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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和高鶚,一個佛兩個人

曹雪芹和高鶚,一個佛兩個人



一、引子

自六祖慧能將佛學普及到老百姓的生活當中後,佛便成為世人張口閉口皆談的聖人。佛學也就不僅僅停留在士大夫清談的關口,更是成為了世人眾生成敗得失的精神歸屬。佛學在世間經過無數賢者的教化,與中華儒、道結合,並各取所長、互相彌補、互相融合、互相發展,成就了今天儒釋道三足鼎立的局面,實乃中華文明之大幸。


曹公對於中華文明的深刻思考,全部熔煉在《紅樓夢》這部著作中。曹公在篇首便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是為中華文明而哭。書中各個代表中華文明形象的角色都相繼遭遇了凄惻的結局,而寶玉、四姑娘以步入佛門結束了曹公對中華文明傾覆之哭。看樣子,曹公給出的中華文明的未來之路,似乎是步入佛學。可以肯定,佛學有較之儒道而言更為廣泛的群眾基礎,佛學是普羅大眾的學問。不像儒學、道學,僅僅是科舉學子,或者岩穴之士的信仰。儒學、道學的經典,總是與普通人有隔閡,晦澀難懂、詰屈聱牙的文字讓人望而卻步。佛學的語言,卻是普通大眾的語言,佛學知識也以順口的偈語流傳在大眾生活中。這或許是曹公之所以選中佛學的原因也未可知。


這裡只簡單比較一下千古《紅樓夢》前80回中曹雪芹筆下的佛義與後40回里高鶚治下的禪學,來呈現兩位先翁在佛學方面的認識,可以進一步來呈現兩位先翁因《紅樓夢》而結的不期世緣。


二、曹公的佛

一部《紅樓夢》,正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曹公一以貫之的寫作手法,讓讀者感覺他對佛學的闡釋通篇皆在,但又若明若晦。其中當以第二十二回最為明顯,該回名為「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說的是,寶釵點的一曲《寄生草》的戲曲,曲文唱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且不說曲文中所包含的哲學思想,單就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已經讓讀者從中窺測到那無以言表的關乎「空」的學問。好一個了無牽掛,好一個斬斷一切一切塵緣。聰慧如寶玉者,面對這樣的曲文心中怎會不起波瀾!在寶釵、黛玉、湘雲三人那裡皆不討好而處處碰壁的寶玉,沮喪地回到怡紅院中,痴症一犯,面對襲人緩解之勸,來了幾句,「與我何相干」,「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等語,儼然一個斬斷塵緣的羅漢。可惜這是人為所致的斬斷塵緣,若遇到智慧如維摩詰居士的話,準會被斥得無地自容。要進入空的境界,豈是寶玉執著斬斷塵緣的念,就能斬斷塵緣的?佛說,要生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之心,不能執念而生,而應「緣起性空」,沒有那緣分的存在,是如何能生?緣分的出現,是人為所不能決定的,正所謂業力所致,也只有那無可捉摸的業力,才能生那緣分,斷然不能人為出現。而黛玉也恰恰是抓住寶玉這人為之「偽」,同寶釵、湘雲一道去收了寶玉的痴心妄想。


在討論黛玉如何收伏寶玉之妄心之前,先交代寶玉所寫偈語的佛義: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佛教導眾弟子說,要想成就智慧到達彼岸,光學得佛理遠遠不夠,必須身體力行用自己的實踐去領會,要發大願去實踐苦,在苦中修行,這被稱之為「實證」。實證的關鍵是有心,從心中發出實證的願,只有心裡有了願,才是真正的願,所謂空說無義,因此實證也就從「心」證出發。但若秉持著實證的念去實證,也恰恰重蹈了寶玉的覆轍,執念去證,是偽證;無念去證,才是實證,才是真正的學佛的方法。


不光這一首偈,寶玉還依韻填了一首《寄生草》的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


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

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不可謂,該詞與寶釵所點戲文有異曲同工之妙,空到極致。若能無我無你無他無悲無喜無分別心,任意來去無阻礙,這是多深刻的空的境界,佛簡直可以直接收其為羅漢弟子。但不可思議解脫心經中給出來答案,這樣的空是不夠,遠遠不夠,不能指望著做了羅漢,斬斷一切塵緣就能修行直至到菩薩、到佛的境界,這是一條錯誤的路線。維摩詰居士講給諸位羅漢菩薩三千天人天神曰,惟有返身出定而入塵世,發願解脫世間眾生,受眾生無限痛苦為已痛,不放棄任何一個痛苦的眾生幫其解脫到達彼岸,才能從羅漢進入菩薩,進而進入佛的行列。正所謂「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於是,黛玉抓住這一點下手來收伏寶玉的妄心。


黛玉說,達到空的境界「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而應該「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空掉「實證之念」進行實證而達空,再那進入了空的境界後,要把這個空的境界也予以空掉,方是真正如維摩詰居士所要求的成佛的要義,無怪乎曹公在書中塑造了一個「空空道人」的角色,不可謂不良苦用心。曹公對佛學的闡釋,空空,正是佛學的最高要義。

曹雪芹和高鶚,一個佛兩個人



三、高公的佛


留給高公的空間本身並不大,僅僅40回的篇幅,需要展示出與原著者同樣的才華,必須把握這僅有的空間。於是,僅僅在接續的第七回,即第八十七回,高公即刻初試手筆,「坐禪寂走火入禪魔」,通過那位佛的偽弟子——妙玉走火入魔之事,來闡發佛學的要義。


該回高公寫道,妙玉與惜春下棋時,寶玉悄然闖破二人棋局,莽撞地誇了妙玉兩句,令其害臊得於亂中問寶玉「你從何處來」,要知道,這是禪宗祖師們的經典話頭,要想回答得好是很難的,似乎也有標準參考答案,但寶玉一著急竟忘了,倒是那位佛的真弟子惜春順口便給出了「從來處來」的回答。接著妙玉與寶玉聽了顰兒那秋悲琴聲,評論了琴音後撂下寶玉,妙玉獨自回庵坐禪,被約會的貓兒破定後而引起了與寶玉白間的「曖昧」之情,先不討論學佛的人到底該不該有情的念,妙玉為了拋開念想,決定「降伏其心」,可這心哪能這樣執著個降伏的念來降伏呢,金剛經是這樣教導的嗎?金剛經是讓執著個念來消除這個念的嗎?釋迦摩尼佛是這樣教導談空第一的須菩提的嗎?佛曰,應無所住,任何念相都了無所住,而妙玉正是住在降伏其心的念中,才會越降越降不住,越降不住越降,那不中魔才怪。這好比越想睡越睡不著而最終失眠的道理。可見,高公是在向讀者說示他對禪的理解,果然高公在該回最後托惜春(真佛弟子)的嘴說出了「一念不生,萬緣俱寂」的要義。


不光如此,高公在第91回「布疑陣寶玉妄談禪」從寶玉的口中再談了禪。這一回高公寫道,榮寧二府幾乎人人皆知寶玉婚事而諱莫如深,甚至寶釵和薛姨媽搬出榮國府而絕少走動,唯獨我們的兩位主角寶玉和黛玉一字不知,在雪雁和紫鵑(黛玉丫鬟)兩人杯弓蛇影之際被黛玉聽悉,自此黛玉深知去勢而自戕,蒙罐中的寶玉一放學就來到無時不牽掛的瀟湘館看望。黛玉向寶玉幾句旁擊側敲而悶悶不響之後,寶玉說了一句「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表明把自己這個我空掉了,天地間也就沒有那許多誤解。聽到這茬,黛玉很熟練的說到「原是有了我才有人,……才有了煩惱」,沒有了我,自然就沒這煩惱。顯而易見的,寶玉這一次的言語,又是形如曹公所說的,落入了個求「空」的境界。自然黛玉是深知這一點,高公這裡也沒必要再一次來安排個「空空」的場景,那樣反而顯得累贅和重複。於是,高公從寶玉口中說到「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也就印了六祖「迷時師度」的教化。


進一步,高公寫道,黛玉乘此機會,一溜連珠炮6個問題,布下了疑句大陣:


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


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


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


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


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


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


事情有點複雜,得慢慢道來。


先看起句是,黛玉「乘次機會」,正是符合佛學便宜行事的要義,菩薩會以眾生的體量而隨時隨地現身說法以度眾生,絕不錯過任何一個出現的緣分。黛玉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然後來看這六句問話。從佛經中佛的教化來看,佛經常會使用排比句,來否定了所有的可能,從而形成「奪境」的架勢,即眾生所持觀點的依據、推據全部否定,置眾生於那個全盤否定的萬有皆無的「空」中來參化,最終達到悟的結果。黛玉這裡的排句也是同樣的效果。將寶玉與寶釵所有的可能都否定,置寶玉於「無立足境」,換來寶玉的悟性。


再看寶玉的表現。寶玉先是呆了半晌,可見問題本身很難回答,也正是這種很難回答,才能逼出那難得的悟,所謂機鋒是也。寶玉忽然大笑,這「忽然」一字,何其有力,禪宗講究的頓悟即此。寶玉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不可思議維摩詰經》中講到,維摩詰居士居住在毗耶離大城,其房間有十米見方,房中無甚擺設,僅有一床而已。但是,維摩詰居士在給大菩薩、羅漢、以及其他眾生講經時,卻在他的居室里示現了「三萬二千師子座」,每個師子座高「八萬四千由旬」。經文說,十米見方的居室,為什麼卻能容下這高大、這許多的佛、菩薩呢?宋人陸九淵說,「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眾生的心有多大,宇宙就有多大;宇宙有多大,眾生的心就有多大。眾生的心有多大,維摩詰居士的居室就有多大。眾生的心有多小,這居室就有多小。房間本身的大小,完全取決於眾生的心。同樣的道理,弱水三千有多少,寶玉只取一瓢,瓢中水即三千水,三千水即瓢中水,寶玉的心屬哪個,哪個就是所取。正所謂一花一世界,花有多小,世界有多大,花中就有世界,世界本身就是花。


接下來看黛玉的說法。黛玉問,瓢隨著水漂走了怎麼辦?寶玉回答說,水並沒有漂走瓢,是瓢自己漂在水中。水是水,瓢是瓢。水流是水的事,瓢漂是瓢的事。眾生的心,都有念,都有慾望。執著慾望,就是執念,執念就是一個我執,有了我執,就生煩惱、生痛苦。眾生能放棄我執,進入空,在空中求個赤條條了無牽掛,求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那是不是就是向歡樂的彼岸前進了一大步。瓢如果空掉水和流,瓢自然是不受水的影響,水該怎麼流,瓢並不挽留,瓢自有自在。如此這般,自然就跨越了水的限制,而見到瓢的本性。


光這一個問題哪夠!黛玉繼續問,水停了,隨水滾動的珠也就沉了,怎麼辦?寶玉回答說,心像柳絮般隨禪種在春泥中,向下扎牢根基,向上自然修成正果。心不可能再像鷓鴣般隨著春風舞動,鷓鴣沒有這顆宇宙般的心,珍珠沒有這顆心,自然不懂春風、不懂柳絮、不懂根。


黛玉要寶玉一個保證,說,禪門第一戒便是不說謊話,寶玉斬釘截鐵回答,我的諾言就如我的命、我的心全屬於你。


黛玉低頭不語。突然,聽見檐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為什麼是東南?孔雀東南飛,人間無法承載真情,拋棄一切塵念,二人寧願共做連理枝。寶玉追問,老鴰呱叫東飛,不知兆示吉還是凶?深諳禪義的黛玉回答到,是吉是凶,皆在人心,去除區別心,吉凶自然無分別,凶即是吉,吉即是凶,吉本不是吉,凶亦不是凶,是名吉凶。難道還非得要去向那凡鳥之音來求證嘛!


可以說,第九十一回這一次「禪話」是二玉的海誓山盟,二人心已屬同,寶玉其實早在第八十二回已經將心用刀剖開,給了黛玉。黛玉已經有了寶玉的心。試問,這世間還有什麼比「心屬一處」更美好的愛情?有人會問,心屬一處有什麼用?兩人又沒有在一起。我的回答的是,試想,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同床異夢心各一方,這樣的在一起豈不更是味如嚼蠟。那如果心屬一處,即使不在一起,心的宇宙中永遠都有對方那座北斗星,永遠為歸航的你指引著方向,讓那份愛保持永恆。這樣的愛,才是大愛。無怪乎襲人嫉妒非常,讓秋紋假借賈政之口將寶玉從黛玉處喚回,醋意十足的襲人還不忘說上一句「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的醋話。可見心屬一處的堅實有力。


這一回也是高公對佛學要義闡釋的高潮部分。但高潮過後的高公當然是意猶未盡,於是在第103回和第104回借賈雨村之口,在知機縣的急流津,遇到形似甄士隱的道士而參話,將佛學要求再闡釋了一番。但這次不是佛家之人,而是借道家之口,畢竟佛家和道家還是有割捨不清的情緣,此是外話。賈雨村向「真假」道士請教,道士向他傳授了「真」「假」之辨,當然,這與黛玉所揭示的「吉」「凶」之辨屬殊途同歸,即「真」「假」全在人心,你認為是真,便假不了;你認為是假,便真不了。至於是真,還是假,個人自有個人的認識,當然無法統一。佛曰,無區別心,自然真假也就統一了。賈雨村欲將道士接到家裡供養以報前恩,道士卻說除蒲團外已了卻一切塵緣,這顯然是佛家「空」的境界。當賈雨村走後,殘廟失火,道士自去,賈雨村派去打聽消息的探子回報,道士已無蹤可循,只剩下一個蒲團。但當探子去取那蒲團時,蒲團自化為灰燼。這裡表露出來禪機。《金剛經》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哉是言。探子所見有形的蒲團,恰似那夢幻,似那泡影,陽光下很美麗,手一觸便化為烏有。如果蒲團代表著空,那蒲團的消失,更代表的是佛家最高境界,空空。而世人所追求的功名利祿,皆是那夢幻泡影,皆是那露水電流,美麗卻無形,如何也是抓不住的。勸戒眾生不要把那功名利祿的得失看的太重,一切終將破滅,一切終將歸入沉寂,何必太認真呢!


四、結語


至此,我們大致了解了一部分兩位先翁對佛學的闡釋。一部恢宏巨著的《紅樓夢》,其所包含的哲學要理也是恢宏碩大,無邊無際,書中所涉及到佛學知識的情節自有千萬,也不是這裡所能盡攬的。以此文的微小,來管窺佛義的碩大,似乎也無法脫離佛學本身的根旨,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是也。誠然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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