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按：

去年貓眼有幸首發了純熙先生的《大清銀幣戶部中字一兩初探》一文，文章發出後泉友反應熱烈（溫習舊文請戳：純熙丨大清銀幣戶部中字一兩初探）。

貓眼在春節後又收到了這篇探討光緒慈禧紀念章的文章。純熙先生向耿愛德將光緒慈禧章歸類到官鑄中國紀念章下提出質疑，以自己多年所見為例證，援引同類情況為論據，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理性而透徹的分析。

再次為純熙先生的治學嚴謹而嘆服，感謝純熙先生一如既往的支持！

光緒慈禧紀念章探究

耿愛德（E.Kann）先生在其著《中國近代機制幣匯考》錄有1枚晚清「光緒·慈禧紀念章」。

光緒·慈禧紀念章

耿愛德將這枚章歸入「中國紀念章」的分類之下，但僅在旁標註了筆記——「李鴻章訪問柏林1895」。

原書右側英文部分即是標註內容：李鴻章1895年訪問柏林，銀制。

有關這枚紀念章，以往的錢幣學人都未能給予足夠的關注，由於耿愛德在中國錢幣界的威望，時下多據此書的分類方式將光緒慈禧紀念章視作正品（即官鑄） 。

然而，對於該式紀念章的製作背景，錢幣界卻眾說紛紜——

耿愛德認為，這批紀念章是李鴻章訪問德國時所作，其發行時間為1895年；

另一種說法認為，這批紀念章是德國親王阿爾貝特·威廉·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 Heinrich又譯亨利）訪華期間北京，並在萬壽山覲見大清皇帝時發行的紀念章，其用途主要是頒發給隨行的600多人代表團成員作紀念；

第三種說法是海因里希親王訪華時, 為慈禧太后祝壽所訂製的賀禮；

另外，更有國外拍賣機構將其注釋為光緒和慈禧訪問德國所做的的紀念章。

實際上，無論是從史實上進行考察，還是對紀念章本身進行研究，都可以證明在耿愛德《中國近代機制幣匯考》這一著作中被分類為紀念章的這枚光緒慈禧紀念章並非正品，而是近代的臆造幣。

一、與史實的衝突

以上所提及的錢幣界提出的幾個關於此紀念章製作背景的推測都有與史實不相符之處，因此並不可信。

• 第一種觀點之謬誤

李鴻章訪問德國的時間是1896年，而此枚紀念章在書中標註的出品時間是1895年，因此第一種說法與歷史記載不和。

除此之外，1896年在李鴻章訪德期間，德國製作了多種紀念章，都是李鴻章本人以及李鴻章與德國首相卑斯麥人像紀念章，製作光緒·慈禧章顯然不合情理。

• 第二、三種觀點之謬誤
  

對於1898年德國阿爾貝特·威廉·海因里希（Albert Wilhelm Heinrich）親王北京萬壽山覲見大清皇帝紀念章這一說法，事實上，沒有海因里希王子「率領龐大的代表團訪華」之事。

根據查到的簡歷，海因里希是一名職業海軍軍官，德國佔領山東膠州是1897年11月14日，海因里希親王在膠州已被德軍佔領後抵達。不難得知，他到中國是為指揮德國海軍部隊保衛德國在膠州地區和青島港的租借區（此事詳載於德國檔案），並以皇族身份與中方交涉。

• 其他觀點之謬誤

有清一代沒有皇帝、皇后或者太后訪問外國，所以不存在所謂「光緒和慈禧訪問德國」之事。

二、形制，圖案，文字，雕刻與正品不符

這批紀念章在各種製作工藝上，皆十分此粗陋，與正品相去甚遠。為客觀考察，筆者接下來以幾種1896年李鴻章訪德的正品紀念章作為參照進行說明。

1896年李鴻章訪問德國時，德方確曾鑄造過多種紀念章——

其一是以李鴻章像為正面圖案，背面以德文記述訪問一事；

其二亦是以李鴻章像為正面圖案，背面為德國漢堡的徽章；

其三之正面為德國前首相卑斯麥之像，材質有銀、銅、銅鍍金與銅鍍銀等。

• 鑄造形制不相符
  

李鴻章訪德的這批紀念章，其形制、重量等與當時發行國錢幣形制高度吻合。

1896年5馬克銀幣

西方國家錢幣多見正面人像（或主題圖案），背面皇徽或其他圖案文字，錢幣正反面逆背180度，而紀念章則是正反兩面圖案方向相同（橫轉）。

本文涉及的光緒·慈禧紀念章的制式則正反面為逆背180度，即光緒與慈禧頭像倒置，不符合當時歐洲紀念章的鑄造慣例。進一步從發行紀念章的目的出發，彼時德國官方更不可能為中國特別做一批光緒、慈禧紀念章。此其一也。

• 圖案（面容和裝束）不相符

一般而言，紀念章的雕刻要優於錢幣，此系由於紀念章的發行目的多為紀念某重大事件，以贈與及觀賞。而紀念章採用高浮雕精鑄而成，極盡美觀，無論是人像還是服飾，多以精確寫實為主。

反觀光緒、慈禧紀念章，不僅雕像與真容相去甚遠，服飾也極為粗糙，雕刻得不倫不類。而慈禧像不僅嚴重失真，衣著更刻作漢族裝飾，這與清朝「首崇滿洲」祖宗大法相違悖。

光緒肖像對比圖

慈禧肖像對比圖

作為對比，以下兩款李鴻章訪德紀念章的人像與穿戴都符合李鴻章本人的長相以及著裝。

若是德國政府有意雕刻鑄造，完全可以通過總理衙門獲得中國皇帝和皇太后的照片或畫像，製作出精美的紀念章（當然這一要求肯定會被總理衙門駁回，這是後話）。而這枚光緒·慈禧紀念章雕刻粗糙，面容失真，臆想的成分很多。

至少從雍正時期開始已經請西洋畫師為皇帝畫了數量不少寫實畫像，到晚清慈禧時期畫像數量也不少，作為以嚴謹著稱的德國在鑄造以國家元首為中心人物的紀念章這樣的事情上，不應也不會如此漫不經心。

西洋畫師郎世寧所繪的孝賢純皇后

• 文字表達與書體不相符

通常紀念章的說明文字會記述如下內容：時間、地點和事由。

對照李鴻章訪德紀念章——

其中的兩款紀念章上都有中文「中堂駕游漢堡鐫刻進獻·一千八百九十六年」的字樣；

另一枚李鴻章·卑斯麥人像章也明確記載了1896年6月25日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歷史性的會面。

而光緒·慈禧章沒有任何時間、地點、事由，不符合一般紀念章的基本要求。

光緒·慈禧章正面光緒皇帝中文僅「光緒」二字，背面慈禧太后像臉側也僅有「慈禧」二字。

那麼問題來了，在那個年代公開場合是否能直呼「光緒、慈禧」呢？或許外國人在自己的圈子裡能這樣稱呼，但絕不會出現在任何的正式場合上。

外國人為慈禧太后所做畫像，上面有題「大清國慈禧皇太后」

不僅如此，光緒·慈禧紀念章正面有德文「皇帝」反面有「女皇（皇后）」的字樣，這種表述容易造成誤解，因為當kaiser 和kaierin兩詞同時出現時往往是表達皇帝和皇后的意思。慈禧到底是女皇還是皇后？是誰的皇后？從光緒·慈禧紀念章的人物面容看，確實也容易將慈禧誤解為光緒的皇后。

如果說德國民間不了解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的關係，那尚可理解，但德國官方絕不會自己製造外交糾紛。

此外，觀察光緒·慈禧章，其外文文字的雕刻顯然極為笨拙。中文書體的優劣且放在一邊，德文書體與李鴻章訪德紀念章有著巨大的差距，書體顯得十分幼稚。如果說外國人不擅長中文，這一點可以理解，但說他們連本國文字雕刻地都極為生疏，就不能令人信服了。

李鴻章訪德紀念章（上）和光緒慈禧紀念章（下）文字對比

光緒慈禧章人物頭像的來源

由於沒有檔案記載，目前鑄造光緒·慈禧紀念章的圖案的來源可能有如下幾個：

• 1，法國的巧克力貼紙

當時法國著名的巧克力品牌Guérin-Boutron，為了推廣產品，在巧克力的外包裝上使用了不同圖案的貼紙。最開始貼紙的主要內容是歷史中的或者虛構出來受歡迎的人物，售賣的範圍也很小。

然而，未想到這種貼紙一經推出非常受歡迎，顧客很喜歡收集從而促進了銷售。於是從1903年起，Guérin-Boutron就前後推出了兩套用以收集的「當代世界名人」系列貼紙包裝，每個系列裡都分別有500款貼紙供消費者收集。在其中的一個系列中，就出現了下圖這款有「慈禧畫像」的貼紙。

將這款貼紙的設計和紀念章上慈禧的肖像對比，無論衣著還是神情都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如果慈禧的頭像是以此巧克力貼紙為據而雕，那麼此紀念章的鑄造年代應在1903年以後。

• 2，記載中國民俗及八國聯軍戰爭的書

1909年柏林發行了一本記載中國民俗及1900年八國聯軍戰爭的書，在這本書中的有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的畫像。不過，這裡的畫像並非官方出品，想像的成分較大。

另外，如果紀念章頭像如此推論所述是以此書為依據而雕刻的，那麼光緒慈禧紀念章的鑄造年代將大為推遲。

值得一提的是，李鴻章訪德紀念章上的幣文使用了非常正確的稱呼——「中堂」，頂戴朝服也準確無誤；而且在背面德文清晰地記錄了這次訪問時間——1896年6月24日。清史檔案和國外的新聞資料都記載了1896年李鴻章的這次訪問，所有要素全部齊全，李鴻章訪德是毫無疑問的。

另外，為展示自己的技術能力，德國還有部分公司製作了歡迎李鴻章訪德的廣告章。顯然這些廣告章起到了預想的效果，自李鴻章1896年訪德後，打破了過去中國模具與設備完全由英國獨家壟斷的局面，德國的雕刻技術和設備得到中國政府的認可。自1897年起，黑龍江、奉天、安徽、浙江、新疆等諸省皆購置德國提供的錢幣模具或設備。

小結

中國近代機制幣巨擘耿愛德在他的《中國近代機制幣匯考》一書中將光緒·慈禧紀念章列入了中國紀念章之下。雖然耿愛德未加詳解，但筆者以為是品為私鑄，並非官鑄紀念章。

這枚紀念章具備了私鑄的幾個特徵——

1、與本國和國外政府無關（沒有受到政府委託）、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的鑄造物；

2、模仿正式的發行物但沒有獲得授權（哪怕是地方政府的授權）自行鑄造的產品；

對於地方軍閥利用手中權利命令製造的東西，由於他們當時至少是一方諸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官方，所以這類東西現在並不認為是私鑄。

至於這枚光緒·慈禧紀念章是否屬於民間私鑄，本文仍採用開放的討論方式，希望泉友進一步研究探討以致達成基本共識。

本文受到小貓麗麗等泉友的幫助和啟發，再次一併鳴謝。

最後附上一枚許景澄銅質紀念章，相信大家看後將會對紀念章有更直觀的認識。

許景澄（1845年—1900年），浙江嘉興人，同治年進士。1897年許景澄出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兼工部左侍郎，併兼任中東鐵路公司督辦。1900年義和團運動期間因上書慈禧太后反對「攻殺使臣」被慈禧太后定為「任意妄奏，語多離間」，於同年7月28日在北京處死，時年55歲。

最近出行太多，打亂了更新的節奏還希望大家多多見諒，大家的曬幣都收到啦，正在熱火朝天地整理中。

貓眼看幣?——系頭條號簽約作者，所有文字皆為原創，不可自行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