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北洋水師還早的中國海軍艦隊：規章制度嚴密，人員高度職業化

中法戰爭期間法國報紙刊載的美術作品 ：馬江之戰爆發。畫面上白色艦身的是法國軍艦，居中者是法軍旗艦「窩爾達」，在其右側的是法艦「野貓」。畫面左側的兩艘黑色軍艦，分別是「揚武」（左一）和「伏波」，正在遭到法軍桿雷艇的襲擊

提起中國的近代化海軍艦隊，現代人習慣將北洋水師、北洋海軍視作領軍先行者，不僅因為其規模較大，而且制度周密，訓練西化，人員高度職業化。然而事實上，在北洋水師於1881年開始編練之前，中國已經有了規模較大的近代化艦隊，而且其存在已經近10年之久。

初創船政時，上至清廷中樞，下至主事的地方大員，很多人對近代化海防建設的理解頗為簡單，以為可以如同當時陸軍更換西式武器那般，直接由舊式水師換裝蒸汽軍艦即可，彼此關注的焦點主要是能不能造得出蒸汽軍艦。而當蒸汽軍艦真正開始出現，傳統水師根本沒有能力直接換裝蒸汽軍艦，如何為這種全新的軍艦配備人員，以及如何管理、使用這些軍艦，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黃底青龍旗遍布中國海疆

1870年曾國藩上奏清廷，提議將蒸汽軍艦單獨編組進行專門的訓練和使用。隨後清政府採納這一意見，責成當時國內僅有的兩個造船機構江南製造總局和船政，各自將自己所造的蒸汽軍艦編組成隊，進行專門訓練，以備成軍。對這種裝備西式軍艦的部隊應當如何命名，清廷和地方主事者都沒有更好的主意，乾脆根據這種部隊的裝備特點，直接定番號名稱為「輪船」，其中以船政造軍艦編組的部隊名稱為「輪船」，隸屬船政衙門，用江南製造局造軍艦編組的部隊則稱作「江南輪船」或「上海輪船」，由兩江總督統轄。兩支艦隊因為沒有獲得國家的正式編製，本質上類似於勇營部隊。

僅從名稱上看就能發現，船政下轄的「輪船」，明顯比番號中帶有明確地域名稱的「江南輪船」層級更高，在具體的建設中也確是如此。船政輪船很快成為一枝獨秀。1871年，「輪船」正式編製了基本制度《輪船出洋訓練章程》《輪船營規》，二者大量參考英國海軍規章制度，並結合了中國當時的實際情況，上奏清廷後得到諭令批准，隨即開始了正規化建軍。

船政每年的運行經費早經清廷明確了固定的額度，而船政新造出軍艦，都是由船政自行為艦上配齊人員、裝備，以及供應必需的軍餉、維護、燃料等費用，只能從船政運行經費中騰挪。船政便遇到了每多造出一艘軍艦，就會多出一份養船經費的壓力。1871年，船政和浙江省協商，將「輪船」部隊所轄的一艘軍艦調撥到浙江的通商口岸寧波駐防，在浙江期間該艦的軍餉、維護費用均由浙江省負擔，聽從浙江省的差遣使用，但該艦的所有權和指揮權仍在船政衙門，訓練操演仍遵從「輪船」部隊的統一安排，定期要返回馬尾參加輪船部隊的聯合訓練，一旦海上有事，也要根據「輪船」部隊的命令歸隊。這一模式既解決了船政無力承擔軍艦養護費用的難題，又使外省可以獲得蒸汽軍艦使用，在經清政府中央對此追加認可後，船政「輪船」部隊的軍艦便紛紛調赴沿海各省。至1872年，除江蘇省因本省就有「江南輪船」而不需要調船政軍艦外（沈葆楨擔任南洋大臣、兩江總督後，船政軍艦也駐紮到了吳淞口），其餘中國東南沿海各省均有船政「輪船」部隊的軍艦駐防，一夜之間船政「輪船」成為擔負全中國海防重任的部隊。其所實行的無事之時軍艦分駐各港口，一旦有事則匯聚一處的模式，與後來日本海軍的聯合艦隊制度十分相似。

擁有嚴密規章制度、人員高度職業化且實現全國駐防的船政「輪船」，風頭全面壓過「江南輪船」，成為中國第一支近代化的海軍艦隊，扮演著國家艦隊的角色。現代認為是從北洋水師開始最早使用的黃底青龍旗，實際上是「輪船」部隊在1871年最先制定、使用的軍艦旗格式，北洋水師只不過是延續「輪船」部隊的舊制。

現代國人提及這支艦隊，多不知道其防區竟然包涵整個中國海疆，更多憑著模糊的印象，以為這支艦隊只是福建省的地方性部隊，因而想當然地稱之為福建水師，事實上福建水師這一番號所指的是設於福建省的綠營水師，而船政所轄的蒸汽艦隊絕不能稱為福建水師，其標準的官方名稱就是「輪船」，照顧到現代人的語言習慣，學術界也有稱其為「船政水師」的做法。

船政「輪船」部隊旗艦「揚武」上操演火炮的情景，水兵軍服的補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支部隊的番號 ：輪船

「輪船」制度概覽

作為清政府最早批准設立的輪船部隊，船政水師因為有著洋員和船政學堂師生作為重要的智力支撐，加之所轄軍艦數量多、分布廣、訓練頻繁，其規章制度較同期設立的江南輪船健全、系統，僅從下屬一些個別的例子就足以感受。

組織結構

「輪船」受船政衙門直接領導，其首長為輪船統領，具體統率全軍。因「輪船」部隊有大量軍艦分駐他省，為了便於管理，在統領下設分統，管理兩三艘或四五艘駐外地的軍艦。此外，「輪船」設營務處，類似全軍的參謀和後勤部門。另由船政「建威」訓練艦管駕洋員德勒塞擔任總教習。

艦內作息

「輪船」部隊的軍艦實行嚴格的作息制度，與當時的西方海軍十分相似。每天寅時（約凌晨4、5時）起床，水手開始擦洗甲板。7時艦上升旗，水手返回住艙洗漱，將吊床疊好存放到主甲板兩側的舷牆內，然而開始早飯。8時，水手按照號令爬上桅杆整理帆索。9時，水手、洋槍隊等士兵穿好軍服點名，而後開始各項操練、教學。12時午飯，飯後仍然進行各項操練作業。下午6時，水手們上桅將帆桁降下，同時開始取出吊床安設到甲板下的指定位置。7時，艦上大副、二副點名，10時全艦熄燈，由大副負責在各處檢查。

艦船紋章、塗裝、旗幟

艦船紋章是西式海軍艦船上的徽標性裝飾物，多以艦首像、艦尾浮雕等形式出現，用以作為國家標誌或海軍標誌、軍艦標誌。船政自建造第一艘軍艦「萬年清」開始，艦上即引入了紋章制度，各艦均採用近似統一的紋章，其模式是在軍艦的艦首兩側各裝飾一座高浮雕形式的金色飛龍紋章，艦尾另裝飾一座。軍艦的塗裝也是區別艦船國別、種類的重要標誌，「輪船」部隊的軍艦採用艦體黑色、上層建築白色、桅杆和煙囪黃色的「維多利亞」式塗裝。

軍服

「輪船」的軍服稱號衣，分軍官服和水兵服兩類，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種專門設計的近代海軍軍服。

「輪船」軍官制服式樣與八旗、綠營軍官的號衣基本相同，上衣是對襟短褂，在肩頸至衣襟、下擺以及袖口有紅色如意紋鑲邊裝飾，在鑲邊的外側，沿著鑲邊的輪廓另有一道紅色裝飾線圍繞。與上衣相配套，穿著深色褲子，腳穿薄底高腰戰靴。夏季帶歐式草帽，春秋冬季以暖帽作為軍帽，與當時通行的、帽牆猶如倒「八」字的船型暖帽造型不同的是，船政水師軍官的暖帽帽牆比較直立，在艦上活動時不易磕磕撞撞。

「輪船」的水兵軍服是一種類似勇營號衣的服裝，上衣為對襟短褂（在袖口、領口有紅色鑲邊），著軍褲，腳穿布鞋，頭纏頭巾，裝扮和湘、楚軍等勇營軍隊非常相似。別具特點的是，「輪船」水兵裹頭的頭巾正面綉有文字，內容為所屬軍艦的艦名，號衣的胸口和後背各釘綴有圓形白色的補子，其內容為靠上方從右向左橫書軍艦艦名，中部豎寫著部隊的番號名稱，即「輪船」。

隨著船政水師軍艦頻繁往來於沿海各地，這套著裝形成了當時中國社會對新式軍艦官兵的重要外貌辨識印象，後來北洋水師的制服設計即以此為基礎。

訓練

「輪船」在訓練上極為嚴格，為防調撥外地的船政軍艦日久各不相習，「輪船」部隊定有會哨制度，不定期地調集各地的船政水師軍艦一起進行編隊合操，另每年春季擇期調齊軍艦大閱會操，每年的冬季則由船政大臣、福州將軍、閩浙總督等對各艦分批閱操。

單艦的訓練方面，「輪船」規定在正常情況下，軍艦每次出海回港後首先休整3天，「將艙面洗刷、輪機擦凈、一切修整完備」，從第4天開始進行在港的各種操練三天，「或操篷桅、或操槍炮、或操救火、或操舢板、或操登岸」，3天訓練結束後繼續出海操演，如此循環往複。單艦訓練中有炮術訓練一項，平時在港不做實彈訓練，而是每月一次前往外海，以荒島為標的進行實彈射擊訓練，「炮手之優劣即於此考校」。單艦訓練中另有隊列和上岸作戰訓練，由管駕官決定訓練之期。隊列訓練時，以每12人或每24人為一個方隊組合進行操練。

船政水師軍艦平時每天由水手、升火、槍炮等各部門分頭組織訓練，每旬一次由管駕官組織全艦合練。輪船營規中還對管駕官有定期進行緊急集合訓練的要求，「每月或遇夤夜、或遇風雨，管駕官突發號令，各色人等俱應站齊，聽候指示」。

軍規、紀律

「輪船」部隊對艦上紀律有嚴格規範，可以視作是在清末中國軍隊通行的軍規之外的補充規定，包括不準在艦內吸鴉片、賭博、酗酒，不準用軍艦夾帶私物。在艦期間，艦上所有人員必須遵守每日的作息時間，嚴格按照艦長等高級軍官的命令進行操演。各艦上另有類似西方憲兵的制度，由艦長挑選指定若干士兵持輕武器，晝夜輪班在艦上巡查。

海圖繪製

清末中國自身本沒有繪製西式海圖的制度，沿海船隻所用的海圖多為西方國家海軍或中國海關繪製，「輪船」部隊完成了近代中國第一套自行測繪的西式海圖。據現存福州馬江海戰紀念館的一套「輪船」部隊海圖實物看，繪製完全按照西方現代海圖標準，採用英制尺寸單位，但是圖上標示的文字、數字完全使用中文，其中圖四周外框的經緯度、圖上所標的水深等數據也都是漢字數字。作圖上，「輪船」部隊的海圖不僅具備了現代海圖常見的標識，還包括了諸如海底地質、錨地位置、大潮潮位等實用信息。從現存的這套海圖看，其地域上涉及中國大陸沿海各主要地區，其中舟山群島、閩江口、珠江口、澎湖、山東半島、遼東半島等圖的水深標記異常詳細，而這些區域正是「輪船」部隊軍艦駐防和經常往來的地區，顯然是經過在實際的航行、勘測中不斷修訂完善而成。對此，「輪船」部隊的規章中就有明確要求，即各艦在航行中必須對海圖進行考訂、修正，以期更加完善，「遇有出洋之時，各令將山水、沙礁逐一簽、注、對，以資考據，庶後來輿圖可以愈出愈精，而駕駛亦更有把握」。

美國海軍人員拍攝到的一幅中、法軍艦對峙照片。左側為「輪船」部隊的「飛雲」艦，右側是法國東京支隊的「德斯丹」

血祭大江

1884年，中國和法國圍繞越南主權問題陷入外交危機，法國以攻打馬尾、台灣為威脅，逼迫清政府在外交談判中讓步，編練已10餘年的「輪船」被推到了歷史前沿。由於馬尾當時是對列強開發的自由港，當年7月，法國海軍東京支隊軍艦在司令官孤拔率領下陸續進入閩江，在船政附近江面擇要停泊，向中方施加壓力。「輪船」部隊則開始召駐泊各地的軍艦返回船政，根據欽差督辦軍務大臣張佩綸的要求，在馬江上和法國軍艦並泊對峙，針鋒相對。

因為馬江江面狹窄，中法雙方軍艦間的距離十分接近，此時開戰將具有近戰優勢，即艦炮可以採取直瞄射擊，命中率幾乎能達到百發百中的程度。這樣的情況下，最重要的決勝因素幾乎就在於誰能首先開火，在近距離上炮戰，搶先開火的一方將能獲得決定性的優勢，被動的一方几乎不會獲得還手的機會，就可能在對方的第一輪射擊中被直接摧毀。清廷對待法國的勒索反應麻木，既不在外交方面做出真正努力，又沒有勇氣果斷做出軍事反制的決策，以至於船政當局無所適從，在馬江上駐守的船政「輪船」軍艦隻能一味枯守。

時至1884年8月，中法外交談判破裂，法國公使撤使離京，在此嚴峻形勢下，清政府對於馬江前線中法軍艦對峙的問題，仍無法做出是戰是和的準確判斷。8月22日夜，駐泊馬江的法國軍艦進行戰鬥動員，並在第二天向閩浙總督送去當天將要向船政「輪船」開戰的宣戰書，由於福州城連接馬尾的有線電報當天突然故障，這一軍情未能及時送至船政，8月23日下午1時56分13秒法國軍艦向江上的中國軍艦開火，挑起了馬江之戰。

此戰，中法雙方的參戰軍艦均為9艘，法軍開火時，船政「輪船」的軍艦大都處在錨泊狀態，猝不及防，損失慘重。法軍首先以桿雷艇「45」「46」號突襲中方體型最大的軍艦「揚武」「伏波」，發起桿雷攻擊，導致船政「輪船」的旗艦「揚武」號巡洋艦中雷爆炸，旋即沉沒，「伏波」號中雷後雖然還擊重創了來襲的法國桿雷艇，但自身傷勢過重，被迫退出戰場。

法軍在派出桿雷艇襲擊的同時，利用軍艦桅杆上安裝的高射速兵器——多管機關炮徹底以火力壓制住了船政各艦。參戰的船政「輪船」軍艦的火炮均為露天布置，即全艦所有的火炮都露天安裝在主甲板上，戰時炮手、水手們在露天甲板上雲集操作。法國軍艦雖然也大都屬於同一類炮位布置方式，但很多法國軍艦在桅杆上裝備了「哈乞開斯」機關炮，這種火炮擁有5根37毫米口徑的炮管，射速極高，也是後世機關槍的雛形之一，在雙方軍艦交戰距離十分近的狀況下，法軍的機關炮居高臨下掃射船政軍艦，對甲板上滿是戰鬥人員的「輪船」各艦造成了大量的殺傷減員，而且還直接壓制、遲滯船政軍艦上的火炮操縱。從法艦桅杆上飛瀉而下的彈雨，在船政軍艦的火炮甲板上一片血肉橫飛，雖然總有英勇無畏的將士在彈雨中前仆後繼，奮力抗敵，但面對來自高處的攻擊，實際根本沒有招架還手之力。

之後不到20分鐘時間裡，法軍即摧毀了馬江上幾乎全部的船政軍艦，法軍幾乎都是在進行了第一輪火炮射擊後就取得戰果，而連錨鏈都尚未掙脫的很多船政軍艦，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出回擊，就抱憾沉沒，在閩的船政水師幾乎全軍盡覆。此戰，「輪船」部隊損失「揚武」「福星」「福勝」「建勝」等作戰軍艦7艘，有姓名可考的陣亡者500多人，法軍損失2艘桿雷艇，陣亡6人，受傷27人。在這場幾乎一邊倒的戰鬥中，唯有一件事讓法軍感到吃驚，也為中國海軍尋得了一絲尊嚴。馬江之戰開始後不久，停泊在閩海關附近的中國炮艇「振威」遭法軍3艘巡洋艦和1艘鐵甲艦攻擊，旋即下沉，而就在這艘軍艦下沉之際，前主炮突然發出了一聲怒吼，向法艦做出了最後的攻擊嘗試，與此同時，「振威」的桅杆之巔還升起了一面嶄新的龍旗，以示「艦雖亡，旗仍在」的不屈之意。

馬江之戰，船政「輪船」主力盡喪，戰後雖然船政仍然繼續建造軍艦，在國內一些港口仍然有部分船政軍艦駐防，但是再未恢復艦隊機構，沒有再建立起艦隊組織，「輪船」部隊的歷史在馬江之戰不幸終結。1885年中法戰爭後，清廷下旨「大治水師」，北洋水師的建設速度驟然加快，至1888年正式成軍。這支從制度到人員都和船政及「輪船」部隊有千絲萬縷關係的艦隊，仍然以龍旗為軍旗，接過了原「輪船」的職守，肩負中國海防重任，恰如「輪船」的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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