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我們是不是忘記了，緩慢也是一種速度

速度

文/蔣勛

我走過一條古道，從台北盆地基隆河河谷，翻山越嶺，一路步行， 走到蘭陽平原。記得是先坐火車到鐵路支線的侯硐、貢寮。這一帶原來有興盛的煤礦產業，我去的時候，產業已經沒落，礦坑廢棄，居民多已外移。從基隆河谷地向上走草嶺，山路迂迴，一段一段攀升，沿路少有住家。遠遠望去，一條長長的黃泥土路，穿行蔓延在草叢樹林間。走到—定高度，可以回頭看山下長河，蜿蜒流去，河谷山坡上還看見一排排昔日礦工的工寮住宅。

這是初民用步行走出來的路，我亦步亦趨，感覺一條路被人的雙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記憶。走到較高的地方，雜木叢生，藤蔓交錯，路旁有巨石，石上刻著「雄鎮蠻煙」四個大字，書法渾厚雄強，早期漢族移民行走至此，前途茫茫，膽顫心驚，這四個大字或許可以給孤獨的行路者壯一壯膽吧。

草嶺古道走到最高處，巨石立碑，碑上大筆狂草一「虎」字。此處正當山路隘口，兩旁沒有雜樹，大片草坡，強勁海風，幾萬里吹來，風吹草偃，加上石碑虎字，直覺氣壯山河。山路盤桓草叢間．一直下降到蘭陽平原，田野平疇，都在腳下，視覺開闊．可以遠眺到海，好像險境都過，前途豁然開朗。

一條步行的路慢慢走來，可以有許多過程，也有許多心境。

步行當然有步行的辛苦，許多年前上玉山，走的是八通關古道，同行年輕夥伴輪流幫我背背包，減輕我身上大半負擔，那條路還是走得十分艱辛。在春雨連綿里過父子斷崖，同伴告訴我斷崖陡峭，下面萬丈深淵，親如父子，到此也無法援救。下山後．大腿小腿酸痛多日，身上許多處肌肉長久不用，步行走一次山路，才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人類現代文明，不斷把險路開拓為平坦大路，把迂迴彎曲的路，變成筆直的高速道路。道路的設計，道路的施工，唯一的目的，只是使行走的速度更快。

牛車、步輦、舟船、驢馬、駱駝、大 象，人類在數千年間發展出各種代替步行的交通工具。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船行江上的速度；「回首射鴨處，千里暮雲平」，這是快馬疾馳過草原的速度，唐詩里常常表現出對速度的快樂與速度的渴望。

速度的渴望潛藏著人類想佔有更大空間與更大時間的慾望。希臘神話的赫爾墨斯（Hermes）腳下涼鞋有翅膀，《封神榜》的哪吒踩著風火輪，他們都是人類潛意認里的速度之神。

人類的速度感，在最近的兩百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工業革命創造的機械動力，徹底改變人類交通的本質。十九世紀中期，歐洲出現最早的汽車火車。速度顛覆了舊有的時間與空間概念，速度甚至影響到新美學的產生，一八七四年誕生的印象派沒視覺速度顯然變快，畫家不僅以火車為題材，更重要的是，他們乘坐火車出去寫生的經驗，使繪畫出現大量的光，出現快速度的筆觸。他們的視覺離開了畫室，離開了固定不動的物象，他們的視覺經驗加快速度的變化，試圖抓住剎那間一閃即逝的的浮光掠影。

速度更快了，一條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複雜交錯的城市捷運系統，磁浮列車，更快速的航空網路，有線與無線的通訊系統，更快速傳遞訊息的各種設備，手機、e-mail、實時通、同步視訊……人類在極短的時間不斷加快速度，彷彿在無速限筆直的快速路上，腳猛踩在油門上不斷加速，忘了車上還有煞車。

我們已經忘了，「緩慢」也是—種速度，」迂迴「、」婉轉「也是一種抵達的方式。許多先進的工業國家，已經不只是在思考「快」的問題，也同時在思考「緩慢」的意義。從高速度的快感追求，慢下來，體會「緩和」的悠閑，速度有了「人文」的質量。

本文摘自蔣勛《此時眾生》

作者：蔣勛，台灣作家、畫家、詩人、美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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