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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姝淚:從《洛神賦》到《芙蓉女兒誄》


本文為「清明祭」主題周第四篇。由金釧到晴雯,由《洛神賦》到《芙蓉女兒誄》,一家之言,歡迎持不同觀點的讀者發表評論,探討指正。

雙姝淚:從《洛神賦》到《芙蓉女兒誄》


作者


洞燭


張愛玲著《紅樓夢魘》,做了很多版本的考據,其中有個觀點,認為金釧和晴雯本是一體,作者慢慢拆分開的。

這當然是一家之言,但全書看來,寫寶玉私祭的,統共也就這兩人,歡好如秦鍾,作者也只是一筆帶過,很是惜墨如金。

雙姝淚:從《洛神賦》到《芙蓉女兒誄》



祭金釧是在第四十三回,構局齊整,又寫得懸念迭出,借鳳姐生日之熱,落點卻在郊外井台邊的那點孤寂,寶玉的誠心是有的,內疚其實不多,所以見玉釧垂淚,就要主動獻好,大致也有點表功的意思,但金釧之死,寶玉罪責不小,玉釧觸時生情,本在傷痛和悲憤之中,自然是毫不領情的。


這次祭奠的主旨卻是第四十四回開篇,黛玉與寶釵論《荊釵記》:

「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黛玉這段話,對寶玉的矯情是很大的批判,不過,議論的本身,是在有意隱射還是無意評價,讀者無從猜測,但寶釵一向細密,金釧的事情,她是知道一點的,後因寶玉挨打,還和薛蟠起過爭執,所以,她這次的反應,是「不答」;而寶玉,則是「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趕緊躲開。


遙想這個場面,竟是生生把黛玉晾在了當下,大半天的祭奠,外加一出「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嘆的,也有罵的」,《荊釵記》,恰似這三人的群戲,從悲痛化為做作,又從做作變成玄談,慢慢洇開一灘水漬,再無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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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祭金釧,去的是「水仙庵」,水仙花別名「凌波仙子」,和曹子建筆下的「洛神」是同一個,寶玉在庵堂里看見以訛傳訛的洛神塑像,嘴裡雖然不屑,終究還是垂淚了。


但這淚的來由,其實略有不堪。


子建極愛洛神,此賦文情俱佳,又大有楚風,劉熙載說「曹子建《洛神賦》出於《湘君》、《湘夫人》」,是很有見地的評價。但細較倫理,子建的思慕實在算不得很純潔,按《封神演義》,紂王因為一首詩愛(tiao)慕(xi)女媧,竟至神仙一怒,江山易主。反觀《洛神賦》,通篇看來,子建對洛神的愛慕之情,遠重於紂王,洛神非但沒有發怒,卻「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


這描述也算是很曖昧了,與著名的「巫山雲雨」並不遑多讓。即便不涉及歷代關於子建和嫂子甄妃的八卦,文字本身的瀆神之過總是有的。而寶玉祭金釧如祭洛神,僅施半禮,兩相對照,寶玉對金釧的思念固有,但尊敬之心,恐終不及狎昵之情。

寶玉祭水仙,鳳姐過生日,整座賈府元氣豐沛,得意洋洋,金釧之死,僅僅一插曲而已,傷心一時即可丟開,寶玉依舊是全心全意的「喜聚不喜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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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晴雯死的時候,池上芙蓉正開,肅殺飄零之意已起,寶玉是真的痛徹心扉了。


和《洛神賦》一樣,《芙蓉女兒誄》也是楚辭的底子,述景托意,詠情寄悲,亦歌亦哭,長歌當哭,實有大量《離騷》餘韻,單以意境而言,許多讀者受此感染,徑直拿晴雯比屈原,自無不妥,但要從頭考究,這篇文字卻與晴雯的關聯度並不高。


當代紅學研究者鄭磊,在他的「入世」理想的盛大葬禮——試析《紅樓夢》中的《芙蓉女兒誄》與《姽嫿詞》中有一段非常細緻的考證:


晴雯自己都說:「我……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並沒有謀划過她與寶玉要如何雙宿雙飛,如何生死相依等等。那麼,賈寶玉對她,又何來什麼「共穴之盟」、「同灰之誚」呢?晴雯明明恨的就是她自己白白耽了「狐狸精」的虛名,如今賈寶玉卻在《芙蓉女兒誄》中再三再四地把他們的關係比作夫主與寵妾的關係,又是「帶斷鴛鴦」、「五絲之縷」,又是「汝南淚血」與「梓澤余衷」,甚至還憑空生出了什麼「共穴之盟」、「同灰之誚」,等於坐實了他們關係的不正常。他就不怕如此地胡說八道,玷污了死者的清名嗎?


《芙蓉女兒誄》中的很多用典,對照晴雯「清白女子」的身份,非常的不倫不類,所以,本文的成文,可能是比較早的,而晴雯的最初設定,也真的是寶玉的寵妾。


這個假設並不會掩蓋晴雯的光芒,更不會消解寶玉的情意,恰恰相反,晴雯以寵妾的身份生離死別,寶玉竟能以「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來加以讚歎,則完全是一種脫略身份的思念,是真的把晴雯視為芙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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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祭水仙時的輕薄兒戲,比之那個自矜身份的「半禮」,書至七十八回,寶玉的自身終於成長完備,他對晴雯的尊敬是真的,對晴雯讚美是誠的,這一路,從「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徹底走到了「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完成了從「皮膚濫淫」,到「意淫」的脫胎換骨。


難怪黛玉脫口而出「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


行文至此,本已經可以結束,突然想起個細節,在《洛神賦》內,「從南湘之二妃,攜濱之游女」,娥皇女英(南湘之二妃)只是洛神的隨從,這對「瀟湘妃子」林黛玉實在是唐突,所以到了《芙蓉女兒誄》中,作者寫了「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洛神(宓妃)又成了「芙蓉女兒」的下屬了,神仙的位次是一筆亂賬,本來是很難算清的,但按脂批,此文「雖晴雯而又實誄黛玉」,這個設定,也算是間接地為黛玉掙回了待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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