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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與奏鳴曲: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在男孩變成男人的路上,父親是第一個路障,是兒子第一個要扳倒的偶像,跨過倒地的父親,男人走出了家門走向廣闊殘酷的人間。父子之間的這種充滿張力的關係,有時會伴隨他們的一生。與之對應的,母親與女兒的關係也註定一言難盡。


作為生命的締造者哺育者守護者,母親乃人類中最接近神的物種,當得起天下兒女洶湧澎湃的讚美。但是,如果我們足夠誠實,那就必須承認,任何一種親密關係都不單純,往往伴生著傷害、怨恨,如果不承認這一點甚至因此而慍怒,則如果不是虛偽、矯飾,至少也是孱弱的。直面這一人生的暗黑面,西方藝術家一直比我們東方人顯得更有勇氣。

高跟鞋與奏鳴曲: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奏鳴曲」

女兒戰戰兢兢地按下琴鍵,終於彈奏完肖邦的序曲,等待母親的裁判——這是英格瑪·伯格曼《秋日奏鳴曲》中著名的場景。母親、女兒、女婿,三個人的微表情精微準確到密不容針。女兒惶恐緊張渴望被肯定又知道必然被打擊,母親盡量收斂但不能剋制的酷評還是剎不住閘的脫口而出。作為世界著名鋼琴家,她點評得當然很專業很正確,可是,她偏偏忘了一件事,家人久別重逢的客廳不是觀眾雲集的音樂廳,「正確」與否一丁點都不重要!體恤憐惜和愛才重要。所有關於母親的痛苦記憶終因這一段「正確」的點評被全面激活,這才有了夜半時分的高潮戲份。借著酒膽,女兒對母親的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如火山爆發,一瀉千里。


女兒那一大段激情演講不知道說出了多少天下女兒們不能為外人道的酸痛,豆瓣的評論中,許多人都說自己在「我控訴!」中淚如雨下。在這一段刮骨療毒般的「強度溝通」中,多少人照見了自己的悲傷記憶。這不是一般的宣洩,已經近乎是對母親的審判:


「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是難以想像的最可怕的結合。」


「一切都有愛和關心作幌子,母親受的傷害要轉嫁給女兒,母親的失敗要由女兒來補償。母親的煩惱就是女兒的煩惱,就像臍帶從沒剪斷一樣。女兒的失敗就是媽媽的勝利嗎?我的悲痛就是你暗地裡的快樂嗎?」


「我沒有意識到我恨你,因為我堅信我們互相愛著對方,我不能恨你,所以我的恨變成了愚蠢的恐懼。」


在這猝不及防的怨恨的暴風驟雨中,優雅強勢的母親驟然憔悴,觳觫如風中的樹葉,奉上了無力的辯白。扮演母親的英格麗·褒曼在這一部電影中,貢獻出了她一生中最精彩的表演。而這電影其實也是她本人乃至英格瑪·伯格曼的「罪己詔」:他們是萬眾擁戴世人敬仰的藝術家,但委實算不上是好家人。藝術家往往擁有超自戀人格,若對自己的自私缺乏省思,往往會在家庭里播下災難的種子而不自知。而女兒的控訴,也是每一種親密但不平等關係中,所有被忽視被要求被打壓的弱勢者都會有的心路,雖然程度未必有這麼激烈。於是被戳中,也被療愈。


能吶喊出來終歸還是幸運,更多的細語無人聆聽。劇中最可憐的,其實是牛媽的另一個女兒海蓮娜,她滿腔的話語都困在病體中,除了姐姐沒人聽得懂她要表達什麼。她不僅沒有因為弱小而得到額外呵護,反而像一個多出來的第六指,被母親千方百計隱藏。


黑夜過去,太陽又升起來了,披頭散髮恍惚衰敗的母親提前告別了女兒。在列車上,重歸優雅精緻的藝術家對一位紳士——看樣子彷彿是她的新歡——說起可憐的海蓮娜:「你說她怎麼不死呢?」


——就像《呼喊與細語》的結尾,因姐妹的死激發出剎那和諧的錯覺,新的一天開始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事情並未發生。雖遭心靈重擊,冷漠者依舊冷漠;雖被苛酷相待,慈悲者依舊慈悲。經濟學上管這個叫「路徑依賴」:不管理性告訴我們什麼才是理性正確的選擇,但人總是不由自主地走在熟悉的老路上。


伯格曼對人性到底有多絕望,又有多勇敢。

高跟鞋與奏鳴曲: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高跟鞋」


「你還有點喜歡我嗎?」


「我愛你呀媽媽。」


「我一直擔心你有點恨我。」


「是的,有時候是恨的。可是就算我在恨的時候也知道我是愛你的。」


——《情迷高跟鞋》中的一段母女對話。這也是一個優秀美麗的母親與平庸敏感的女兒的大PK。和「奏鳴曲」簡直異曲同工,母親也是一位耀眼的明星歌者,為了自己的事業可以拋夫棄女十年不見。好在這是阿莫多瓦的女性,阿莫多瓦的母親,她深知自己對女兒是有虧欠的,久別重逢的乍見之歡很快淚眼婆娑,於是母女倆發生了上述對話。這一段對話,曲盡相愛相殺的親人之間一言難盡的情愫:因愛生恨,恨意剛剛湧起愛意就來覆蓋。


和「奏鳴曲」中的女兒一樣,「高跟鞋」里的麗貝卡對母親的追趕也是屢戰屢敗,她的反抗方式也充滿了阿莫多瓦式的怪異——她乾脆嫁給了母親的一位老情人,但光芒四射的老媽一出現,自己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更加搖搖欲墜。此後的劇情自然是阿莫多瓦式的狗血四濺又合乎情理,麗貝卡殺了丈夫,而決意贖罪的母親決定用死為女兒頂罪。


瀕死之際,她向神父懺悔:「活著的時候我什麼都沒給她,我的死能對她有點用,也可以了。」撒謊是罪,但為了女兒撒的這個謊,相信上帝也能原諒。

「奏鳴曲」和「高跟鞋」完全可以對讀,但結果卻走向完全不同的分岔:一個繼續在舊有的軌道上滑行,一個走向愛的和解。有時候想想,這或者與兩位大師的性格、甚至與他們生活的土地有關吧。北歐漫長的極夜正可以思索橫無際涯的宇宙人生,伯格曼有一位路德宗牧師的父親,他對子女十分嚴苛冷漠,一有小錯便會遭到嚴懲,鞭打之後還要吻父親的手,感謝他的教導和寬恕。這個陰影伴隨了大師一生,連帶父親侍奉的那個上帝他也充滿了懷疑,「如果真有上帝的話,他一定是一個壞神。」

高跟鞋與奏鳴曲: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薩拉邦德」與「高跟鞋」

高跟鞋與奏鳴曲:一言難盡的「母女關係」



《薩拉邦德》是伯格曼一生最後的電影作品,那個纏繞了他一生的痛苦仍在困擾著這個走到人生邊上的大神。父子相見的段落與《秋日奏鳴曲》中的母女相見可以互文,驕傲的父親PK失敗的兒子,只不過亨利克沒有「審父」的勇氣,只有在背後用尖刻惡毒的詛咒來發泄怨憤。「廢物,他連自殺都不能成功!」——為人父者,連兒子自殺未遂都能成為他鄙視他的理由。這是至親骨肉!沒錯,最深的傷害,總是以愛的名義,發生在至親的人之間。


伯格曼一生結婚五次,子女9名,這9個孩子在他60歲生日那年聚齊,其中的一些孩子他都不怎麼認識。他感慨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其中一個孩子說:「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父親。」


伯格曼一生都對自己家族的冷漠基因充滿憂懼,對自己的「愛無能」滿懷省思。從上帝之有無到人與人該如何相處,他用自己的四十部作品呼喊了一生,追問了一輩子,其用心之誠用力之猛,簡直稱得上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可能到最後還是無解,兩處茫茫皆不見!


阿莫多瓦生於熱情熾烈的西班牙,他有一個彷彿是低到塵埃的視角,從那個視角去看世界,是對一切非主流的理解與體諒,是相信愛能創造奇蹟……我常常懷疑在他的身體里其實裝著一個女人,一個地母般的女人。他的許多作品,從《情迷高跟鞋》,《關於我母親的一切》、《回歸》,包括最新的作品《胡麗葉塔》,最後都指向了和解。

「高跟鞋」里的母親死了,將有另一個「母親」陪伴女兒——那個警官曾經在夜總會模仿麗貝卡的明星媽媽,想念媽媽的時候麗貝卡就去看他的「媽媽模仿秀」,這個「媽媽替代物」後來也成了幫她脫罪的合謀者,還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顆新生命的種子,那是他們的孩子,也是「母親」的孩子。沒有什麼比這更徹底的陪伴,足以償還麗貝卡童年愛的缺失。


是的,理解最重要,但理解近乎不可得。原諒了媽媽也就原諒了自己,與不完美的母親和解,也就放下了對自己不完美的苛責,通向與世界的和解之路。


文|得得


文藝能超脫


評論是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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