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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本書叫《高郵傳》 作者是汪曾祺

有一本書叫《高郵傳》 作者是汪曾祺



汪曾祺很愛自己的家鄉。


不去摘錄那些直白的思鄉文字,單說他1982年發表的劇本《擂鼓戰金山》,第四場末韓世忠對著金兀朮有一段唱詞:


江水滔滔向東流,二分明月在揚州。

抽刀斷得長江水,容君北上到高郵。


抽刀斷不得長江水,難過瓜州古渡頭……


第二句「二分明月在揚州」其實是有點湊數的,跟全場的氣氛也不大合,倒是「容君北上到揚州」,韻也對,氣勢也更妥帖:揚州、瓜州對舉,都是自古的軍事重鎮。而兩宋之際,高郵一直在軍、州、縣之間切換,重要性搖擺不定——總之,我覺得汪曾祺這裡有一點私心,在作品裡嵌入了自己的家鄉。


高郵不僅是汪曾祺的生身故鄉,也是他的精神故鄉。有研究者指出過汪曾祺小說對地域文化的依賴,聯繫他居住過的地方:在上海住了一年多,有1篇,在張家口四年,有10篇,昆明7年,亦有10篇(加上新發現的佚作應該不止),北京34年,小說有18篇。高郵從出生到離開,19年,他寫高郵的小說有46篇。


汪曾祺筆下的高郵人物中,官職最高者大概是打死陳小手的團長、勒索八千歲的八舅太爺,哦,還有《皮鳳三楦房子》里的奚縣長與譚局長。而其餘都是中下階層的市民:


「和尚、尼姑、炕雞的、趕鴨的、車匠、錫匠、瓦匠、棺材匠、銀匠、畫匠、小販(賣滷味、熟藕、餛飩、水果、菜)、貨郎、藥店店員、小店老闆(米店、絨線店、炮仗店、醬園、糖坊、豆腐店)、挑夫、地保、打魚的、吹喇叭的、水手、賣藝的、賣唱的、跑江湖做生意的、收字紙的、保安團長、醫生、獸醫、畫家、中小學教師、小學校工。」(方星霞《京派的承傳與超越》)


汪曾祺自己算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但他小說里對《徙》裡面寫到的浪蕩子弟(仗勢欺人的申潛、沒出息的談幼漁)深惡痛絕,他關注的大多是「善良的、有古風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關注他們「吃什麼和想什麼」(「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賣蚯蚓的人》)這讓他的高郵小說常常被稱為「浮世繪」與「風俗畫卷」。


乍看起來這有些矛盾,但其實是一種文學傳統。如魯迅之於紹興,沈從文之於鳳凰與湘西,蕭紅之於呼蘭與哈爾濱……一位作家成為一個城市的傳記作者,筆觸避開《縣誌》里熱衷的行政區劃、人口財稅、達官顯貴、歷任長官,而是深入到民間社會,描述市井百態、日常哀樂、風土人情、奇聞軼事。這是一種透肌浹膚的描述,它甚至能夠將所寫的城市抽象出來,變成一個「中國城鎮」,同時釘入小說史與城市史。


往前追,這樣的傳記作者還有曹雪芹、蒲松齡、吳敬梓和蘭陵笑笑生——史景遷的微觀史學名著《王氏之死》便是用《聊齋志異》與《郯城縣誌》、《費縣誌》等相參照,還原了清代山東的小人物生活。向後看,這類傳記作者有陸文夫、王安憶、馮驥才、方方等等。這些作者,大抵不是豪富之家,但也不是真正的底層出身,他們的家庭,基本屬於「士紳階層」。造就他們關注社會習慣與審視城市眼光的,恰恰是中國的士紳傳統。


傳統中國,士紳階層掌控著縣城以下社會的「公共領域」,學者把他們的角色分為三種類型:維持秩序的角色(組織防衛、民事仲裁、賑災濟貧)、經濟角色(引進外貿、修建水利、調控物價)、文化角色(主持祭祀、書院講學、主導輿論)。士為四民之首,他們在各個方面扮演著人民代表的角色,他們秉持的主流價值觀,是「民胞物與」的儒家精神。

舉一個例子。汪曾祺在《故里雜記》里寫一個地保兼更夫李三: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火塘撲熄——,水缸上滿——!


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


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店鋪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面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裡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地喊著,聽起來有點凄慘。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汪曾祺在這一段加了個注,說:「清末邑人談人格有《警火》詩即詠此事」,詩有小序,說是「送灶后里胥沿街鳴鑼於黃昏時,呼『小心火燭』。歲除即叩戶乞賞」。詩中云:「銅鉦入耳警黃昏,側耳有語還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頻,唇乾辭燥誠苦辛,不謀而告君何人?」


汪曾祺說:「從談的詩中我們知道兩件事。一是這種習俗原來由來已久,敲鑼喊叫的正是李三這樣的『里胥』。二是為什麼在那樣日子喊叫。原來是因為那時灶王爺上天去了,火燭沒人管了。這實在是很有意思。不過,真實的原因還是歲暮風高,容易失火,與灶王的上天去彙報工作關係不大。」

談人格的女兒是汪曾祺的祖母。我實在很懷疑汪曾祺是從外曾祖父的詩中得到靈感,才寫出李三這麼一個打更的角色——至少,談人格的詩是一個重要的參證。其中更夫呼喚的語句,聽到呼喚的「人們」的情感,都何其相似,幾乎可以將《故里雜記》中這一段看作是談人格詩句的擴寫與白話化。


然而,我更關注的是汪曾祺從談人格詩里去除了什麼,改寫了什麼——主要是「喊叫的原因」:「燭雙輝,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雲車風馬未歸來,連宵燈火誰持護?」談人格記錄這種警火之吁是「送灶」后里胥(地保)的加班工作,一旦除夕過後「回宮降吉祥」,這種「警火」就終止了,「烹羊酌醴歡除夕,司命歸來醉一得。今宵無用更鳴鉦,一笑敲門索酒值。」這種「警火」其實是帶有宗教色彩的一種儀式。


談人格這首《警火》,在《再續高郵州志·藝文志》中的原題是《歲暮結詩社於里中分詠風土得樂府五首》,這是一種「詩史」的寫作,真實性可以保證。那麼,在汪曾祺真實生活經歷中,李三「警火」是因為什麼?考慮到李三還是廟祝,住在土地祠,我傾向於他是如談人格所寫,傳承清末的這種類似年節放鞭炮的習俗。那為什麼汪曾祺要把這種習俗改成「一進臘月」的慣例呢?揣想一是他受過現代教育,願意探究習俗之後的實情;二來,汪曾祺更看重的是李三喊聲中的「有點凄慘」和「也不容易」。去除了習俗的限制,這一層況味就浮現得更明晰了。


汪曾祺對高郵水災的記憶,與談人格詩作中的記載,也幾乎可以互相參證。汪曾祺在《我的家鄉》(1991)中寫道:


「陰曆七月,西風大作。店鋪都預備了高挑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終於,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按:1931年8月26日,陰曆正是七月十三,汪曾祺一點沒記錯),倒了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湧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


「我們家住進了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同時搬到茶館樓上的還有幾家),巷口外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河,『河』里翻滾著箱箱櫃櫃,死豬死牛。『河』里行了船。會水的船家各處去救人(很多人家爬在屋頂上、樹上)……水退了,很多人家的牆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麼擦洗也擦洗不掉。全縣糧食幾乎顆粒無收。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至挨餓,但是沒有菜吃。老是吃慈菇湯,很難吃。」


而談人格描述同治五年(1866)夏運河堤決的《清水潭決紀事》寫道:


「危堤乍欲潰,驚走鳴鼓鼙。河弁詎弗聞,夜半貪安棲。涓涓不早塞,後悔乃噬臍。可憐千萬村,濁浪迷高低。富家得船去,余劫歸犬雞。貧者不及遷,汩沒如鳧鷖。」


談人格一向認為決堤前後的災禍,既有天災,亦有官吏顢頇造成的人禍(參見《保壩謠》),因此他在詩末諷刺地寫道:「父老泣且跪,雙膝沾塗泥。一紙張通衢,似欲慰災黎。此災天所為,胡用長號啼?」


少年汪曾祺自然還不會有這樣的見識。但他對災民的悲憫之情,與外曾祖父如出一轍。同時他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的作為:「民國二十年發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見他蹚著齊胸的水出去,手裡橫執著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羅褂,他出去,主要是辦賑濟。」他在《釣魚的醫生》里寫王淡人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用鐵鏈與幾個船工系在一起,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激流,到一個被大水圍困的孤村去為人治病,是父親實際做過的事,只不過不是治病,而是去送賑災的麵餅。汪曾祺強調「這件事寫進了地方上人送給我祖父的六十壽序里,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父親》,1992)

基於這樣的童年經驗與「實近儒家」的思想立場,汪曾祺在他的高郵小說里,很少寫底層勞動者能得到政府與官吏的幫助與救濟,而喜歡描寫市民社會的互愛、互助,尤其是對情誼的看重。如《歲寒三友》中靳彝甫為幫助陶虎臣、王瘦吾不惜出售家藏田黃,《徙》里高北溟對恩師手稿的竭力保護,《鑒賞家》里葉三對季匋民畫作的欣賞與守護,《八千歲》里眾人作保救回了被勒索的八千歲。


《大淖記事》里最為解氣的一幕是興化錫匠們的「頂香請願」,這一舉動源自古老的自然法: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香火把縣大堂燒了。


而縣政府也並沒有因為《六法全書》沒有這條法律而強行鎮壓,反而「縣長邀請縣裡的紳商商議,一致認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於是由商會會長出面,約請了有關的人」,通過會商把這件事了結。


即使是在故鄉人人不齒的「拉皮條」的薛大娘,汪曾祺認為她能幫助別人與自己解決性饑渴,仍然是「積德」,筆下不吝讚美: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薛大娘》,1995)


在20世紀80年代對汪曾祺的批評中,有一種說法是他「把舊社會描寫得太美好了」。依照汪曾祺「使這個世界更加詩化」和「有益於世道人心」這兩條寫作原則,他完全有可能有意識地過濾記憶,選擇性地描寫那些他認為美的、有益人心的故事,甚至是他想像中的人格與結局——「詩化」某種意義上也就是「文人化」,其根柢還是汪曾祺得之於家族長輩的行事與心性。


汪曾祺生母楊氏的祖父楊福臻,光緒六年進士,歷官翰林院檢討、山東道監察御史、兵部給事中,曾因彈劾朝鮮戰敗的葉志超而得名。他寫過一首詩《題張孝子傳》,詩序里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高郵南村有一個叫張兆喜的木匠。他父親得了絕症,不願意拖累兒子,就打發他出門辦事,自己跑到一家富戶門前上吊自盡。旁人都慫恿張兆喜訛告那家富人,可得多少多少賠償。「喜仰天嘆曰:遭此大故,而又藉親骸以開詐索之門,天良何在?」自去買棺葬父,並無別話。


張兆喜的父親跑去富戶家上吊,可能是生前有仇,或許是希望兒子能藉此得一筆錢。然而張兆喜遵義而行,非常高尚。楊福臻詩中贊曰:「張孝子,足千古,不知黃金知有父……父命畢,兒心急,人言徒紛紜,孝子不願仰天泣。父死兒生,兒罪孔多。父死兒利,兒罪謂何?」如果汪曾祺來寫這個故事,他的立場應與楊福臻無異。窮人也應該有他們的尊嚴,親情、自尊當置於利益之上,既不巧取豪奪,也不搖尾乞憐。這是傳統中國士大夫堅持的價值觀。而且,「禮失求諸野」,當士林虛偽橫行之時,有良知的士人會將眼光投向底層社會的美好閃光。《儒林外史》頌揚「酒水菜佣皆有六朝煙水氣」,並以四位市井奇人作為《儒林外史》的結尾,吳敬梓何嘗不是這種立場?


高郵底層民眾不可能人人如張孝子,但正因張孝子難得,楊福臻才會專門為這個小人物題詩,這便是士紳擔當的教化職責。汪曾祺在《使這個世界更詩化》中說:「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讀者給喜悅,讓讀者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欣賞的。這樣他就會覺得自己也應該活得更好一些,更高尚一些,更優美一些,更有詩意一些。」這同樣是某種文化責任的自覺承當。

也正因此,汪曾祺很難處理小說中新時代的社會矛盾與人際衝突。沒了時間的屏隔,光寫世間的美好,總會顯得不太真實。像《寂寞與溫暖》里的趙所長,《皮鳳三楦房子》里的奚縣長,都帶有理想化的色彩,不期然讓人想起趙樹理《李有才板話》中的「老楊同志」(趙樹理也是汪曾祺很佩服的人)。可是生活中的各種矛盾衝突,要指望領導來解決,這種思路與汪曾祺的創作觀念、美學訴求都有點扞格不入,然而怎麼辦呢?高大頭幫助了朱雨橋,自己楦了房子,但如果譚凌霄沒被告倒,高大頭照樣隨時會被穿上小鞋。


跟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汪曾祺自己很不善於向領導「陳情」。他在北京30多年,自1958年被劃右派後,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子,都是在妻子或兒子分得的住房裡當寄居蟹。他也被家人逼著寫過一份請求分配住房的報告,被家人批為「毫無文采」,只有一句「我工作幾十年,至今沒有分到一寸房子」還過得去。(《老頭兒汪曾祺》)


以汪曾祺對故鄉高郵的熱愛,他不免一邊在北京的蝸居中寫著高郵,一邊嚮往著回鄉住個兩三年,好好觀察、研究一下暌違40多年的故鄉。但是回鄉住哪裡呢?有一處分家後有房契的房產,每一次汪曾祺回鄉,總會向當地委婉提出歸還,甚至正式打過報告,但總是「我家的房子不知為什麼總不給解決」。(致陸建華信)1993年5月30日,汪曾祺給當時的高郵市長戎文鳳寫了一封信:


「近聞高郵來人云,造紙廠(汪家房屋被造紙廠所佔)因經濟效益差,準備停產。歸還我們的房屋,此其時矣。我們希望房管局落實政策,不要再另生枝節,將此房轉租,另做他用。


「曾祺老矣,猶冀有機會回鄉,寫一點有關家鄉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棲。區區願望,竟如此難償乎?」


據說讀到此信者無不動容。然而在汪曾祺剩下的4年光陰中,他仍然沒能等來關於房產的佳音,一封書函動九天的佳話終於沒能上演。


又是20年過去。今年聽說高郵已將汪氏故居騰出,正在策劃以文游台與汪氏故居兩處,開建汪曾祺紀念館。當地文化部門領導專程來京,徵詢諸位專家意見,修建、布展策劃書亦幾易其稿。汪先生泉下有知,當感欣慰。這一份來自故鄉的深情厚誼,若能早個二三十年,該有多好?「許我十年閑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那樣的話,汪曾祺這位《高郵傳》的作者,還不定能留給我們多少新的章節哩。


文| 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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