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恆：耶穌降生之地的難民營

我站在巴勒斯坦伯利恆的馬槽廣場，乾燥的風裡藏著一絲塵土味。眼前這棵正要裝飾的聖誕樹，因為正午時分的刺眼陽光而充滿了季節上的違和感。

可這世界上，恐怕再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有資格擁有一棵聖誕樹。

馬槽廣場的聖誕樹

伯利恆因 「耶穌降生地」 而舉世聞名，它旁邊的城市傑里科也有上萬年曆史。城市中心的馬槽廣場得名於耶穌出生的馬槽，而廣場旁的聖誕教堂，也許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教堂。無數虔誠信徒依然遠道而來，只為看一眼代表聖母瑪利亞誕下耶穌具體位置的銀星，這些人中甚至包括了2013年跨越隔離牆的美國總統奧巴馬。

傳說伯利恆之星是聖誕樹上的一顆星星

從不起眼的謙卑之門進入主誕教堂，稀里糊塗地，我跟著當天做儀式的隊伍走下台階，走進傳說中耶穌的誕生地 ── 一個空間逼仄、燈光昏暗、因為擠滿了手舉蠟燭的信徒而顯得空氣格外稀薄的地下室。

遊客很快進入平靜

從世界各地到來的信徒正低聲整齊地朗誦著，我作為一個對宗教信仰完全狀況外的黃皮膚遊客，在沉默中體會著這份未曾想像過的神聖和平靜。儀式結束，每個人都儘可能靠近標誌耶穌誕生地的伯利恆之星距離近一些，也許是希望離福澤也近一些。

破敗的街道

而僅僅3.2公里開外，一個叫做謝赫難民營的地方早就打破了這種天真的祈盼。它位於約旦河西岸，是巴勒斯坦第四大難民營。這裡的人們因1948年的戰爭，被迫從耶路撒冷離開。

約旦河西岸長期出現在新聞聯播的最後幾分鐘，它經歷過數次戰爭、迄今仍存在主權爭議。我在汽車搖晃中打開地圖，車輪正沿著1949年停戰線緩緩駛過。窗外不再是以色列整潔、現代的模樣，大片裸露的荒地雜亂無序，尚未修建完好的低矮破樓透著蕭條，連道路都變得更顛簸了幾分。

難民營大門

路邊開始出現越來越多 「以色列人嚴禁入內」 的路牌，刺眼的大紅色。在這裡待上幾天，你自然會習慣在各個地方見到持槍軍人，尤其是檢查站。

在嚮導的帶領下，我們開始穿行於難民營狹窄的小巷間。斑駁牆體上大字非黑既紅，充滿視覺暴力。據嚮導說，那些都是難民對生活問題的控訴，寫在牆上是為了吸引聯合國的關注。

難民營里僅有的兒童畫

行走在寫滿憤怒的街道，一麵粉色牆體顯得格外柔和。這樣的街道便是整個難民營上千名兒童僅有的玩耍場所。「當他們打開電視，發現其它地方的孩子並不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會怎麼想？」 也許是講了太多遍，嚮導的語氣並不憤怒，甚至有些平淡。

這裡太安靜了。早晨10點鐘，在平均每平方公里擠滿45454人的地方，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只有偶然傳來的一二雜音。

難民營里垃圾袋卻擺放整齊

一包包整齊掛在路邊的垃圾令我有些意外，那大概是這無序人生里難得的、可以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秩序。「我們有醫院，但醫生每周來的時間非常短。我們有學校，但太少了，三分之一的孩子沒法去上學。我們有水，但因為不被允許鑽地下水，所以只能用表層最差最髒的。」 嚮導繼續介紹著。

土地、水、醫療、教育，該有的都有了。我想起難民營門口的聯合國標識和醫療中心，它們大張旗鼓地暗示這個地方是受到國際關注的。當這些資源漂漂亮亮寫在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的官網上時，沒有人需要再為 「0.33平方公里土地上的15,000人」 承擔道德壓力，哪怕這樣的生活猶如被摔碎的時鐘，停滯了近70年，未曾有過改變。

裸露的鋼筋

在這裡，生存更像是一場形式主義上的擁有。嚮導讓我們抬頭看看那些鋼筋裸露的房子，「1952年，這裡凍死過很多人，從那以後我們就開始蓋樓。沒錢，更不懂什麼建築知識，所有人的房子都是往上亂蓋。我們有個笑話，如果一個炸彈丟下來，整個難民營都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全部倒下。」

大約是為了讓笑話顯得更輕鬆些，他搓搓手，縮了縮脖子，開始哼哼起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幾公里開外就是耶穌誕生的地方，顯然，這裡並沒有因為地利之便而交好運。

主誕教堂

這份讓人一點兒也不輕鬆的輕鬆很快被打破了。嚮導說起來耶穌誕生之地不再平靜的癥結。

「這不是宗教問題。1948年以前，所有人都能在這裡和平共處。現在每次發生恐怖襲擊，為什麼你們只會去問為什麼發生？那些恐怖襲擊是在幫助你們意識到別人需要生存，是在糾正錯誤的事情。誰讓你們不事先想到有這樣一群人的存在呢？」

這份指責讓我愕然。

耶路撒冷

夜幕完全落下，我在耶路撒冷老城漫步。這裡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聖地之一，也是最具爭議的衝突之源 ──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認為耶路撒冷是自己的首都。

阿拉伯區混雜著各種味道，數不清花樣的香料，油膩煙熏的烤肉，狹窄過道里散發得格外緩慢的拖拉機尾氣。不知穿過了哪個小巷，我一頭拐進猶太人區。世界在一瞬間重返安靜有序，沐浴液的氣味從窗戶飄了出來，突然跑出來差點撞到我的小姑娘們抱成一團咯咯大笑。 再拐個彎，持槍士兵正粗暴地將阿拉伯少年壓在牆上胡亂搜身，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習慣的表情。

漫長的一天終於接近尾聲，聽慣了 「巴以衝突」 的我也終於明白，和戰爭、暴力、政治鬥爭相比，這片土地上最大的衝突或許僅僅就是 「共存」 本身，它滲進生活的毛細血管，一呼一吸間，沒有結局。

這樣的經歷不會讓我變勇敢。我面對持槍的軍人毫無感覺，但誰要在夜裡提到 「鬼」 這個字我還是能嚇得做一宿噩夢。這樣的經歷也不會讓我熱血上頭放下工作立誓要為人類和平做出貢獻，我的生活依舊在城市裡日復一日。

下一個聖誕節，開頭那棵樹上一定裝滿了漂亮的飾物，人們享受著幸福和溫暖。而我們，繼續為堵車和霧霾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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