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組織還是自由鬥士？一文讀懂伊朗境內的庫爾德組織

伊朗的庫爾德分離主義活動長期以來一直為媒體和中東問題研究者們所忽視，這一方面是因為伊朗的庫爾德問題相比起來沒有那麼嚴重，一方面也是因為伊朗的庫爾德分離主義組織行動相對低調，很少大肆宣傳。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伊朗的庫爾德問題真的微小到足以忽視。

相反，隨著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的日漸穩固與敘利亞庫爾德人政治團體勢力的擴張，伊朗的庫爾德問題日漸浮出水面，大有與周邊國家相協同，引發跨國庫爾德人運動之勢。

伊朗境內族群分布圖，圖片來源：timesofislamabad.com

在伊朗的庫爾德分離主義組織中，最為重要的是庫爾德自由生活黨（Kurdistan Free Life Party，庫爾德語簡稱為PJAK）。該組織成立於2004年，與土耳其的庫爾德工人黨有著極為曖昧的聯繫，其政治訴求，活動方法都與庫爾德工人黨非常相似。

儘管目前該組織還不具備組織大規模軍事行動和給伊朗政府造成太大麻煩的能力，但是其吸引境外支持的能力卻不容小覷。一旦它與敘利亞和土耳其的庫爾德分離組織建立起穩固的聯繫與協同，伊朗的庫爾德問題就很有可能大大升級。因此，對庫爾德自由生活党進行基本的了解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本文將嘗試從該組織的歷史發展，行為方式以及政治目標三個角度對其展開分析。

誕生與發展

庫爾德自由生活黨有組織的反政府活動開始於2004年，而該黨派自稱成立於1997年，建立之初不過是一個爭取庫爾德民族權利，反對伊朗政府同化政策的普通學生組織。

在伊朗政府展開對庫爾德知識分子與社會活動家的殘酷鎮壓後，黨派的主要成員逃亡至伊拉克的庫爾德區，逐漸在庫爾德工人黨控制的甘迪爾山基地（Mount Qandil）站穩了腳跟。

黨派的成員深受伊拉克庫爾德自治運動與庫爾德工人黨對抗土耳其政府鬥爭的鼓舞，開始形成了明確的政治訴求，並採取了庫爾德工人黨領袖阿卜杜拉?奧賈蘭的許多政治觀點，包括奧賈蘭提出的「民主聯邦主義」（Democratic Confederalism）。這是一種要求地區高度自治，在地方層面將權利下放到村鎮，實行自我管理的政治綱領。

庫爾德工人黨領袖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calan)

在與庫爾德工人黨的接觸中，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完成了從普通的民權組織到一個更有野心的，具有獨立傾向的「反政府」組織的過渡。

在甘迪爾山基地的PKK士兵，來源: Kobane Resistance on Twitter

為支持該組織的發展，庫爾德工人黨將很多身為伊朗裔庫爾德人的成員轉讓給了庫爾德自由生活黨，這一舉動可以作為庫爾德工人黨扶植乃至操縱該組織的一個證據。在某種程度上也佐證了華盛頓近東政策中心本傑明?弗里德曼（Benjamin Freedman）與馬修?萊維特（Mathew Levitt）等專家關於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實際上不過是庫爾德工人黨伊朗分支的論據。

此外，庫爾德自由生活黨隸屬於庫爾德團體聯盟（Kurdish Communities Union，庫爾德語簡稱KCK）。土耳其的庫爾德工人黨（簡稱PKK）與敘利亞的民主聯盟黨（簡稱PYD）都是這一聯盟的成員。

庫爾德團體聯盟，來源：Warful Insights

即便我們不能據此斷定這些不同國家的庫爾德分離主義組織之間的必然聯繫，但它們在意識形態和政治訴求上的趨同性卻是很明顯的。這反映了近十年來土耳其、敘利亞、伊朗庫爾德分離活動的一體化和同質化趨向。

正如敘利亞的民主聯盟黨（PYD）有其附屬的軍事組織人民保衛軍（YPG），自由生活黨也有其附屬的軍事組織東庫爾德斯坦部隊（YRK），另有與之平行的婦女防衛軍（HPJ）。

據《華盛頓時報》報道，自由生活黨的一半成員都是女性，其中很多還未成年。這些女性成員具有「極端的女權主義理念」，往往是組織當中比較激進的成員。

在武裝衝突中，婦女防衛軍也常是「最為殘酷和堅定的戰士」。這種重視女權，強調組織內部男女比例平衡的政策算是庫爾德團體聯盟（KCK）內部的一個重要原則，也是庫爾德政治團體為與社會中佔主流的伊斯蘭思想相對抗採取的對立性措施，這一點在庫爾德自由生活黨中表現得尤為顯著。

自由生活黨下屬的婦女防衛軍（HPJ），來源：Rojhelat

衝突

在行為方式上，儘管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宣稱它反對暴力手段，希望以和平方式實現庫爾德地區的自治。但在其發展過程中，自由生活黨頻繁與政府發生衝突，並時常使用極端暴力的手段，乃至恐怖襲擊的方式來達到其目的。

從2004年開始，自由生活黨就與伊朗政府處於長期武裝衝突的狀態中。尤其在頭幾年，自由生活黨的武裝反叛活動極為猖獗。

據伊斯坦布爾的吉漢新聞社（Cihan New Agency）報道，2005年一年中有超過120名伊朗安全部隊成員在與自由生活黨的衝突中喪生。2006年4月3日，為報復在馬庫（Maku）的一場示威遊行中被殺的10名庫爾德人，自由生活黨更是向伊朗安全部隊發起進攻，造成24名安全部隊成員喪生；隨後於2006年5月8日，自由生活黨再次在克爾曼沙省（Kermanshah）的政府大樓前發起一次炸彈襲擊，造成5人受傷。

從2006年中到2007年，自由生活黨在伊朗境內與伊拉克交界邊境地區展開游擊活動，給當地的經濟造成了一定損失。

為此，伊朗政府展開報復行動，向伊拉克邊境地區的庫爾德村莊進行炮火襲擊，並聲稱其打擊目標是庫爾德自由生活黨。襲擊造成了一些平民的死傷，也堅定了自由生活黨繼續抵抗的決心。

在2007年8月，自由生活黨在伊朗軍隊執行轟炸任務時成功擊毀了一架軍用直升機，同時也在邊境地區展開游擊活動。在這一階段中，由於伊朗政府未能妥善處理好民族關係，而是多採取高壓政策，導致庫爾德分離派越發傾向於武力抵抗的方式。在伊朗政府無法嚴格管控的邊境庫爾德聚居區開展游擊戰爭，以對抗中央政權。在這一過程中自由生活黨漸漸提升了威信，也發展了其武裝力量。

2016年6月，伊朗軍方在土耳其邊境打擊庫爾德士兵，來源：almasdarnews

到了2009年，自由生活黨的武裝部隊已經敢於在某些地區與政府武裝正面對抗。4月24日，伊朗方面宣稱自由生活黨襲擊了位於克爾曼沙省的警察局，18位警察與8名叛軍在衝突中喪生。伊朗政府再次組織了對伊拉克邊境的潘吉溫地區（Panjwin）的報復性空襲，導致超過800名伊拉克庫爾德平民被迫遷移。

2011年4月14日，伊朗軍方展開了對伊拉克北部山區自由生活黨叛軍基地的全面軍事行動，隨後在伊朗的西亞塞拜然省也有衝突發生。自由生活黨的發言人Sherzad Kemankar在接受伊拉克庫爾德新聞媒體的採訪時表示，在4月16日的武裝衝突中，自由生活黨成功地抵擋了伊朗革命衛隊的進攻，迫使其退回原來據點，在衝突中53名伊朗士兵被殺，而自由生活黨僅損失2名士兵。

雖然這一數字顯然是被過分誇大了，但隨後的伊朗媒體也承認伊朗軍方在衝突中遭受了一定損失，連庫姆省（Qom）的革命衛隊長官阿巴斯?阿瑟米（Abbas Asemi）也在戰鬥中喪生。有此可見，伊朗對庫爾德叛軍展開的軍事行動確實不太順利。

衝突中雙方可能都有針對平民的軍事行為，伊朗政府稱自由生活黨在伏擊伊朗軍隊時蓄意破壞天然氣管道。路透社則報道稱伊朗革命衛隊在軍事行動中導致了平民傷亡，強迫數百位庫爾德平民遷移。革命衛隊否認了這一說法。

可以很明顯地看出，2011年開始，政府與叛軍的衝突進一步升級，伊朗政府感受到了庫爾德自由生活黨在分離活動中造成的巨大威脅，並決心對其發起全面攻勢。

2011年8月8日，自由生活黨的領袖Haji Ahmadi在採訪中表示自己願意與伊朗政府展開談判，並稱庫爾德問題只有通過和平協商才能得以解決，武裝衝突無法使庫爾德人在伊朗獲得政治與文化權利。

然而，伊朗政府拒絕了自由生活黨提出的和談可能性，革命衛隊於9月2日向自由生活黨發起了新一輪的攻勢。9月30日，伊斯蘭革命衛隊副總司令發表聲明，宣布革命衛隊已經攻佔自由生活黨位於西北邊境地區傑松森高地（Jasosan Heights）的基地，迫使自由生活黨投降並撤回伊拉克地區，並規定自由生活黨武裝不得靠近距伊朗邊境一公里以內的地區，不得招募伊朗公民參加其組織。

經過一個月的武裝衝突，可以說伊朗政府已經實現了起初設定的目標，從2011年10月以後，除了偶爾發生的衝突以外，自由生活黨沒有再給伊朗政府造成太多的麻煩，其在伊朗的影響力也大大降低。然而，受到地區局勢的影響，2016年以來，自由生活黨的行動又有愈發活躍的趨向。

行為模式

綜上，自由生活黨的行為模式還是以伊拉克庫爾德區為依靠，從伊朗境外指揮國內庫爾德區的騷亂活動，開始時多是小打小鬧，暴力活動與遊行示威相結合，基本上尚處於「政治活動」的範疇。

然而自2008年起，隨著其自身實力的發展與伊朗政府對庫爾德人毫不妥協的態度，自由生活黨更加迷信暴力手段，在庫爾德斯坦省與克爾曼沙省多次組織對地區警察局和政府部門的襲擊活動，與政府的衝突愈發不可調節，直至引發伊斯蘭革命衛隊的大規模鎮壓，持續的地方衝突才終告結束。

在自由生活黨行為模式「暴力化」的背後，少不了庫爾德工人黨的支持，伊拉克庫爾德區政府可能也多少起到了煽動的作用。然而伊朗政府過於強硬的民族政策起到的負面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

在這段時間內伊朗政府既沒有在庫爾德區自治方面做出任何妥協或許諾，也沒有試圖改善庫爾德區的經濟條件與基礎設施，甚至絲毫沒有放鬆對庫爾德人政治和文化權利的壓制政策。這使得很多希望政治解決庫爾德問題的民權活動家逐漸失去了耐心，採取了更為激進的態度。

自由生活黨趁此機會在伊朗國內煽風點火，鼓吹暴力手段的作用，成功地擴張了其影響力。因此，伊朗政府壓迫性的民族政策客觀上造成了自由生活黨行為暴力化這一結果。

左派思想

如上所述，在政治主張方面，自由生活黨與庫爾德工人黨以及民主聯盟黨有著很大程度上的趨同性——信奉阿卜杜拉?奧賈蘭提出的「民主聯邦主義」，打出民主社會主義，自由社會主義的旗幟，積極追求女性的政治權益，表現出明顯的左派主張。

庫爾德人與社會主義思想的聯繫由來已久。上世紀50年代，當時伊拉克、伊朗、土耳其都處於西方陣營，被美國拉攏入巴格達條約組織當中，蘇聯在此不利局面下開始向中東各國的庫爾德群體進行滲透，包括與伊拉克的毛拉穆斯塔法進行聯繫，嘗試將庫爾德人作為其在中東的代理人。

主要的庫爾德政治運動，圖片來源：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而庫爾德人由於受到政府的壓迫，對於敘利亞和伊拉克政壇中出現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泛阿拉伯主義以及伊斯蘭主義思想都極為反感，反而更容易接受蘇聯宣傳的社會主義思想。

一時間社會主義在庫爾德青年團體中大受歡迎，成為庫爾德人政治活動中的主流，以至於伊拉克共產黨在五六十年代被外界稱呼為「庫爾德黨」。

社會主義在庫爾德政治團體中的流行甚至一度壓制了庫爾德民族主義的發展，部分庫爾德社會主義政黨開始放棄獨立或自治的目標，轉而尋求與阿拉伯人協作，推翻由西方列強控制的「資產階級政權」。

在前蘇聯的庫爾德人集會，來源：imgur

當然，這種思潮畢竟還是局限於接受過教育的社會上層，其中大多是城市中的青年團體和知識分子，他們的影響力畢竟有限。

隨著敘、伊兩國復興黨的上台，社會主義政黨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國家政治中的作用愈發減弱，還不到蘇聯解體時便已經在政壇中銷聲匿跡。然而，社會主義思想在庫爾德知識分子群體中的影響力還是持續到了今天。

庫爾德工人黨於上世紀70年代後期成立之時便把馬列主義當作的黨的基本綱領，當左派思想在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主流思想界中都已基本退潮之時，庫爾德政治團體中社會主義思想依舊佔據很重要的地位。

因此在評判敘利亞、土耳其、伊朗三國的庫爾德政治團體的過程中，除了要考慮其民族特性以外，同時也應該看到它們在中東左派政治發展中的地位。

甚至可以說，爭取庫爾德人民族權益只是這些政治團體多個目標中的一小部分，它們在國家的政治制度構建當中也有自己的主張。這一點從民主聯盟黨在敘利亞羅賈瓦地區的政治實驗中已經能看出一些端倪。而自由生活黨也明確宣稱他們在首要的政治目標是「用一個世俗和聯邦制的政府來取代現代的神權政府」，在新政府中，各大少數民族——阿拉伯人，庫爾德人，亞塞拜然人都能享有自治權利。

由此可以看出，儘管這些庫爾德政治團體被政府視為恐怖組織極力打壓，它們卻並沒有將自己孤立於其所屬國家的政治進程之外，而是積极參与到其所屬國家的政治體制構建之中。

不幸的是，它們的左派政治主張本來就與其本國政府不合，更加上其鮮明的民族特徵，使得政府很容易忽略他們參與國家政治進程的政治構建主張，而唯獨關注其分離主義傾向。這也給庫爾德人的政治參與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前景

綜合來看，自由生活黨憑藉其自身勢力和武裝力量不可能給伊朗政府造成很大挑戰。然而問題在於，庫爾德問題往往並不取決於庫爾德人自身的實力強弱，而是受到境外勢力的極大影響。

無論是敘利亞、伊朗還是土耳其都曾多次利用其他國家的庫爾德分離問題來大做文章，同時卻對本國庫爾德群體採取壓迫性政策。如果沒有敘利亞老阿薩德政府的長期支持，庫爾德工人黨可能在上世紀80年代末就會被土耳其政府徹底壓制，更不會有今天這麼大的影響力。

若是薩達姆沒有貿然發動海灣戰爭，引起海灣國家和整個西方的敵視，伊拉克庫爾德區或許到現在都不會獲得高度自治的地位。

事實上，即使中東地區各個庫爾德分離團體能夠發展出完善的組織形態，他們的力量與國家政府相比依舊是杯水車薪，庫爾德問題的關鍵在於中東地區各國的相互博弈與其勢力的此消彼長，只要國家政局不發生動亂，庫爾德人就絕無實現獨立建國的可能。

這一點這些各國的庫爾德團體是清楚的，因此他們也不斷在修改自己的政治主張，從激進到溫和，從要求獨立到單純要求地區自治，或者只是要求摸稜兩可的政治與文化權利。這種政治觀點的變化既是政治妥協的產物，也是庫爾德人適應局勢採取的權宜之策。

敘利亞內戰爆發後政治局勢有利於庫爾德群體時，民主聯盟黨便要求實行聯邦制，賦予庫爾德地區高度自治，並通過地方權力下放架空中央政權。而在政治環境不那麼樂觀的伊朗，自由生活黨自治要求的標準隨之降低，轉而更為強調庫爾德人文化層面上的權益。

庫爾德團體這種漸進的和現實主義的政策在近幾年體現得尤為明顯，也是它們在政治實踐中日益成熟的標誌。

然而，即便如此，目前伊朗政府並沒有表現出對庫爾德人政治文化訴求進行妥協的傾向，而自由生活黨的影響力也確實沒有達到能夠給伊朗政府施加任何有效壓力的地步。在伊朗政局穩定，外部勢力不加干涉的條件下，自由生活黨並沒有太多進一步發展的希望。

可以說單憑庫爾德自由生活黨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實現為伊朗的庫爾德人爭取政治權益的目標的。而敘利亞羅賈瓦地區正如火如荼展開的民主聯邦制度與地方直接民主的政治實驗對伊朗庫爾德區的影響現在看起來還不夠強大。

只有在敘利亞、土耳其的庫爾德民族運動同時發生重大轉機的情況下，自由生活黨的局面才或許會有所調整。伊拉克庫爾德區對伊朗潛移默化的滲透亦有可能培養出與自由生活黨相對立的庫爾德政治團體。

外部局勢的變數太多，現在對伊朗庫爾德人政治活動進行預測還為時過早，如果伊朗政府能及時調整少數民族政策，改善西部庫爾德聚居區（尤其是庫爾德斯坦省與克爾曼沙省）的經濟環境，重視當地基礎設施建設，放鬆政治和文化方面嚴格的限制，伊朗的庫爾德問題還是有利用政治手段妥協解決的希望的。

今日主筆 劉新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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