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波：別樣武俠風，黃易跨越的不止是「天道」

作者語

2017年4月5日，黃易中風逝世，享年65歲。此時距他隱居大嶼山專職從事武俠小說創作已有28年。在1985年之後，金庸、梁羽生、古龍相繼中斷武俠小說創作。黃易於1989年出道，卻並未襲用前人套路，而是以博古通今的姿態橫空出世，創造了完全不同於前人的別一種武俠形態。

原文：《黃易：武俠改革者》

作者：西南大學 韓雲波

別樣的風骨

別一種武俠形態，自有別一種武俠風骨。

1902年，26歲的日本冒險小說家押川春浪出版《武俠之日本》，提出了歷史上未有過的「武俠」概念，建立了具有軍國主義色彩的「武俠團體」。雖然人們並未將「武俠」當作「武俠小說」而是更願意當作「英雄小說」來看，但「武俠」作為一個不同於傳統遊俠與古典義俠的現代概念，卻自此誕生了。

此後，出現了不同時代的武俠風骨。

從1923年開始，平江不肖生以譚嗣同絕命詩「去留肝膽兩崑崙」起筆，創造了霍元甲打擂台的經典橋段，外國武士望風而逃。1910年，42歲的霍元甲英年早逝，《近代俠義英雄傳》情節就此完結。一方面，霍元甲在共和前夜而未看到民國的曙光，留下無盡悲愴；另一方面，霍元甲為「東亞病夫」雪恥，為中華民族爭光，他的精神是不死的，這奠定了武俠小說的主流基調。從「英雄小說」到「武俠小說」，宏大敘事與宏偉格局，必然會帶來「武俠小說」之武俠風骨的飛升與躍遷。

1932年以後，在「十四年抗戰」的艱苦歷程中，由於具體歷史條件所限，北派武俠小說家還珠樓主發展了武俠小說的奇幻神性一面，將造福「民族/國家」的武俠風骨抽象化為「下山行道，修積外功」的奇幻化情節。雖然淡化了武俠風骨的世俗色彩，卻將武俠風骨帶入了更廣闊的境界，形成了「歷史/國家」的武俠風骨。

1960年前後，金庸在《神鵰俠侶》中提出「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將武俠風骨升華到「人民/國家」的高度，成為武俠小說現代性的特色標籤。1970年前後，金庸在《鹿鼎記》中更進一步將武俠風骨從江湖的隱秘社會帶入廟堂的公眾社會，表達了無論江湖還是廟堂都必須造福於民的思想。然而，當武俠超越了江湖與廟堂的界限，武俠也就泛化了，武俠小說也就越來越不像「武俠小說」了——金庸對武俠小說進行極大提升的同時，也貌似將武俠小說逼到了「絕路」。

黃易在1989年開始發表武俠小說，他必須在金庸小說之外另闢蹊徑，尋求別一個武俠天地。從金庸到黃易，不是「改良」，而是「改革」。武俠「改革」的成果，就是黃易的武俠風骨。

與時俱進

黃易的武俠風骨，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是黃易的大歷史。大歷史不僅是廣闊的歷史背景，更是風雲變幻的大時代，或者是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重大轉折，或者是呈現中國歷史盛世的宏大圖景。描寫重大轉折的，比如《尋秦記》，再比如《大唐雙龍傳》。呈現宏大圖景的，比如《日月當空》，再比如《覆雨翻雲》。相比而言，黃易更喜歡描寫歷史的重大轉折，他從歷史轉折中探討歷史之道，得出兩個明顯的結論：其一，歷史規律浩浩蕩蕩，是不可以人為改變的，人類只能順應歷史規律；其二，歷史規律棄惡從善，是不可以野心實現的，歷史必然指向萬民福祉。這樣，歷史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歷史」。

第二是黃易的大跨界。跨界並非從黃易開始，平江不肖生和還珠樓主都曾將奇幻跨界融入武俠，王度廬將言情跨界融入武俠，但他們都沒有因為跨界而改變武俠小說的基本面貌，都主要是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去尋求資源。黃易則有所不同，他更多地是從西方文化中尋求資源，比如他將科幻跨界到武俠從而創造了穿越武俠，將魔法跨界到武俠從而創造了玄異武俠。穿越和玄異的出現，使武俠小說在時間上洞穿過去、現在、未來，在空間上拓展到星際空間甚至平行空間，這就使武俠小說有了更大的天地，黃易的跨界也就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跨界，而是一種超越了前人的「大跨界」。

第三是黃易的大天道。「道」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概念，也是一個大文化概念。還珠樓主講的是「在山修道，下山行道」，金庸講的是超越「人為之技」的「自然之道」，形成了武俠小說的哲理色彩，使武俠小說相比於古典俠義小說而言具有了空前的深度和厚度。黃易在小說中探討「天道」，他從存在於玄想之中的抽象的「道」開始，從古典進入現代，借武俠之軀殼而與科幻小說深度融合，以憂患意識關注宇宙和人類命運，最後歸結於兼具宏大敘事和哲理敘事的「借道以窺天道」。在武俠小說中，「道」往往具有神秘和玄異的色彩，且常常語焉不詳，黃易也在一定程度上未能免俗。但黃易對「道」進行了極大改革，超越了將「道」定位在武功哲理和人生哲理的具體層次，從而將「道」擴展為關於人類命運甚至宇宙命運的宏大思考。和其他武俠小說相比，黃易觸及到了哲學的核心層面，即人與世界的關係，使武俠小說不僅得以表現「人之圖景」，也可以表現「世界圖景」。黃易的「道」，因而升華成為「大天道」。

大歷史、大跨界、大天道，三者相融相合，形成了黃易在「後金庸」時代對武俠小說的獨特貢獻，也使黃易小說能夠在內心深處打動「80後」以來的新生代讀者。在社會歷史條件和知識技術條件發生深刻變化的時代，黃易小說體現了與時俱進的創新品質，這為武俠小說作為一個文學類型的前途命運提供了啟示。當然，黃易的小說為了迎合商業化市場的一些不健康傾向，也有許多惡趣惡俗，這是必須注意的。

武俠小說的核心內涵

武俠小說的風骨變遷，是和歷史時代的變遷相適應的。從清末到「十四年抗戰」，中華民族追求獨立自主是當時的歷史基調，民國舊武俠小說的武俠風骨，因此展現的是擺脫恥辱與奴役，從而追求自主自由；從50年代到80年代，中華民族改革開放歷經種種曲折的艱難路徑是當時的歷史基調，港台新武俠小說的武俠風骨，因此展現的是自我的提升與完善；改革開放以來，中華民族追求強國富民之路是此時的歷史基調，「後金庸」武俠小說的武俠風骨，因此展現的是和平與發展的宏大敘事。

今天的時代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中華民族不僅要致力於實現偉大復興，更需要承擔歷史責任。就武俠小說來說，大歷史的正義規律、大天道的道義責任，以及將自身追求融入到作品當中展現出來的耿耿風骨，既是一切文藝工作者及文藝作品的核心追求，也是武俠小說過去、現在以及將來應該弘揚的核心內涵。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57期第8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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