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軍的裝備，真的窳劣嗎？

川軍的裝備，真的窳劣嗎？

馬民康

摘要：很久以前，我看了大量與川軍抗戰有關的文史資料，在這些資料里，關於川軍的裝備，最常看到的一個詞就是「窳劣」。窳劣的解釋就是粗糙低劣的意思，常常用來形容川軍的裝備低劣，沒有重武器，沒有大炮，沒有輕機槍，步槍都是川造的單發步槍，裝備陳舊，打不了幾發子彈就卡殼。士兵沒有衣服穿，都是單衣短褲，沒有冬裝。川軍將士在前線幾乎是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敵人的炮彈。為什麼會這樣呢？

圖1：抗戰時期的川軍塑像

《李宗仁回憶錄》里說：川軍出川時蔣介石答應出川後給予換裝，可是沒有兌現。到了山西閻錫山不給，他們急了就搶了閻錫山的軍火庫。閻錫山稱他們是「土匪」、「叫花子兵」，不要他們。程潛也不要，就讓白崇禧把他們調到山東第五戰區來了。情況真是這樣嗎？川軍真的很窮嗎？

最近看了一些原始檔案，才知道情況並不完全是這樣。

首先，參加徐州會戰的川軍第22集團軍第41軍第122師第364旅第727團上校團長張宣武就否認了李宗仁的說法。張宣武在《補敘幾點王銘章將軍的事迹》（收錄於張宣武文集）一文中寫到：「《李宗仁回憶錄》第728、729頁所說川軍第22集團軍，沿途遇有晉軍的軍械庫，便破門而入，擅自補給。閻錫山認為是抗日不足，擾民有餘的『土匪軍』，是程潛不願意要的『爛部隊』的說法，則全屬造謠污衊，狗血噴頭。第22集團軍出川抗戰時，所用的武器彈藥全系四川所造，直到離開山西戰場轉到滕縣作戰時，仍是全部川造槍支和彈藥，並無晉造的一桿槍和一粒彈。晉軍的軍械庫都在沿途何處？川軍又從何得知晉軍軍械庫的所在？如果是狼狽潰退，士兵哪還顧得上破門而入、擅自補給？太原陷落之後，日寇暫停進攻，第22集團軍在晉南休整，沒有作戰任務。當時津浦線上韓復榘擅自撤退，鄒滕一帶空虛無兵，最高統帥部乃急調22集團軍部防守鄒滕，拒止日寇長驅南下。當22集團軍經隴海路東調時，程潛硬把22集團軍所建制的第47軍李家鈺部強留到第一戰區，這怎能說『程潛不要這種爛部隊』呢？」

在《抗日戰爭晉東戰役四十一軍作戰經過追憶》（1982年2月追記）里，張宣武是這樣描述他們的裝備的：「第41軍，軍直屬和各師、旅，都沒有騎兵和炮兵，除步兵團各有一個迫擊炮連外，全軍沒有一門野炮或山炮，更沒有任何防空武器和反坦克武器。輕重機槍和步槍都是四川土造，射擊距離很近，準確性極差，極易發生故障，而且輕重機槍的數量非常之少。以122師364旅來說，全旅只有八挺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步槍上十之八九沒有刺刀，無可奈何.364旅就由修械所自製古代兵器大砍刀，來裝備士兵，以彌補刺刀之不足。364旅是西北軍的老底子，習慣於用大刀。」

川軍一直是這麼窮嗎？

從其他描述川軍的資料里可以看出：並非如此！

川軍起源於北洋新軍十七鎮，完全是按正規軍編練的新式武裝，原來都有騎、炮、工、輜等特科部隊，許多都是混成旅，辛亥革命後，軍閥割據，時而投靠北洋，時而投靠南方革命軍，不停的倒來倒去，誰給好處跟誰干，實行防區制，就地徵收，甚至提前徵收了好幾十年，都用來進行川內混戰。

在1933年出版的《四川內戰詳記》里有一個資料反映了當時川軍的裝備實力。由此可以看出，川軍既有大炮，還有機槍和連發步槍、手提機槍，而且數量還真不少。

其實當時川系軍閥紛紛購買武器，而且好多都是向國外購買的先進武器。日本、義大利、法國、德國的軍火商都是他們的客戶，很多文史資料都有描述，而且四川還有幾個大型的兵工廠。

具體如下：

四川省政府主席兼第24軍軍長劉文輝，人槍十萬以上，大炮數十尊，機槍數百挺，迫擊炮千餘挺，手提機槍數百支，連槍數千支。

四川善後督辦兼第21軍軍長劉湘，人槍十一萬以上，飛機十三架，兵船三隻，坦克車二部，大炮二百餘，機槍提槍數千，迫擊炮數千，連槍數千。

29軍軍長田頌堯，人槍三萬以上，大炮數十，迫擊炮數百，機槍手提槍數百，連槍二千餘。

28軍軍長鄧錫侯，人槍二萬以上，大炮二十餘，迫擊炮數百，機槍數十，手提機槍數十，連槍千餘。

20軍軍長楊森，人槍二萬，大炮數十，機槍數百，手提槍數十，連槍千餘。

川陝邊防督辦劉存厚，人槍一萬，大炮十餘，機槍數十，連槍千餘。

可能有人不相信這個資料和我的說法，不禁要問：「他們有那麼多精良的武器，怎麼出川抗戰時都沒有了？這些武器都哪裡去了？」原來都被川系軍閥頭目打了埋伏，留在四川了。

圖2：川軍先進裝備中也有捷克式輕機槍

圖3：川軍先進裝備中也有劉易斯式輕機槍

以前我非常敬佩劉湘、鄧錫侯、孫震等川軍將領，國難當頭，他們慷慨激昂，主動請纓出川抗戰，親赴抗日前線，率部浴血奮戰，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但是，最近看了一些開放檔案，使我對他們在出川抗戰前後的一些做法，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他們作為軍閥，在國難當頭的時候，說的很好，做的卻並不理想，可能是軍閥的局限性吧，為了個人的私利，還是留了一手，使得許多川軍將士付出了不該付出的犧牲和代價。

在台灣國史館有三份檔案，充分說明了這個問題。一份是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打給蔣介石的電報。

入藏登錄號：002000001884A

全宗名稱：蔣中正總統文物

卷件日期：1938（民國27年）/02/24

卷名：一般資料—呈表彙集 （六十八）

數位典藏號：002-080200-00495-041

內容摘要：顧祝同電蔣中正：重慶，午漾，據報劉湘所存儲械彈計步（槍）彈三千萬發，分存嘉定、宜賓兩處，未發捷克式機槍五千餘挺，路易式機槍八百八十挺，已發存劉樹成部路易式機槍六百餘挺，捷克式機槍百餘挺，等語。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擬辦：擬復悉並交軍政部。蔣中正批示：如擬。呈報日期：二十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圖4：顧祝同給蔣介石的電報（檔案文件）

另一份是第23集團軍總司令唐式遵寫給蔣介石的報告。

入藏登錄號：002000001888A

全宗名稱：蔣中正總統文物

卷件日期：1938（民國27年）/07/04

卷名：一般資料—呈表彙集 （七十二）

數位典藏號：002-080200-00499-034

內容摘要：唐式遵呈蔣中正：青陽，冬酉，茲謹將川省現有軍（隊）保（安團）及劉前主任（湘）

遺存槍彈實數，與鄧（錫侯）潘（文華）王（陵基）等各懷意見，分別謹呈。

甲、軍（隊）保（安團）現有潘（文華）屬郭昌明軍之彭煥章、陳蘭亭兩師，及周成虎、劉樹成兩師。鄧（錫侯）屬之黃隱軍之楊曬軒、謝德堪兩師，孫震屬（曾憲棟）一師，劉（文輝）屬之唐英、劉元瑭兩師，又一獨（立）旅，計共九師一獨（立）旅。

乙、保安團原有二十六團，經王陵基改編八團（相當於一個軍），及潘（文華）、王（陵基）改編三團後，其餘十五團合現成立五團，計二十團，但（王）陵基尚欲把持一部。

丙、槍彈計新舊步槍約五萬枝，法（國）造機槍約三千挺，山炮三十餘門，平射炮十二門，步機槍彈二千餘萬，尚有法（國）購存滇（雲南）之步機槍若干，月前曾派員又赴滇（雲南）交涉。

丁、日前，鄧（錫侯）、劉（文輝）王（陵基）召開後方會議，主張各異，鄧（錫侯）劉（文輝）主（張）新舊機槍千挺、大炮百門、連同存槍五萬，以兩支修配一支，成立三十個預備團，其經費擬以保安團每年所以經費三百餘萬，及出川各部補充團經費充之，王（陵基）力持反對，謂所有保安團及其經費，系省署許可權，綏署不宜過問。請將川省所有軍（隊）保（安團），悉數調出，撤銷綏署。文電日報表。侍從室主任林蔚呈，二十七年七月四日。

圖5：唐式遵給蔣介石的報告（檔案文件）

還有一份是1940年戴笠給蔣介石的報告。

入藏登錄號：002000001038A

全宗名稱：蔣中正總統文物

卷件日期：1940/02/11—1940/09/12

檔案年代：1940民國29年

卷名：特種情報—軍統 （四）

數位典藏號：002-080102-00037-005

內容摘要：戴笠呈蔣中正：轉報新編第十八師

圖6：戴笠給蔣介石的報告（檔案文件）

師長周成虎來函示誠，並請賜見參謀長先智淵，及周成虎呈蔣中正請救濟士兵伙食。

報告：九、二十、

一、據先智淵同學面告

（一）劉湘遺下現存敘府（宜賓）附近之械彈，約尚有：新步槍萬枝，輕機槍兩千餘挺，小迫擊炮千餘門，各種子彈壹千八百餘萬發。是項械彈大部由周成虎師保管。

（二）本年五月，周成虎曾派其親信，第二旅李旅長，至川滇邊境，與龍雲次子龍繩祖唔商，帷內容不詳。（應為討要法（國）購存滇（雲南）之步機槍。唐式遵報告內有提及此事。）（略）

謹呈校座 生笠

圖7：戴笠給蔣介石的報告（檔案文件）

新編第十八師師長周成虎是劉湘的小舅子（妻弟），先智淵是他的參謀長，黃埔六期畢業，與戴笠是同期同學。周成虎為了向中央輸誠，派先智淵去向戴笠彙報劉湘留存在他那裡的槍械和彈藥。這只是川系軍閥留在四川的槍械彈藥的一部分！到1940年再不交出去，隱匿不報，真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吃吃不下，甩甩不掉，私藏這樣大批的軍火，罪可不輕啊！此時的形勢已經不是抗戰開始的時候了。

以上資料都說明川軍在四川和雲南存留了大批川造和進口的先進武器，包括山炮、平射炮、迫擊炮炮、輕重機槍、手提機槍、新舊步槍，還有大量的彈藥。數量之大，隱藏之深，直到1940年還有大量留存。

這些軍閥頭目，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原來，在川軍成立初期，部隊基本都是混成旅，都有騎、炮、工、輜等特科部隊，可以互相配合作戰。後來形成了幾個大的川系軍閥集團，主要有劉湘、楊森、鄧錫侯、田頌堯、劉文輝等。但是，部隊很不穩定，經常會有師長、旅長、團長拉著部隊倒戈反水。今天投靠這個，明天投靠那個，這樣就會帶走重武器和精良武器。

為了防止部隊倒戈時帶走重武器和精良武器，軍閥們就專門成立了直屬於各軍師旅的模範師、教導師、特科部隊、獨立旅、炮兵團、機槍營（大隊）、特務營、獨立營等，這些部隊都是由軍閥頭目的親信掌控，重武器和精良武器都在他們手裡，即使一般步兵團嘩變，也不可能帶走重武器和精良武器。直到1935年10月，川軍第一次整編完畢，部隊還是這樣配置的。

但是，到1937年8月，川軍第二次整編完畢準備出川時，情況就發生了巨大變化，新成立的第二路預備軍（後改為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劉湘，副司令長官鄧錫侯），全部取消了特科部隊，新編成的師旅團級作戰部隊都沒有了特務營、獨立營，更沒有炮兵團。劉湘、鄧錫侯、孫震所提供的出川抗戰部隊都只有步兵，沒有了特種兵，沒有了重武器和精良武器，甚至於把步兵團的好武器也都換成了窳劣的老舊步槍。

既然要去抗戰，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些軍閥頭目認為：川軍出川抗戰是打「國仗」，川軍改編成「國軍」了，那麼就要國家來負擔「國軍」的裝備和軍餉，川軍自己製造和購買的重武器和精良武器當然要留下來。

有人要問：那麼這些武器後來都哪去了？

唐式遵的報告里已經點出來了，1938年7月，用這些武器裝備了留川各軍、師、旅及保安團二十餘萬人，共編成三個集團軍（第28、29、30集團軍）共六個軍（第56軍、88軍、44軍、67軍、72軍、78軍），除了56軍隨鄧錫侯、潘文華留川防守外，其餘五個軍成為第二批出川部隊，全部出川抗戰，使得這批後續出川部隊的戰鬥力有了明顯改觀，在武漢會戰、長沙會戰、南昌會戰中立下赫赫功勛。

還有人要問：軍閥頭目這樣私藏械彈，不是欺騙中央犯有大罪嗎？就不怕蔣介石追究怪罪嗎？

當時，蔣介石剛到四川，還沒鞏固陣腳。四川還有二十萬川軍，第一批出川抗戰的川軍只有十萬，只是川軍全部的三分之一，蔣介石的中央還有顧忌，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啊！

軍閥自私啊！國難當頭，還想保存實力，以便將來還能再次割據為王。第一批川軍分兩路出川，本來目的地是到河南，成立第七戰區，最高統帥部把兩個縱隊改成兩個集團軍（第22集團軍，第23集團軍），分割使用，一部分調往山西，一部分調往皖南，實際上取消了第七戰區，使得劉湘、鄧錫侯掌握一個完整軍事集團的目的破滅，劉湘惱羞成怒，一病不起，病逝武漢。鄧錫侯、潘文華回川主政，仍想保留實力，因與王陵基意見不一，最終分裂，王陵基率部出川，鄧錫侯、潘文華留川駐守，直到抗戰結束。

從川軍整編後，劉湘等軍閥頭目就不再給川軍發餉，鼓動部下不斷向中央要錢要槍，造成川軍四分五裂，指揮系統紊亂。許多師長指揮不了部隊，旅長、團長不聽指揮，擅自撤退，不相配合，廣泗戰役饒國華將軍的犧牲，就是這個原因。出人不出力（量），怎麼能夠打勝仗呢？

好在川軍將士都是好樣的，到了戰場，沒有重武器和精良武器，照樣敢於犧牲、英勇殺敵，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敵人的飛機大炮！

我敬佩那些英勇犧牲、抗擊日寇的川軍將士！

我鄙視那些自私自利、口是心非的川系軍閥！

僅以此文獻給我的祖父，川軍抗日英雄馬國榮少將（抗戰時曾任第21軍146師副師長）和他的戰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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