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高飛吧，不要相信「故鄉」是個美好的詞

回復片名有汁源

最近結束的電影節上，獲獎精粹單元放了一部片，《傑出公民》。

它在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拿了最佳男主獎，但實話說，相比影片質量，這個獎像個玩笑。

倒不是說男主演得不好，而是影片的分量，根本無法通過這獎項體現出來——相比表演，電影豐富的細節、高超的幽默、行雲流水的敘事和令人難過的嚴肅性，都更為奪目。

給個演員獎，顯得文不對題。

如此說來，北影節選擇展映它，還是很有眼光的。它也確實在影迷中引起了持續的討論和一水的好評，豆瓣高居不下的評分，算是一個例證。

另一方面，《傑出公民》極為適合中國人看，尤其是中國的年輕人，具體原因，我隨後細說。

我看完電影的第一反應很樸素：一部自然流暢、輕鬆愉悅的佳作。

不是客套意義上的佳作，像鸚鵡史航那樣，是個電影都說好。而是把全世界電影攏一塊兒，一年也難以得見幾部的優秀作品。

容我稍微展開說（吐）一（個）說（槽）。

自然流暢很難做到的。

這年頭，無論商業片藝術片，匠氣之重，彷彿屏幕後頭端端正正坐著一位：羅永浩。

就拿近一年華語圈的幾個電影節來說，金馬獎、金像獎，還有前不久的導演協會獎，拿獎的作品，有幾個不是文氣衝天、皺皺巴巴往前趕？

既不暢快自然，更非渾然一體，只能讓觀眾懷疑自己：哎呦，我的理解力可能還不行。

而輕鬆愉悅說起來簡單，卻是檢驗喜劇片的至高標準。

當然，不知道「輕鬆愉悅」是啥也正常，畢竟我們一直缺乏良好的喜劇電影傳統：早年的王朔馮小剛，基本靠耍貧嘴；近年的郭德綱和麻花，雖是專業喜劇人，但攢成電影的體量……咳，大家肯定充分理解了「慘不忍睹」的含義。

就沖這兩點，《傑出公民》得好好看。

它流暢如絲般順滑，輕鬆似徐風拂面（這麼說好像有點欠打……），全程絕無耍把式賣怪賣慘賣噁心，而是通過一個接一個自然親切的場景，或者說粗糙無華的日常，把水滴融進水裡，抓著你，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這兩點之外，是我最想展開說一說的，電影嚴肅豐富的思想性。也是因為這個，才在前文提到，它適合中國人看。

故事的背景是阿根廷，更大的背景是南美，有牛羊、足球和文學，積貧積弱，多年來一直屬於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有個特點，一邊想被外頭更發達的地方承認，一邊因為自卑更是看不起那些地方。

這一點，無論主人公丹尼爾·曼托瓦尼，還是他的同鄉，都表現得極為明顯。尤其他的同鄉，在對外頭不爽的同時，還對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丹尼爾妒意滿滿。

這些細節大家應該都很熟悉，因為我們一直就是第三世界，多年來沒有拿到諾貝爾的選手，電影上也從沒拿過奧斯卡的（別較真，李安跟你沒啥關係）。

一方面，人們抗日抵美，又不停地移民，無法移民的，不是攻擊他鄉，就是違心美化家鄉；

一方面，對拿到國際認可的同胞，媒體正面褒揚之外，就我所知，有各種古怪的說法：拍給外國人看的、拿獎專業戶……

當然，近年我們已然是大國強國，經濟總量也來到第二，想必國民心態有所變化。

但有過類似的背景，對於理解電影中人物的選擇和想法，對於這些天然衝突可能帶來的後果，應該相當親切。

回到《傑出公民》，我們會看到，這些天然衝突，是所有情節合法性的來源，也讓片子在幽默不斷的同時，有一種緊張感。

電影以曼托瓦尼獲諾獎的發言開篇，非常高傲，難以馴服，「在你的授獎舞台上給你一頓批判」。

但與此同時，有一絲隱隱的「虛榮的滿足」。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裝逼。

之後我們看到這個作家功成名就後的日常：邀約不斷，疲憊不堪。當然更疲憊的是助理，要不斷取消加上各種突發的日程。

就在這時候，丹尼爾接到了來自家鄉薩拉斯的邀請。

薩拉斯是個小地方，大致相當於我們的六七線城市。成長於此的丹尼爾，一定是經過非比尋常的努力，才得以逃脫。

他會不斷重複，薩拉斯是他最想擺脫的地方；他有年輕時的文藝女青年戀人留了下來；他筆下的家鄉，也多是陰暗。

這特別像我們的一個中生代作家，阿乙。有記者問他要對家鄉人說點什麼的時候，他說，讓他們都去死吧。

像丹尼爾一樣，他也受夠了文化生活貧瘠、人際關係複雜、被上帝放棄了的小城。

儘管新世相的「逃離北上廣」搞得紅紅火火，但我相信，在今日中國，更多是丹尼爾、阿乙一樣的年輕人。

這是不言而喻的，生命需要呼吸，沒有英雄願意在故鄉惡劣的環境里蹉跎。

可人就是如此奇妙，當故鄉給丹尼爾發來邀請的時候，他一番嘴上說不要的推辭後，還是從了誠實的內心，打馬回鄉，榮歸故里。

面對鄉親的熱情，丹尼爾放下了很多應付外人的規矩，大家可以跟他擁抱，也能隨意拍照，青年時期的朋友熱情豪放，繪畫比賽也請他去當評委。

一切都很好，「哦，你是我們的驕傲」。

丹尼爾的虛榮一定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想來這是任何人也無法拒絕的誘惑。怎麼說呢，一定程度上，故鄉就像家一樣，無論曾經怎樣傷害你，當它肯定和擁抱你的時候，沒誰有拒絕的力量。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有句話，只有重回故里，才能找回尊嚴；我們的京東老闆劉強東，揚言要在宿遷趕走蘇寧，都是同一個意思。

故事到這裡的時候，沒有預料之外的橋段，新聞聯播看這麼多年，老百姓熱烈迎首領總見過吧？但接下來的急轉直下，卻不僅難得一見，更是把故事推向了連綿不絕的高潮。

丹尼爾在講座上遇到了一個刁蠻女學生，年輕大膽，熱辣豐滿，用他曾經的觀點質疑現在的發言。丹尼爾睡了她。

她有個男朋友，像極了她爸爸，熱愛狩獵、力壯無腦，會學習豪豬的吼叫。他在故事接近結束的時候，給了丹尼爾一槍。

在他給這一槍的時候，旁邊站著女學生的父親，也是丹尼爾青年時期的朋友。在丹尼爾返鄉的頭一天，為他燉羊腦、烤大排。

當時他們坐在飯桌旁，丹尼爾的對面，這位朋友的老婆，是他離鄉前的女朋友。對了，丹尼爾也在車裡吻了她。

我不能說更多，你可以調用想像力，再通過電影檢驗一番。或許獵奇之外，能收穫創作的樂趣。

除了這種私人關係的糾葛，社會層面的衝突，才最終彰顯一個作家的血性和愚蠢，也讓人與故鄉間的複雜性，更為立體。

丹尼爾以作家身份參與了繪畫比賽的評定工作，且不說這種「外行介入」是否合理，他源自藝術家的判斷與選擇，像射入膿包的刺，把家鄉的黑暗、暴力、懦弱，以及因之帶來的文明的陷落、程序的不公，塞滿了整個鏡頭。

丹尼爾當然要慷慨陳詞，這是血性。但他頂著一身臭雞蛋，這是愚蠢，或者說，這是嗎？

他並不後悔介入當地事務，但有必要嗎？

真的能在衝突外，找到拯救故鄉的，降維攻擊的方法嗎？

而這拯救的意願，在遠走他鄉後，在舒適的日常生活里，又能否找上門來？

每個對這些問題思考過的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

如果要給出終極判斷，我覺得，一定是電影的最後一幕：丹尼爾將自己的遭際寫成新書，命名為《傑出公民》。

對故鄉的期許、寬恕與背叛，終又化成自身的榮耀。

這是《傑出公民》諷刺性的頂點，而且是雙面諷刺。像極了前兩天和菜頭通過《我是和菜頭》對范雨素事件的評論。

但電影做得更為體面和到位：沒有人能打救一方水土，哪怕你是諾獎得主；沒有人能通過英雄打撈自己，無論這英雄離你多近。

一切集體主義里，多少都有謊言；若真有無可辯駁的事實，無非是：我們走過彼此，消費彼此，當然，這個消費全無主觀惡意。

在消費中得利的人，不是強者，便是奸佞，你要做的，是保持善意、盡量誠實，不要一無所獲。

不要相信「故鄉」是美好的詞，也不要因為試圖改變什麼受了傷而責備它。多多關照自己，關照走過故鄉、他鄉和未來之鄉的自己。

維特根斯坦說，改變自己是為改變這世界唯一能做的事。在我看來，更是唯一必要的事，無論是否為了改變世界。

說這麼多，是因為在我們的城市化過程中，太多關於年輕人該去往哪裡的討論，太多美化故鄉的虛偽言論，太多鼓勵年輕人犧牲的卑鄙想法。

年輕人也是人，想要什麼，哪裡有，就去哪裡，就這麼簡單。

最後，再讓我讚美一次《傑出公民》。

作為一個喜劇片，它的嚴肅性與思考深度，與拉斯·馮·提爾的《狗鎮》不相上下；但《狗鎮》要看完，得有點自虐的精神才行。

《狗鎮》劇照

而與兩年前的正片《布魯克林》相比，兩者的主題雖有相似，但《傑出公民》的豐富性和諷刺強度，遠非《布魯克林》這個板起臉的單薄教師爺可比。

《布魯克林》劇照

它告訴我們，不要鄙視強大，不要熱愛落後，遠走高飛吧，移民或者去一線城市，總之，離開束縛，去水草更豐茂的地方。

也許有一天你想拯救故里，記得，那不是義務，也不要以為它會感恩。

你永遠都是自己的，也只是自己的。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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