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死亡與戲劇的生活丨Mount Eerie《A Crow Looked at Me》碟評+翻譯

譯序

前幾天和一個朋友談到

「

Li

fe』s full of drama

」，都覺得真實人生中發生的事可以遠比編劇寫出來的更有戲劇性。一方面，現實生活中的「劇情」在被日常瑣事稀釋的同時，其細微的況味也在被拉長的時間中得以顯現並細細品味；另一方面，生活中的事情因為其完全地「真」，在「美」的基礎上又多了一層情感感召力。

這張我最近最喜歡的專輯《

A Crow Looked at Me

》就將真實生活的戲劇和情感張力放大到極致。化名

Mount Eerie

的民謠音樂人

Phil Elverum

的妻子

Genevieve

在與癌症抗爭一年多後，在

2016

年

7

月在家人的陪伴下在家中去世。她時年只有

35

歲，留下他獨自撫養年僅一歲半的女兒。在半年之後，

Phil

發行了這張關於妻子去世的專輯，其中的每首歌都日記一般，真實而殘忍地記下了自己在妻子去世這半年的生活細節與思緒片段。

這張專輯談論的「死亡」不是一般文藝作品中被藝術化、抽象化和神聖化的概念，而是身邊真實存在的人的「

real death

」——這也正是它最令人心碎之處。逝去的人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從這些瑣碎的生活場景、記憶和聯想中，每一位聽眾都會喚起自己剛剛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之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情緒狀態。

音樂本身也近乎簡陋：歌曲於一個個女兒入睡後的夜裡在自己和亡妻的卧室中錄製完成，幾乎只有一把木吉他和一段人聲，旋律和結構都十分鬆散，之前玩先鋒民謠的

Phil

自己都說「

It』s barely music

」，也讓我想起了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的質感。聽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歌詞上，這是歌手本身創作狀態的必然，也將專輯坦誠的情感衝擊力最大化——在平淡的旋律行進中，真實到殘忍的詞句一句句蹦出，一波波將我的心防徹底衝垮。

於是我決定自己動手翻譯一下歌詞——這些句子如此平實而真誠，但其中的情感力量又如此富有詩意，讓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幾度淚目。尼采說，「一切文學，余獨愛以血書者」，這張專輯可以說就是以血和淚譜寫成的。這樣的音樂全然由真實的情感驅動，不可能在音樂生產流水線上批量製造，而這也正是它們的價值所在。

by 襪子

Real Death / 真實的死亡

死亡

是真實的

一個人在那兒，然後就沒了

這沒什麼可歌唱

的

這沒什麼可創作成藝術的

當真實的死亡進入房內，所有的詩句都那麼無力

當我走進你曾經在的房間

看著現在那裡的虛

無

一切都崩潰了

我的膝蓋

我的大腦

還有言語

用淚水包裹自己

，幾近昏厥，渾身疼痛

我下樓走出房子

還收到寄給你的信

你去世

後一周

來了一個寫著你名字的包裹

裡面是你偷偷給我們女兒訂的禮物

在

門前的台階上我崩潰痛哭

一個幾年後她上學要背的背包

你當時正籌劃著將來

但內心深處肯定知道那個將來不會有你

雖然你扒著自己正緩緩滑落的懸崖

被無底的真實的沉寂所吞沒

這太蠢了

我不想從中學到什麼

我愛你

Seaweed / 海藻

我們的女兒一歲半了

你已離世十一天了

我上了船，到了

我們仨本來要建起房子的地方

如果你還活著的話

但是你死了

所以我獨自來到這裡，帶著孩子和你的骨灰

我不記得了，你喜歡加拿大鵝么？

不壯觀嗎

沙灘上這幾百隻鵝？

還是它們只是餓了

想吃遷徙途中的海藻？

還有毛地黃

那是你喜歡的花么？

我不記得了

你替我記下了太多的事情

現在我孤身佇立

在開滿野毛地黃的田野中

想著你是否在那裡

以及一朵花是否有什麼意義

任何事物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這毀滅性的荒謬中

我從家裡帶了把椅子

我把它留在了山上

面朝西北

我把你的骨灰倒在了上面

我猜這樣你就能看到日落了

但其實我覺得那骨灰並不是你

你是日落

Ravens / 渡鴉

2015

年

10

月的一天，我在外面院子里

剛剛把垃圾處理成小塊燃料

瞥了一眼煉油廠上空半個月亮透過雲層發出粉色的冷光

兩隻巨大的黑鳥飛過，翅膀呼扇著低掠過

兩隻渡鴉，不過只有兩隻

它們黑色的羽毛被黃昏染上了色

我知道這些鳥是某種預兆，但不清楚到底預示著什麼

它們向島那邊飛去，那是我們想搬過去的地方

你可能在渡鴉的身體里

可能正痛苦著，希望自己不要死

那是你軀體的化身

我看不下去了，把頭轉向了西面

彷彿這意味著早逝

現在我只能在冰箱上了無生氣的照片里看見你

在每夜的夢裡

在走入的每一個房間里

像是這兒，我第二年十月坐著的地方

依然看得見你的雙眼

哀求著，恐懼著，滿滿愛意

在另一個地方大叫著，因為你不在這裡

我在這個房間里看著你死去，之後把你的衣服都捐了出去

對不起，我只能這樣

現在我要搬家

我要和我們的女兒一起搬走

我們要渡海

你的幽靈在船下

那曾經是你的東西現在不過是一堆白骨

我也不可能在家中了

我奔跑著，礁石搖晃著

我第二次去夏洛特皇后群島時只有我和女兒

你剛去世一個月，我的臉依然痛苦地扭曲著

上下疾駛，靴子濕了，漫無目的，淚流不止

我要回到那個我們發現的地方

那時我們還沒有孩子，可以把自己裹在苔蘚里

為了你我漫長的人生

但是回家之後你就懷孕了

之後我們一起走過的人生也不長

你得了癌症，你因病去世

留下我這樣活著

在林間公路上哭著，帶著裝有你骨灰的罐子

心念著我要對你說的話

當你從去到的不知什麼地方歸來的時候

然後我才想起你真的死了

而我還在這兒，在馬塞特

那是

2016

年

8

月

12

日

你已經死了一個月零三天

我們在森林裡睡著

毯子里還殘留著從海灘帶來的沙子

在那裡我們把你從罐子里放了出來

我們醒來時，所有扔下的衣服

都因為滲入了空氣而又冷又潮

大地裂開了

被新生包圍

掉落的枝幹上層層苔蘚和生命

在雪松林外，潺潺水聲

茂密的沙龍白珠樹

和神一般的越橘

大地把落下的一切吸收然後重生

這裡什麼都不會死

但這裡是我前來悼念

來與你私享的地方

雖然你不在

我還是不停為你摘著果子

Forest Fire / 林火

年華繼續流逝，雖然你已不在

現在已是沒有你的秋天

我只得關上窗戶和門，雖然你也沒有走過

我讓它們盡量久地開著

但是孩子著涼了

我看著日曆一天天翻過

過去的整個夏天熱浪久久不散

我記得在八月底，我們的卧室窗戶開著

我在整理你的遺物，風扇吹著

直升機的聲音和煙味飄進來

來自蔓延的森林大火

正在我們曾經游泳的小鎮邊緣翻滾

他們說這是自然現象

大火清除毀滅，燒光林下葉層，抹去林間小徑

沒有盡頭

但是我正跪在熱浪中

扔掉你的內衣

這毀滅既不自然也不好

你還屬於這裡啊

我抗拒自然，我拒絕

透過林火模糊的煙霧

我看著對面的煉油廠

以為世界真的正在不斷終結

在窗外空轉著的瀝青運輸車的氣味和呼嘯

撕裂街巷

當然了，我想你

我記起了這裡上次下雨的時候你還活著

我身處其中的這熱浪也包圍著你

在這股熱浪中我開啟了你身旁的窗戶

在你生命的最後一個早晨

這樣你就能呼吸，你的靈魂就能飄走

這樣現在房間就能

停止低語

我跟不上時間的碾壓

地上的樹葉撥弄著我沉睡的悲傷

繞著砍斷的木材來回走著

但是慢慢自我主權再次顯現

雖然我不想這樣

背叛蜿蜒著

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該怎麼活下去？

Swims / 游泳

那個畫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在那裡抱著你

目睹你死去

在我們房子樓上背面的卧室里

在那裡我們住了許多年

你最後的喘息

我在腦中一次又一次看見

當微風吹進

那個我仍然不會在晚上走進的房間之中

因為我能看見你

你變形的、將死的臉孔會隨著時間消退

我們的顧問這麼說

我們每周一都牽著手走去她那裡

隨著你沉重的呼吸每周越走越慢

直到我們只能開車過去

但是你去世之後僅僅兩個月

我們的顧問也去世了

突然地，她空蕩蕩的辦公室不再亮著燈

彷彿她的工作都完成了一樣

我們一直如此近乎完全不存在

除了在身後人試圖抓住我們迴響的混亂場面中

今天女兒問我媽媽會不會游泳

我對她說，

「是的，她會

而且這可能是她現在所做的

全部事情。

」

那曾經是你的東西正被波浪攜帶著

蒸發著

My Chasm / 我的裂谷

我是裝著你的故事的容器

我反覆無端地提起你

身邊的人想要一直聽到我亡妻的事情嗎？

我一提起你房間就鴉雀無聲嗎？

我引人注目地活著，你已不在

你已去世兩個月

我將和不在的你說話，將我們的故事攜帶終生

但在別人面前時，我不知道他們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現在我有能力將雜貨店裡的一條過道

變成一條峽谷，裝滿憐憫和困惑

以及一起離開的渴望

嗯

...

嗯

...

我生命里的損失是我帶進城的一條裂谷

我不想合上它

看著我

死亡是真實的

When I Take Out the Garbage at Night / 當我夜裡出門倒垃圾的時候

當我夜裡出門倒垃圾的時候

我不完全同你在一起

我同宇宙在一起

同山上降臨的閃電和雷鳴在一起

但當我走回房子的時候

在後面的台階上抬頭看著那扇窗

你去世的那個房間的黑暗窗戶

二樓那個很大的空房間

很冷因為我不願關上窗戶

也許還有東西想離開那裡

我站在院子里抬頭仰望

黑暗的矩形窗戶映出了你的臉

我們所有的回憶都匯聚在一聲雷鳴中

當我夜裡出門倒垃圾

然後必須回來繼續生活的時候

Emptiness, Pt. 2 / 空虛，第二部分

在山裡的感覺

如同一場否定自我的夢

看看沒有我們的世界

如何洶湧燦爛

沒有任何人旁觀

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走啊走

為什麼獨自攀登

但是真實的否定

是你的人走了

卧室門大開的時候

什麼都體會不到

她的缺席像是一聲

什麼都沒說的尖叫

概念上的空虛談論起來很酷

在我在醫院裡來回跑之前

我願忘記現在，回到想像中

永遠閃閃發光的雪

可以對我說些真實的安慰的話

Toothbrush / Trash / 牙刷

/

垃圾

今天我第一次感覺到

在你離世三個月零一天之後

我意識到我們留下的這些你的照片

正慢慢取代那些微妙而熟悉的

知道你就在另一個房間那樣的回憶

聽見你在樓梯上唱歌

一個動作，一個松果，你吱吱作響的椅子

沉默的未被珍惜的

在時光之間

你在這裡的真實體驗

我能感覺到這些記憶在流逝

被寥寥的照片所侵蝕

我的大腦正在抹去

房子里你的迴音正在消逝

十月的風勁吹

帶上了一扇門

我回頭看想弄清楚怎麼回事

但是這裡沒有別人

我最後還是拿出了樓上衛生間的垃圾

它自從你去世就一直被遺忘在那裡

只想要和我們在一起

只想要活下去

我把它們扔掉了

你幹掉的、帶血的、臨終時用的紙巾

你的牙刷和你的垃圾

還有房間里嗡嗡亂飛的蒼蠅

那會不會也是你呢？

我讓它飛出了窗戶

這感覺並不好

Soria Moria

塔上緩緩閃爍的紅燈

在遠處，那是煙塵中的避難所

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那種渴望

望向對岸，看見燈光

在我五六歲時，七月我們在島上露營

高高的黃草和玫瑰果的芬芳

日落之後，島嶼連綿

起伏而親切，離家不遠

和我散發香味的，削尖的，雪松木匕首一起

在發霉的帆布帳篷里

我看見遠處有煙火，但是聽不見聲音

我感到一陣渴望，一股孩子氣的憂鬱

然後我睡著了

那陣渴望被埋葬，在夢中成長

想去到這裡之外的某個地方

一個能以雲層般密布的渴望籠罩我的地方

渴望著實際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這可望不可即的距離才是關鍵

之後在二十四歲時

我聽從這個渴望，上了一艘北冰洋的挪威客船

那裡我終於心滿意足地說出了

「艹這個世界」

我在那裡過了冬，成了一個成年人

手握一封來自你的邀請信

於是我飛了回來，開了回來

我們見面時一見鍾情

只要我們在一起，住在哪裡都可以

十三年了都是這樣

一直都是這樣

塔上緩緩閃爍的紅燈

在遠處，那是煙塵中的避難所

一月份，你那時還活著

正被化療折磨，它讓你瓷器般的身體變了樣

變成了得了黃疸的，糟透了的東西

他們讓你住在艾佛雷特的醫院裡

於是我把孩子託付給別人，每晚在

I-5

公路來回奔波

像一顆衛星一樣，帶給你想要的食物

在夜裡回來，睡在我們冰冷的床上

我回到家裡卻感受到孤獨

我們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的可能性都被擱置了

我在高速公路上穿破夜幕

舊時的渴望又在心中燃起

我清楚在公路的那個轉彎處

稀疏的樹木露出了一個口子，我能看到

在地平線之上，無數島嶼之外

山頂的燈塔緩緩亮起，無聲地照耀

好像在說

「繼續前進吧

有一個地方，那裡的風會掃清你的煩惱

樹枝會像白噪音一樣讓你重回清醒

」

於是我回去繼續忍受孤獨，但把你抱在了懷裡

在奧斯陸的國家美術館

有一幅畫名叫

Soria Maria

畫中一個小孩望向霧氣瀰漫的深谷對面

那裡有一座奇異的亮著燈的城堡之類的東西

我從未停止望向對岸

從很少幾個你能看到對岸的地方

從這棟我居住的凶宅

到

Soria Moria

的距離是真的可以到達的

我現在是一支箭

在半空中

塔上緩緩閃爍的紅燈

在遠處，那是煙塵中的避難所

Crow / 烏鴉

可愛的孩子，我們給你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燃燒著的，法西斯的，沒有了母親

你夢到了烏鴉么？

在十一月中旬我們回到了森林裡

在早餐之後，看看

我們能不能看一眼今年八月的森林火災區

在湖上面的山上

天空很低，風很冷

林間小路封閉了

在路障旁我佇立聆聽著

在背包里你睡著了，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

所有尋常的鳥都不見了，還是凍著了

萬籟俱寂，只有一隻烏鴉的叫聲

跟隨著我們穿過雪松林

我走著，你上下搖晃，打著盹

可愛的孩子，我們被注視並跟隨著，我想起了

Genevieve

可愛的孩子，我聽到你在睡夢中喃喃低語

「烏鴉」，你說道，「烏鴉」

我問，

「你夢到了烏鴉么？」

她出現了

由於渣渣的QQ音樂還未上架這張專輯，請點擊「閱讀原文」前往網易雲音樂專輯頁面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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