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稀聲，大象無形。」

——《道德經》四十一章

讓我們先從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對琵琶女琴技的描寫，來體會中國文化「大音稀聲，大象無形」的特點。

《琵琶行》中，「曲罷曾叫善才服」的琵琶女，如果活在當下，無疑可稱琵琶演奏家，加入「女子十二樂坊」什麼的，是不成問題的。作為琵琶女的真正知音，香山居士白居易更是把她精彩的演奏描寫得出神入化。

琵琶女剛一亮相，「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不用刻意作秀，「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接著，「低眉信手續續談」，「輕攏慢捻抺復挑」，十分隨意，無招勝有招。隨著演奏的深入，「凝絕不通聲漸歇」，沒有聲音了，卻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已是非常高的境界了，但精通佛道的香山居士明白，這只是「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之境，並非最高境界。演奏者有意停頓而餘興未盡，聽眾還有期盼，詩中還有「聲」字。音樂必須進入高潮，「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演奏者心潮澎湃，聽眾如痴如醉，而後進入大音稀聲之境——

「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

此時，一輪明凈的秋月倒映在澄澈的江水中，奏者無聲，聽者無言，天地一片寧靜。身處窮途的詩人與漂泊無依的琵琶女兩顆孤寂的靈魂，通過神奇的音樂相識，相知，相惜，心心相印。演奏雖已結束，餘韻卻依舊回蕩在聽眾的心中，回蕩在浩浩潯陽江上，回蕩在茫茫天地間，回蕩在世世代代的讀者心中，回蕩在千年歷史文化深處……

這就是含蓄內斂的中國文化：寄大音於無聲，融大象於無形。事實上，儒家「克己修身」，道家「無為虛靜」，佛家「明心見性」，三教的關鍵都是克制自己的慾念。而在表情達意時的剋制，就形成了含蓄的風格。這種風格的最高境界，即「大象無形，大音稀聲」。

在中國文化中，「形象」「景象」「印象」「氣象」「星象」「天象」「世間萬象」……凡形於外者皆為象；而最高境界的「象」卻是讓看不見，摸不著，感受不到的。舉個淺顯的例子：

《三國演義》中，「五虎上將」關羽、張飛、趙雲、黃忠、馬超，他們的一身武藝是讓人感受得到的，但他們卻要聽命於武藝平平的諸葛亮。諸葛亮超群的智慧也還是讓人感受得到的，他卻和「五虎上將」一道，聽命於看似平平無奇的劉備，一生忠心耿耿；即使劉備死後，也絲毫不會背叛他。不單劉備，《史記》中的劉邦，《西遊記》中的唐僧，《水滸傳》中的宋江，都有同樣的特點。

想像是藝術最重要的特質，含蓄的藝術能夠給人以豐富的想像。晚唐司空圖在其《二十四詩品》中，認為詩歌的含蓄至境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北宋蘇軾對「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的詩歌風格，讚賞有加。南宋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認為唐詩的「無跡可求」之境，「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清代袁枚則認為高明的藝術應該有「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斷臂維納斯無論怎麼接上手臂都不對勁，是因為接上手臂就損害了想像。人類最優秀的小說《紅樓夢》恰恰因為沒寫完，而給了人們無窮無盡的想像空間。

金庸先生對「大象無形」之境理解甚深。比如其《天龍八部》中，姑蘇慕容復一生苦心孤詣想做皇帝，卻最終變成了瘋子；而大理段譽既不想學什麼武功，也無意做什麼皇帝，卻成為獨步天下的武林高手，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皇帝。丁春秋、李秋水、天山童姥等人，一生費盡心機，想做逍遙派掌門而不得；無功無名無己的虛竹卻鬼使神差般當上逍遙派掌門，並毫不費勁地成為西夏駙馬，率領一群美女逍遙世間。

前不久，一部美國人製作的動畫片《功夫熊貓》風行中國。片中，小麵館祖傳的麵湯其實沒有任何秘方，味道好的秘訣就是麵條本身；而成就神龍大俠的《神龍秘籍》中，什麼也沒有。熊貓最終明白，功夫的最高秘訣在於你的自信，在於戰勝自己。

「大象無形，大音稀聲」之道，也時常蘊藏於我們的現實生活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不思量，自難忘」……沉醉於愛河中的人都知道，心心相映的一個眼神、一次牽手、一夕相擁、一次溫存，往往勝過萬語千言。

高明的企業管理者都通曉一個道理：企業間最高境界的競爭，既不在生產環節，也不在銷售或售後服務環節；而在企業的願景里，在企業的戰略里，在企業看不見摸不著的文化中。

在這個精彩而無奈的世界中，真正的智者都明白：事實勝於雄辯，行動勝於語言。與其夸夸其談，信誓旦旦，不如韜光養晦，默默實幹；與其心勞力竭，事倍功半，不如勤于思索，認真鑽研；與其機關算盡，弄巧成拙，不如返璞歸真，順其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得意忘言，得魚忘筌」；「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大智若愚，大悟無言」。先哲妙語告訴我們，大象無須外露，大音無須言說。真正的「無形大象」與「無聲大音」，是須要我們用智慧、用心靈去體會的。如此，我們的世界方能呈現：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轉載文，謝謝作者辛苦之作，不便處立即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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