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他人的痛苦

《沉默》海報

他人的痛苦

文 | 崔衛平

（學者、作家）

2016年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拍出了新片《沉默》。這是他在1988年《基督最後的誘惑》之後，再次涉獵宗教題材，富有極大的挑戰性。比較起來，這部《沉默》更加內斂和洗鍊，從畫面到內容都更具張力。故事背景為17世紀的日本南部山區，靠近海邊，畫面縈繞著混沌濕熱的氤氳之氣，充滿著不安及不確定。

《沉默》根據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同名小說改編。小說構思縝密周詳，題材取自一則極簡的官方記載：一位西方傳教士1643年登陸日本，尋找遭遇宗教迫害的費雷拉神父，並暗中傳教；被捕後經歷酷刑而棄教，日本官差賜名「岡本三右衛門」，後娶日本婦人為妻。短短的信息激發了作者的想像，小小的空間里釋放了他深切的思考：這位傳教士在他鄉異土所經歷了什麼？一個人背棄信仰的道路是怎樣的？到底應該怎麼看待信仰之路？

延伸開來說，一個人到底應該如何看待自己抱定的真理之路？如何處理他所認定的真理與周圍環境尤其是其中人們的關係？他是否可以放棄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可以放棄？這种放棄會帶來怎樣的痛苦和挫折？即使一個人沒有採納宗教的途徑，這個主題也應該是永恆的：有關真理與堅守真理。無論閱讀還是觀看影片，都在面對和參與這個話題。這部小說於2009年譯成中文，至2016年12月，已經第七次印刷，可見深受讀者歡迎。

《沉默》

遠藤周作 著

林水福 譯

南海出版公司

2009年8月

小說將原來的一個人擴展為兩人同行——來自葡萄牙教會的年輕牧師洛特里哥和卡爾倍，稱自己曾經受費雷拉神父的引導。他們冒險前往日本，一是想知道費雷拉的下落，為他正名，二是不想讓信仰的火種在日本熄滅。小說採用了牧師洛特里哥的敘事視角，釋放出他所見所聞，尤其是在一切殘暴面前的感受。他始終以凝視的目光，見證著眼前發生的事情。

其時日本統治者為信教者發明的酷刑令人髮指，古怪離奇，此外還要求信教者當眾棄教，詆毀他們心中的神。踩踏神像是第一步。將兩位年輕牧師帶往日本的吉次郎就曾做過一次，從此人格瓦解。影片中他第一次露面時，看上去像躺在骯髒角落裡的一堆垃圾，失去了人的形狀。他的軟弱加上殘存的微弱信仰，把他拖進持續的災難當中：懺悔、背叛、再懺悔、再背叛，反覆遭到蹂躪和他人的唾棄。

茂吉和臧一是村裡的年長者，在黑暗的年代堅守信仰，將村民們團聚在一起。當他們被官差捉走，面臨生與死的緊要關頭，兩位年輕牧師產生了分歧。卡爾倍鼓勵他們在上帝面前祈禱，不留餘地。茂吉老爺爺想的是全村人的安全，洛特里哥感受到他的想法，痛苦地說出：「踏吧，踏吧，踏下去沒有關係。」卡爾倍十分不理解，譴責同伴：「你不可以這樣做。」比之小說，電影強化了這個分歧。

茂吉和藏一最終因為拒絕向聖像吐口水，被處以「水磔」刑罰，即把人綁到木樁上，任由漲潮的潮水再三衝擊。這酷刑不會讓人馬上就死，要到兩三天後才會因身心疲竭而死亡。這個痛苦的過程，目的是恐嚇其他人不要再接近天主教。綁在木樁上的茂吉，斷斷續續唱出最後一首聖歌，痛徹天地。洛特里哥和卡爾倍及村民們分散在海灘的石頭和樹林中，悲憤地看到了這一幕。

洛特里哥給葡萄牙教會寫信，發出了天問：「他們的死不是毫無意義的，天主一定聽到了他們臨終前的禱告。但天主聽到他們的哀嚎了嗎？村民忍受如此折磨後，我如何向他們解釋天主的沉默呢？」

以下為內容節選

……

有意思的是，洛特里哥本人一直沒有遭遇類似酷刑，雖然這把劍一直懸在他的頭上，但始終沒有落下來。從劇情上說，這是那位叫做井上的統治者的詭計，他滿有信心地等待洛特里哥自己上鉤。而更深層的含義在於，如此安排，在敘事里放進了一個巨大的思考空間：痛苦本身無法思考，只有嘶喊。得由目擊痛苦的人來思考。洛特里哥通過無言的關注，把痛苦看在眼裡，放到了心裡。在內心中，他經歷了其他人所經歷的一切：「為什麼不是我？」在沉默中，他與痛苦展開了長時間對話。因為痛苦，他不斷地向上帝求情。

……

——日本信徒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他們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沒有神的概念，今後也不會有。他們並沒有具備思考與人類完全隔絕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沒有思考超越人類存在的神的能力。日本人把經過美化、渲染過的人成為神，把跟人同樣存在的東西叫做神。但是，那不是教會的神。在稱作日本的這塊沼澤地，不知何時根部已腐爛了。

……

這才是立意所在。它超出了上帝為什麼沉默不語的問題，而是把問題引向更為深入的層面：在呼叫不應的情況下，拿出你自己的答案來，拿出你的愛來。一切事情當中，重之最重的，是如何對待他人的痛苦，如何減輕他人的痛苦，而不是個人自己，甚至不是個人內心所珍視的真理。這才是大愛，是有所包容的愛。它甚至包容了殘暴。不是屈服於它，而是將它納入愛當中，儘力阻止殘暴和讓它退卻。洛特里哥最終伸出了自己的腳，踏向神像。

……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3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