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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瑞香花與東坡

張宗子:瑞香花與東坡



文 | 張宗子


瑞香現今是很普通的花卉了,但在三十多年前我的老家,很有些傳奇的色彩。我上大學前後那些年,家裡一直種著瑞香,很大一盆,擱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有時搬到窗台上。我的印象,瑞香相當珍貴,不易得,種好須費工夫。


傳說它的枝子一年往前長一節,分杈為兩枝。逐年成長,幾何級數一樣越分越多,植株慢慢繁茂起來,開花自然也越來越多。一盆瑞香,數一數莖的枝節,就知道養了多少年。這說法我沒考證過,也可能張冠李戴,和別的木本花弄混了,但覺有趣,所以經年不忘。

瑞香的年頭決定其價值,父親種的一盆,頗有形態,長勢也好。縣城種花的圈子不大,誰家有什麼花,大家都知道。有一年放假回去,聽媽講,縣直某機關想要這盆瑞香,出價八百元,我爸不捨得。父母的工資每月只有幾十元,我在學校,一月的零用錢是十元,八百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瑞香是常綠小灌木,枝葉委婉精緻。杈丫有形,不會恣意瘋長,像夾竹桃那樣亂抽長條,特別適合盆栽。


瑞香開花,香氣濃烈。這個科屬的花,似乎都是這樣,香型也差不多。書上說,瑞香花有黃白紫三種顏色,我家種花很多,記不清那盆瑞香是什麼顏色。


我常年東坡詩文不離案頭,但得到馮應榴的《蘇軾詩集合注》很晚,之後又蒙朋友寄贈孔凡禮先生的蘇軾年譜,於是每有閑暇,便讀上幾頁或幾十頁蘇詩,以年譜為參照,看他作詩當日的事迹,諸多生活細節一一浮出,夜深人靜,東坡便宛如在身邊,音容笑貌,無不畢現。如無這兩種書,很多作品一晃而過,比如這首《次韻刁景純賞瑞香花憶先朝侍宴》,也就不會勾起我的回憶和聯想了:


上苑夭桃自作行,劉郎去後幾回芳。


厭從年少追新賞,閑對宮花識舊香。


欲贈佳人非泛洧,好紉幽佩吊沉湘。


鶴林神女無消息,為問何年返帝鄉。


編選東坡七律時,這首詩反覆讀過,當時還想,他寫瑞香花,為何一上來就用劉禹錫玄都觀桃花的典故?


劉禹錫性格倔強,因政治鬥爭被貶謫,十年後重返京城,朝中儘是新貴,他不改直言的舊習,作詩諷刺:「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之後再遭外放,又過十多年,重遊玄都觀,先前盛極一時的桃花,已經「蕩然無復一樹」。

劉禹錫作《再游玄都觀》詩,調侃說:「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東坡一生幾起幾伏,與劉禹錫遭際有幾分相似,讀劉詩,他是心有戚戚的。


馮應榴書注釋詳贍,適合細讀。細讀書的好處,就是學到很多額外的知識。關於瑞香花,提到的典故非常有意思。五代宋初陶穀的《清異錄》,在「花事門」記載:


「廬山瑞香花,始緣一比丘晝寢磐石上,夢中聞花香酷烈不可名,既覺,尋香求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謂乃花中祥瑞,遂以瑞易睡。」


《廬山記》補充說:「瑞香花紫而香烈,非群芳之比,其始蓋出此山。」點明和尚所得的是紫色瑞香。


讀到瑞香原名叫睡香,真是忍不住要笑起來。我家鄉的口音,瑞睡同音,都念做「sei」,第四聲,所以瑞香理所當然就是睡香。按照《廬山記》等書的說法,瑞香原產於廬山,別的地方沒有。


這位大和尚白天在石頭上睡覺,睡夢中聞到濃烈的花香,居然被驚醒。他循著香氣找到花,給它命名為睡香。睡香開在冬夏之間,大約和梅花同時。季節寒冷,開放的花不多,見到瑞香的人都覺得驚奇,認為是一種祥瑞,後來覺得睡字不太文雅,就按諧音改名為瑞香。北宋的達官貴人多在汴梁和洛陽,汴洛二地,難道說話也是睡瑞不分?

張宗子:瑞香花與東坡



《清異錄》沒有說故事發生在什麼年代,依理推測,總在五代晚唐或之前,很可能是南唐時候的事。喬桑《廬山紀事》說:瑞香產山中,南唐中主李璟喜歡,移植到宮裡,種在含風殿,命名為紫蓬萊。


吳曾《能改齋漫錄》則說,瑞香南唐時移植入宮,種在蓬萊殿,所以叫紫蓬萊。吳曾的說法更近情理,但他沒說具體是哪位君主的韻事。

南唐三帝三十九年,開國之主李昪大概沒閑心蒔花弄草,剩下的,不是中主李璟,就是後主李煜。這兩人都是風花雪月的文藝才子,廬山正在南唐版圖之內,瑞香初得意於南唐小朝廷,是很有可能的。


宋人筆記異口同聲,都說瑞香廣為人知是宋朝以來的事。


王十朋《瑞香花》詩:「真是花中瑞,本朝名始聞。」言簡意賅。《能改齋漫錄》則講得比較詳細:「廬山瑞香花,古所未有,亦不產他處。天聖中,人始稱傳。東坡諸公,繼有詩詠。豈靈草異芳,俟時乃出?故記序篇什,悉作瑞字。《廬山記》中亦載《瑞香花記》。訥禪師云:『山中瑞采一朝出,天下名香獨見知。』張祠部強名佳客,以瑞為睡焉。其詩曰:『曾向廬山睡里聞,香風占斷世間春。竊花莫撲枝頭蝶,驚覺南窗午夢人。』」


吳曾說,廬山瑞香花過去不曾聽說,別處也不產,到北宋天聖年間才為人盛傳,蘇東坡等人都有詩吟詠。吳曾感嘆:奇異的花草,一定等到恰當的時候才肯出世,大家都覺得這花算得上祥瑞,叫它瑞香。只有張祠部堅持用「睡」字。


吳曾提到的張耒的詩,題為《睡香花》,正是根據廬山和尚的傳說而作的。


瑞香出廬山,似無疑問,查慎行注釋,引惠洪和尚的《冷齋夜話》,說瑞香有黃色和紫色兩種,還有一種紫瓣金邊的,最初出產於廬山,現在到處都有。(馮應榴說,《冷齋夜話》中沒有這一條,查慎行可能引錯了。)而《咸淳臨安志》記載:瑞香有一種大的,叫錦熏籠。


天聖是宋仁宗趙禎的年號,此時距東坡出生還有好幾年,按吳曾的說法,瑞香是這時才流傳開來的。詳細情形,他沒有說。根據蘇軾的詩來推測,可能也和南唐一樣,是皇家引進宮中,近臣紛紛作詩讚頌,於是名聲鵲起,漸入民間。


刁約的詩寫賞瑞香花而回憶前朝的宮中宴會,可見他曾在宮中觀賞過瑞香。蘇東坡的詩中更明確地說:「厭從年少追新賞,閑對宮花識舊香。」把瑞香稱為宮花,是多年前的舊相識,看到瑞香,懷念在朝廷的日子,希望早日回到京城。


在次韻刁約詩之前,元祐六年的二月九日,蘇軾在杭州,還寫了另一首著名的瑞香詩,《次韻曹子方龍山真覺院瑞香花》:


幽香結淺紫,來自孤雲岑。

骨香不自知,色淺意殊深。


移栽青蓮宇,遂冠薝葡林。


紉為楚臣佩,散落天女襟。


君持風霜節,耳冷歌笑音。


一逢蘭蕙質,稍回鐵石心。


置酒要妍暖,養花須晏陰。


及此陰睛間,恐致慳嗇霖。


彩雲知易散,鷤鴃憂先吟。


明朝便陳跡,試著丹青臨。


曹輔字子方,是東坡的晚輩,他父親曾經跟隨東坡學習文章。曹輔從福建到杭州,作為東道主的蘇軾極為熱情,陪他遊覽西湖等名勝,多有詩歌唱和,而到真覺院賞瑞香,賓主興緻尤高,東坡除了這首五言詩,還做了三首西江月詞。第一首題作《寶雲真覺院賞瑞香》:

公子眼花亂髮,老夫鼻觀先通。


領巾飄下瑞香風,驚起謫仙春夢。


后土祠中玉蕊,蓬萊殿後鞓紅。


此花清絕更纖穠,把酒何人心動。


客人中有人唱和,東坡就再次韻一首:


小院朱闌幾曲,重城畫鼓三通。


更看微月轉光風。歸去香雲入夢。


翠袖爭浮大白,皂羅半插斜紅。


燈花零落酒花穠。妙語一時飛動。


瑞香和紫丁香相似,因此,有人質疑說,他們在真覺院觀賞的恐怕不是瑞香,而是紫丁香。東坡為此作了第三首《西江月》,「再用前韻戲曹子方。坐客雲瑞香為紫丁香,遂以此曲辯證之」:

怪此花枝怨泣,托君詩句名通。


憑將草木記吳風,繼取相如雲夢。


點筆袖沾醉墨,謗花面有慚紅。


知君卻是為情穠,怕見此花撩動。

張宗子:瑞香花與東坡



紫丁香


前面的五言詩中,東坡說曹子方「君持風霜節,耳冷歌笑音。一逢蘭蕙質,稍回鐵石心。」意思是曹子方這個人,為人剛直,不苟言笑,但一旦見到瑞香這樣奇異美麗的花,鐵石心腸也變軟了。這是和朋友開玩笑。


詞中再次拿曹子方打趣:「知君卻是為情穠,怕見此花撩動」,怕被好花打動,不能自己,才故意錯認吧。詞前自注說「坐客」錯認,細玩詞意,坐客不是別人,就是曹子方。


瑞香花的形色與紫丁香並不十分相似,但不知古人為何屢屢弄混,宋人呂大防的《瑞香圖序》里就說了:「瑞香,其木高才數尺,生山坡間,花如丁香,而有黃、紫二種,冬春之交其花始發,植之庭檻,則芳馨出於戶外,野人不以為貴,宋景文亦闕而不載。予今春城後二十年守成都,公庭、僧圃靡不有也。」《廣羣芳譜》介紹詳細,也提到這一點:

「瑞香,一名露甲,一名蓬萊紫,一名風流樹。高者三、四尺許,枝幹婆娑,柔條厚葉,四時長青,葉深綠色,有楊梅葉、枇杷葉、荷葉、攣枝。冬春之交開花成簇,長三、四分,如丁香狀,共數種,有黃花、紫花、白花、粉紅花、二色花、梅子花、串子花,皆有香,惟攣枝花紫者更香烈。枇杷葉者結子,其始出於廬山,宋時人家種之,始著名。攣枝者其節攣曲,如斷折之狀。其根綿軟而香,葉光潤似橘葉,邊有黃色者,名金邊瑞香,枝頭甚繁,體柔韌,性畏寒,冬月須收暖室或窖內,夏月置之陰處勿見日,此花名麝囊,能損花,宜另種。」


這裡說瑞香「名麝囊,能損花」,後來李漁在《閑情偶寄》里加以發揮,把瑞香稱為花之小人:「取而嗅之,果帶麝味,麝則未有不損群花者也。同列眾芳之中,即有明儕之義,不能相資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他又說,幸好瑞香開在冬春之際,除了梅花和水仙,其他花都已凋落,所以危害不大。


麝能損害花,這個我不懂。惠洪和尚的《次韻真覺大師瑞香花》:「淺色映華堂,清寒熏夜香,應持燕尾翦,破此麝臍囊,有恨成春睡,無人見洗妝,故山煙雨里,寂寞為誰芳。」楊萬里的《詠瑞香》:「外著明霞綺,中裁淡玉紗,森森千萬筍,旋旋兩三花,小霽迎風喜,輕寒索幙遮,香中真上瑞,蘭麝敢名家。」都以麝香比瑞香,看來瑞香的香氣確實近似麝香。也許只是因為瑞香香味太濃烈。但瑞香僅僅因為香味如麝香,就和麝一樣,會損害其他的花?


瑞香的香味濃烈到什麼程度呢?它能把晝寢的和尚從夢中驚醒。還有記載說,把瑞香整棵砍下,和其他草木一起燒,滿屋子都香氣瀰漫。紫色的最香,與其他花混在一起,其它花都失去香味,只剩下瑞香的香。所以民間說,這是瑞香把其他花的味道都奪走了,故瑞香又叫奪香花。


東坡次韻刁景純詩,作於熙寧七年,即西元一0七四年,那年他三十九歲。游真覺院賞瑞香詩,作於元祐六年,即西元一0九一年,他五十六歲。相隔十七年,兩首詩不約而同,都提到屈原:「紉為楚臣佩」,「好紉幽佩吊沉湘」。香草象徵高潔。雖遠謫蠻荒之地,愛國濟世之心不變。


除了個人遭際,蘇軾想到屈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明朝楊慎在《升庵詩話》中指出的:「瑞香花,即《楚辭》所謂露甲也。」露甲,一般作露申,見屈原《涉江》:「露申辛夷,死林薄兮。」露申指申椒,也有說法是指瑞香。東坡可能也想到了後一種說法。


瑞香和辛夷,兩種香草,都枯萎在林中。「香草美人本離騷」,奇怪的是,屈原之後,詩文中提到瑞香,並不多見,倒是楚辭中的其他香草,如蘭芷蕙茝之類,逐漸成為慣用的典故。屈原香草不離身,紉以為佩的眾芳之中,也許就有瑞香。


楊慎自己也寫了瑞香詩:「小屏殘夢暖香中,花氣撩人怯曉風。綉被堆春蝴蝶散,開簾忽見錦薰籠。」錦薰籠得名於陳子高的《九日瑞香盛開有詩》:「宣和殿里春風早,紅錦薰籠二月時。」


說到這個別名,東坡元豐元年作《浣溪沙 徐州藏春閣園中》詞中有兩句:「化工餘力染夭紅」,「甚時名作錦熏籠」,不知與瑞香有關係沒有。


瑞香「默默無聞」,到北宋中期才為士大夫所賞識,這和蠟梅的經歷幾乎一樣。宋朝是中國文化最發達的朝代,僅就文人雅趣而言,確實有不少野生花草是在宋朝才從深山大澤走入千家萬戶,進入詩詞歌賦里的,比如黃庭堅提到的山礬:「江湖南野中,有一小白花,木高數尺,春開極香,野人號為鄭花。王荊公嘗欲求此花栽,欲作詩而漏其名,予請名山礬。野人采鄭花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名山礬。」

張宗子:瑞香花與東坡



山礬


瑞香在唐朝,錢起有詩:「得地移根遠,交柯繞指柔。露香濃結桂,池影斗蟠虯。黛葉輕筠綠,金花笑菊秋。何如南海外,雨露隔炎洲。」但這首詩有說是寫瑞香的,也有說是寫丁香的。二花的葉和花如此相似,錢起到底寫的是什麼,還真說不清。


今人以金邊瑞香為貴,古人獨尊攣枝紫花一種。《廣羣芳譜》說,瑞香「攣枝花紫者更香烈」。所以,楊萬里寫瑞香最好的一首詩,也是宋人寫瑞香最好的一首詩,就特地點明攣枝:


買斷春光與曉晴,幽香逸艷獨婷婷。


齊開忽作欒枝錦,未圻猶疑紫素馨。


絕愛小花和月露,折將一朵篸銀瓶。


今年偶憶年時句,倦倚雕欄酒半醒。


【作者簡介】

張宗子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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