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樂夜話：海子是個太陽騎士

三月末的時候，《黑暗之魂3》最後一個DLC發售了，這個系列也完結了。

我還沒開始打「環印城」，只是看完了其他人的視頻。對於黑魂我有一種複雜的情感，這是一部後現代的破碎史詩，甚至算是一篇關於現實的寓言。

我本科專業是中國文學，主要研究當代文學。在文學領域，「當代文學」通常是指1949年建國以後的文學，一般又分為50-70年代和80年代以後兩個時段。50-70年代的文學，充滿了創造歷史的開拓之感，那個年代的作品常常會有這樣的場景：投身大建設的主人公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火紅的太陽升了起來，旁白深情地說：「時間，開始了。」

我在玩《黑暗之魂》初代的時候，看到初火燃起，就想到讀過的「三紅一創、青山保林」，那種體驗其實是很類似的。混沌結束了，火的時代開始了，歷史開始被書寫，世界開始被創造。

80年代以後的文學，「宏大敘事」幾乎完全解體了，大部分人都在叩問歷史，充滿了破碎、無力和混亂。先鋒派開始崛起，各種小格局的騰挪和扭結。到了90年代，市場化大潮來了，所有人都在日常中打滾，池莉有一部小說的標題特別具有概括力：《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

我是九十年代出生的，經歷了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紀之處的大變化。在我處於青少年的時候，幾乎沒有感受過整體的、有方向的歷史進程，也沒有什麼作品能向我傳達現實世界的宏大敘事。07年的時候我看到郭敬明的《小時代》，覺得這個題目起得真好。

直到2012年我才玩了《黑暗之魂》初代，進入時空錯亂、初火漸息的羅德蘭。那一年我在讀當代文學，從50年代讀到新世紀之初，回頭看羅德蘭，覺得這就是一部當代文學史。弗朗西斯福山那本臭名昭著的《歷史終結以及最後之人》，幾乎可以給黑魂當副標題。

初代《黑暗之魂》的最後，你可以選擇傳火或者不傳火。我沒能打到結局，記不清是卡在哪一個BOSS了，活屍化嚴重。但我記得飛龍橋之前見到太陽騎士索拉爾，在灰暗的充滿活屍的城樓之旅後，他是第一個追尋光明的人。

2016年3月《黑暗之魂3》發售，我在半年後通了關，選擇了滅火，沒有篡火，就是滅了。事實上後來兩部DLC的劇情基本都是傾向於滅火的，讓輪迴中止，黑暗降臨。在「環印城」的最後，一切文明都坍圮了，只剩下一片巨大的荒漠，一個不死人和一個奴隸爭奪最後的黑暗之魂。

滅了火之後，我跟我一個師兄說，這是所有史詩應有的結局。我那個師兄跟我說：「你還記得太陽騎士么？我最近在重讀海子的詩，我覺得海子是個太陽騎士。」

他給我發了那首著名的《以夢為馬》，其中的一段是這樣的：

……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於神聖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為大 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

以夢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會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堅硬的條條白雪

橫放在眾神之山

……

這詩幾乎在我腦中對應出了《黑暗之魂3》的各種場景。我以前不是沒有讀過這詩，但沒有那一刻感觸那麼強烈。這幾乎可以當作整個黑魂系列的註腳。

整整三十年前，1987年，海子寫了這首詩。那個時候他還挺健康活躍，還沒練氣功搞得走火入魔，就像飛龍橋前的索拉爾那樣，眺望將逝的夕陽，要尋找自己的太陽。我在我爸的老書櫥里找到過一本八十年代的書，講那個時代的青年的，書名叫做《我就是太陽》。

後來海子卧軌自殺了，也是在一個三月末，而索拉爾在某一個劇情支線里會死於偽裝成太陽的怪物。

Fromsoftware是鐵了心在《黑暗之魂3》把這個破碎的史詩終結了。太陽騎士也沒再出現過，雖然你仍然可以加入誓約，以及找到他的盔甲。

但希望也是有的，畫中世界獲得了黑暗之魂作顏料，將會誕生出一個能夠成為容身之處、跳出輪迴的世界——挺好，假作真時真亦假，虛擬之地終歸也是一種現實。

所以說，火還是得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