問，孫女你上電視了嗎。經我否認後，他還在喃喃著電視里的那個小女孩怎麼那麼像我大孫女呢。第二年他依然會重複這樣的判斷和喃喃。我暗笑他的迂，心想，小村莊怎會輕易走出大人物，但更多的是心中有信任和關愛的暖流涌動。

想我的時候，爺爺會趕著馬車到我家接我。一路上，爺爺的小鞭子敲得震天響，爺爺還不忘陪我聊天，鼓勵我好好讀書，將來長大做個有出息的人。夕陽下的祖孫倆的歡聲笑語，歸巢喜鵲的啁喳，歡快的馬蹄聲及小鞭子的抽動聲形成了一副最最動人的交響樂，伴隨我度過了無憂而有趣的童年。

爺爺在我眼裡就是勇敢加慈愛的代名詞，我暗暗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孝順爺爺，給他買蜂蜜和營養品。

時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轉眼我就上了初中，但初一下半年成績開始觸底。見到爺爺的時候，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大聲地向他喊出我的祝福「爺爺過年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爺爺像沒有聽到，還翻了他的白眼仁。當時我懵住了。我自是知道爺爺勢利，卻從未想過有天爺爺會如此對我。爸爸也看不下去了，說一句「爸，張薇叫你，你怎麼能都不理她」，就此一句竟似提醒將我從懵懂的感覺中拉醒，讓我感情堤壩全線崩潰。而爺爺只淡淡地啊了一聲，算是給爸爸的回應。那一天，爺爺的表情始終未見回暖。如果說我們祖孫有什麼心結的話，那是第一次，也是我和爺爺終生未能解開的心結。

整個初中的我就如一個書蠹，為了中考整個人都被封鎖在了書的海洋。父母為了讓我脫離農村生活，把我「趕」出和他們同住的溫馨卧室，讓我一個人在倉房苦讀。就在那個儲存糧食的小屋裡，我度過了三個難熬的寒冬，我能看得見我讀書的時候嘴裡呼出的氣體升騰成白霧。

那段時間，我幾乎不能抽出時間去看爺爺。

初中三年的唯一一個例外是小姑婚禮。許是大了，也許是因為前次的事情對爺爺尚存怨懟，再見爺爺我頗有些尷尬。爺爺要操持小女兒的婚事卻無暇他顧。只是爺爺和爸爸小叔間因為婚禮的事情起了嫌隙，大喜的日子有了諸多不快。那一次，我明顯地感覺到爺爺不再年輕力壯了，不能再一語定乾坤了。或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應該意識到爺爺的衰老了，可當時閱歷尚欠的我對此卻未有更深層次的會意。

那年中考，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我們縣的重點高中。

你無法希冀一個貧苦農村裡走到大城市的孩子能多麼開朗豁達，因為你無法想像他們身上背負著什麼。沒有要強的性格和堅定的信念，我們無法一路向前，但一旦有了這種要強的性格和堅定的信念，我們註定無法坦然和淡定。

農村到城市的空間突變撞上了我的青春期，這種突變並未將我的青春塗上亮彩卻將我的青春撕扯成了一副抽象的立體圖形。我從溫馴的綿羊變成了隨時備戰的刺蝟。也就是那個時期，我第一次同爺爺有了「火星撞地球」的碰撞。

那一次，爺爺不知道說了什麼，反正我覺得特別有意見，我說了一句「你說的不對」且態度惡劣，那是青春期的反叛。但爺爺的權威哪容他人挑釁，何況那人是他的孫子輩。他躥到炕上脫下了自己的鞋子要用鞋底拍我的腦袋，我仰著頭看著他眼睛在噴火手卻禁不住顫抖。我想我身上肯定有爺爺真傳的倔強，我傲然地站在那裡，絲毫不顧忌他的震怒。幸好當時二姑夫在並及時地拉開了我們，給我們都打了個圓場。爺爺依然沒有打過我，只是這個過程依然讓我羞愧委屈難當。前嫌未釋，又添新傷，我想我和爺爺怎麼這個樣子了，事後我的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爸爸在底下一個勁兒地說「讓你不要來不要來的」。

其實我真的希望在我和爺爺有心結的時候，我在青春期第一次反叛他的權威的時候，有人能幫我和爺爺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樑，讓我們祖孫能心平氣和地聊上一聊。可是，直到爺爺離開，都沒有。

印象中爺爺一直是聲清氣朗，一直都是精神矍鑠，一直都是黑髮如漆，一直都是健步如飛。我以為，生活會一直一直這樣。我有的是時間同爺爺一起解釋過往，我們祖孫必能重拾往日天倫之樂，畢竟還有那麼多事情我還沒有做。因此，當高二時爺爺像一張舊報紙出現在我的面前時，你可以想像我的倉皇和無助。

他得了腦血栓，不能說出完整而清晰的話，他一直用他那雙渾濁而飽含淚水的眼睛死死地望著我。我當時正值青春期，自戀滿滿，我以為爺爺瘋了，我毫不避諱地同奶奶說我怕爺爺，竟像躲瘟疫一樣躲著爺爺。我出去找小夥伴玩，他也會奮力追到大門外，在大門外依然死死地看著我。我能感受到爺爺的落寞和欲說還休的傷心和無奈，我只是說服不了自己克服不了自己的恐懼。

高三那年，爺爺去世了，他生前被人說為自私，而在他的晚年卻走的這樣匆忙，這樣無私，我未能參加爺爺的葬禮，我甚至都不知道爺爺在什麼時間走的。我從此喪失掉了孝敬爺爺的全部機會，哪怕一罐蜂蜜，一包牛奶。我好想告訴爺爺，其實我早已經不怪他了。我只想陪他說說話或者聽他說說話，就像兒時一樣，我還想見見他，哪怕什麼也不說，只是陪他坐一坐，走一走。可是時光，許是懲罰我。爺爺甚至在我的夢裡，都未出現。爺爺就這樣老成了一張舊報紙，那就是他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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