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專欄 吹花回雪

《中國美術報》第60期 美術副刊

晚上看《董美人》，忽忽憶及董其昌。

老書上知道幾個董家古人，董允是黃門侍郎，諸葛亮《出師表》上說：「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董永是神話小生，和七仙女的故事家喻戶曉，我鄉黃梅戲裡有《天仙配》一劇，自小聽得熟，說的即是他們。《三國演義》里的董卓，印象不佳。明末秦淮名妓董小宛覺得親切，冒辟疆《影梅庵憶語》文詞秀麗，情真意切，最合少年時心性。

楊秀說董美人「態轉回眸之艷，香飄曳裾之風，颯灑委迤，吹花回雪」。吹花回雪的形容讓我想起董其昌的書法。董其昌曾說趙孟頫的字因熟得俗態，說自己的字因生得秀色。吹花回雪正是秀色，秀色得令人低回。

《董美人》文辭大好，得了《洛神賦》的真傳。吹花回雪四個字更好，無他，拜上天所賜也。近年來明白好文章是天賜的，勉強不得，於是徹底放鬆。

趙孟頫因熟得俗態，我看未必，董其昌因生得秀色，倒是不假。趙孟頫也有秀色，只是他的秀色是山清水秀之清秀，董其昌的秀色是瓜果蔬菜之輕靈。趙孟頫氣質華貴，適合近觀。董其昌氣勢清朗，適合遠視。從書藝上看，趙孟頫是董其昌的哥哥，一根藤上的兩個南瓜，一個瓜熟蒂落熬成湯，一個青皮幽幽做了菜。

董其昌自稱和尚投胎，談起前世廟門法號，鑿鑿有據，「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話自也說得順口，而他在時人筆記里被描述為惡霸。結果犯了眾怒，鄉人擠在董家門前，上房揭瓦，兩卷油蘆席點火，將數百間雕樑畫棟、園亭台榭及密室幽房燒得乾乾淨淨，將董其昌手書的「抱珠閣」匾額扔進水裡，名曰「董其昌直沉水底矣！」

董其昌的畫像我見過，臉頗瘦，能見到骨相，眉目間依稀可見豪橫氣，漁色氣，老賊氣。

董其昌書法真跡看過一些，或扇面或條幅或冊頁或中堂。其中堂尤其耐看，是玉雕的白菜。見過一幅董其昌行書手卷，字寫得斜風細雨，冰肌玉骨，頃刻忘了炎熱。好作品讓人不知炎涼。有一年冬天，洗完澡單衣條褲在沙發上翻八大山人的畫冊，忘了時間，回過神來，已經著涼了，感冒好幾天。

董其昌的畫挾士氣，字染秀色，入眼通體是不疾不徐的清貴。董其昌寫字，無意於法，每每馳騁佳妙，譬如《伯遠帖》的題跋，字形大小錯落，宛若珠落玉盤，脆然有聲。其文字也好，風神瀟洒：

既幸予得見王珣，又幸珣書不盡湮沒，得見吾也。長安所逢墨跡，此為尤物。

如今在博物館看董其昌的書畫，亦如彼時情景。尤物有幸沒有湮滅，兀自勾魂攝魄。

崇禎九年十一月，董其昌去世，八十二歲。總覺得那是一個風雨天，董園梅花零落一地。

老僧無戒

這兩天天氣很好，一來是南方最好的冬日，再則從北方歸來不久，越發覺得天氣很好。恰巧朋友送來一冊懷素《食魚帖》的影印本，心情愉悅，更覺得天氣很好。

《食魚帖》，草書八行，五十六字。懷素之書，已有定論，我喜歡的是其文：

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實愧予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羸也。即日懷素藏真白。

想想這個饞嘴的和尚，食魚吃肉，招來他人非議，弄得很尷尬，以致生了很久的病，我就高興——好個老和尚，也有「深為不便」的時候啊，看你怎麼跳出三界外。

懷素性情疏放，雖是和尚，卻無心修禪，飲酒吃肉，交結名士。這一次，他為常流所笑，久病不能多書，會不會生生悶氣？會不會撓撓頭皮？會不會把廟裡小沙彌罵一頓？會不會扔掉木魚托缽呢？或者心情不好，打翻了案頭的墨池。想想老和尚滿身焦黑，墨汁淋漓，就忍不住偷樂，倒不是幸災樂禍，而是老和尚讓我看見了生活的本質，所以高興。

想想「深為不便」的原因，不過「常流所笑」，這正是懷素的了不起處。古往今來，了不起的人，往往會被「常流所笑」。大概在懷素看來，佛門戒葷酒之類，不過是騙人的鬼話罷了。所笑常流今不在，唯有老僧留其名；所笑常流東逝水，唯有老僧立江心。

說來，我也算個飲食男，自詡廚藝不錯，但不會燒魚。前些年，剛去鄭州工作，有天下班看見賣魚翁，一車廂魚，鮮活亂跳，我買了十尾。我以為自己能燒好魚，誰知不是將魚煎得七零八落如凌遲狀就是煎得黑乎乎一片，鍋底烏雲驟起，快下雨了，最後只得送人。別人送錢送卡送煙酒送汽車洋房，我送魚。送人鮮花，手有餘香，送人鮮魚，手有魚鱗。有沒有送美女的？古人倒喜歡用美人計，西施入吳，昭君出塞，貂蟬侍董卓。前些時和一朋友閑聊，說倘若誰對他使美人計，他就將計就計。

從《食魚帖》中看，當時佛門似乎食魚無妨，吃肉則不可。我對佛學毫無研究，不知其然。

古人書法，不從書法的角度看更好。譬如這則《食魚帖》，出於老僧之手，而且還在久病當中，但行文飛動如意，精神飽滿，著實令人佩服。今人的書法，倘若不從書法角度看，大抵只能相對無言了。長安米貴，居之不易，你一個老和尚，天天有得肉吃，別人不罵你才怪。

我姑媽燒魚有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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