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被遺忘的孩子與松本大洋的隱秘童年

文/黃薇兮

和松本大洋的大部分作品一樣，《Sunny》的篇幅同樣不算長。一共37話，六卷單行本，松本大洋花了接近五年時間交出了《Sunny》。這可能是他迄今為止最為特殊的作品，因為這幾乎是一部自傳。

《Sunny》的故事發生在一座叫做星之子學園的收容所中，從牙牙學語的嬰兒到十幾歲的青春期少年，星之子收留著一批被父母遺忘的孩子們。有人是孤兒，有人的父親沉迷酒精，有人的母親拋棄了孩子，有人的媽媽病重。總之，這些孩子過早地承受了離別的傷痛。「Sunny號」則是院里一輛黃色的日產陽光（Nissan Sunny 1200），它破敗不堪，早已無法開動，但它卻是孩子們的避難所和遊樂場。每一個孩子都曾在「Sunny號」里哭泣，每一個孩子也都曾把「Sunny號」想像成賽車或飛船，帶著他們逃離現實生活，去往賽車場或外太空。

孩子們與黃色的「Sunny號」

顯然《Sunny》並不是一部讀來輕鬆愉悅的休閑式漫畫，由於它來自於松本大洋自身的童年經歷，因此在作品之外，讀者們也對一向低調的的作者有了一絲好奇。熟悉松本大洋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不用助手、不上網、不看讀者評論的非典型漫畫家。這樣的一個人，是什麼促使他在人到中年的時候，用一部長篇漫畫來回顧自己的童年呢？

和松本大洋的許多作品一樣，《Sunny》的主角仍然是小男孩。在星之子學園裡十幾號人物中，著墨最多的即為下圖的三個男孩：安靜內向的「學霸」阿靜、口齒不清不剪指甲的爆炸頭男生純助、白化病長發男孩春男。

阿靜（左）、純助（中）和春男（右）

《Sunny》的故事從阿靜進入星之子學園開始。和園長等人的歡迎相反，頑劣的春男在「Sunny號」直截了當地對阿靜說：「你回不去了，因為你已經被拋棄了。」兒童的殘忍可見一斑。這不能不讓人想起松本大洋在90年代的作品《惡童當街》：無家可歸的孤兒兄弟小黑和小白，為求生存偷搶拐騙、無所不作。從《惡童當街》到《Sunny》這20年間，松本大洋從初出茅廬的年輕作者到備受推崇的神級人物，增加的除了年齡，也許還有面對童年的勇氣。

選自《Sunny》第1話

《Sunny》連載期間，松本大洋在一次採訪中少見地談起自己童年時住在收容所的經歷。他坦言《Sunny》中的每個角色都有現實生活中的原型，故事情節也並非完全虛構。他很久以前就想為這段經歷畫點什麼，但遲遲未能下筆。致使他無法下筆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不願意讓讀者對自己形成某種特殊印象，二是不願意給童年時的夥伴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考慮了很多年之後，到了2010年年底，43歲的松本大洋終於提筆開始創作《Sunny》，因為他覺得，自己終於成熟到可以去表現一段並不愉快的生活。

父母為何會將年幼的松本大洋送到收容所呢？松本成年後甚少談及此事，也不提自己到底在收容所度過了多少年，只是以「我認為他們有自己的苦衷」一句帶過。不過，松本大洋也承認在成年後他很害怕與人太過親密，這樣的性格是否與在收容所的童年有關呢？他不置可否。

回到漫畫《Sunny》本身。當我們談到松本大洋的作品如何優秀時，總離不開他那神乎其技的畫功和分鏡，有時候還有腳本（但松本大洋並不是每部作品的腳本都自己寫，例如《竹光侍》的腳本就來自他的好友永福一成）。松本大洋曾說，比起寫腳本，他更喜歡畫畫。當然，在《Sunny》中松本的作畫和分鏡仍然保持著一貫的高水準，但《Sunny》的亮點恰恰在於松本不那麼熱衷的腳本，以及在情節推進過程中氣氛恰到好處的剋制與爆發。

事實上，松本大洋一向不是驚險熱血的情節見長的漫畫家，在他過往的作品中，最接近熱血漫的《乒乓》在最後也有一個「反熱血」的結局。天才削球手月本誠（人稱「笑爺」）能說出「把人生押在乒乓球上，對我而言簡直荒唐絕倫」，這樣的價值觀在普通的體育漫中怕是少之又少。《竹光侍》更是用了一半的篇幅來描繪主角瀨能宗一郎在江戶平淡的日常生活，直到後四卷才進去主線劇情。《Sunny》則幾乎沒有主線劇情，而是每一話講述一個孩子的小故事（只不過前文提到的三個男孩著墨更多而已），每一話拆開來看，也可以獨立成一則清爽的短篇。

選自《乒乓》

每一話的篇幅不過40頁，在這麼短的篇幅內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並做到情節和情緒的張弛有度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第8話為例，在這一話中，園中新來了一個叫小透的孩子，阿靜對小透照顧有加，因為他在小透身上看到了剛來時的自己：內向、寡言、想家。阿靜與小透聊起自己做過的夢，說自己總是夢到回家的階梯，表情透出一絲哀愁。在這一話的結尾，小透被父母接回了家，而苦苦盼著母親來信的阿靜卻仍然沒有收到任何音信。在小透離開的那晚，阿靜又一次做了同樣的夢。松本大洋毫不吝惜地用了三頁的篇幅來表現阿靜的夢，前兩頁中阿靜辛苦地爬著階梯，而第8話的最後一頁，是阿靜坐在階梯上，仰頭等著夢醒來。在這一話中，阿靜的情緒由不斷地壓抑到最後的爆發，這不是沒有緣由，而是情節的推動：關照同病相憐小透——與小透分享夢的秘密——小透回家，實現了自己的期盼——朋友離開，自己還困在園裡。越往後，讀者也越能體會阿靜複雜的感情，它們是對朋友的祝福和羨慕、對母親的思念、對自己的憐憫、對家庭生活的嚮往……所有的情緒，匯聚在這一話最後一頁里這個抱膝坐在台階上的男孩身上。在層層鋪墊之後，這一畫面也許會讓不少人潸然淚下。

選自《Sunny》第8話

這只是星之子學園裡眾多的故事之一。每一個孩子，松本大洋都給了他們足夠的關注，於是我們看到為了吸引同學關注而撒謊的女孩，不願意見母親卻每晚聞著媽媽送的妮維雅的香吻入睡的男孩，還有心思敏感總是以「沒家的孩子」自居的孤女。他們也許是被父母遺忘的孩子，但他們沒有被松本大洋遺忘。若不是如此，松本為何在思慮多年之後，還是冒著暴露隱私的風險畫出了《Sunny》呢？

有趣的是，在《Sunny》出版之後，松本大洋的確收到了30年不見的童年收容所小夥伴的郵件。在郵件中，朋友指出了漫畫中每一個人在現實中對應的角色，而且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儘管提起不盡愉快的童年需要足夠的勇氣，但松本大洋說，如果能因為《Sunny》再次聯繫上收容所的朋友們，他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