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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学军:「当行本色」说略

严学军:「当行本色」说略



文学创作与评论中讲的「当行本色」是指什么?历来论者对此有何说法?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呢?和小喵一起读一读严老师的这篇文章吧~


「当行本色」略说


文 / 严学军

严学军:「当行本色」说略



「当行」是在行、懂行的意思。这个「行」即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行」,本义指行当、职业;而「当」是「当得」,符合、胜任的意思。「当行」合在一起,意思是很适合、能胜任某一行当、某一专业,熟练掌握某一行当、某一专业所需要的专项技能。「当行」用于文学创作与评论,意思是懂得诗歌及戏曲创作的规律与技巧,是做诗、填词、作曲的行家、高手。


而「本色」一词原指本来的颜色,引申指本来的样子、原本该有的面貌。民间有句谚语,叫「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这里的「本色」就是指本来的样子、面貌。


南宋的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最先将「当行」「本色」用于诗歌评论。他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妙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羽所说的「妙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创作灵气、灵性,其意是说诗歌的创作真谛与事理及个人学问之高下没有关系,而与诗人能否「妙悟」有关,犹如禅宗之「顿悟」。按严羽之意,诗歌的创作得须遵守体式的要求,不能模糊诗歌不同体式之间的界限。诗应有「别材别趣」,不要在诗歌中卖弄知识、堆砌辞藻和典故,如此,方为「当行」「本色」。清代的大学者黄宗羲对严羽的思想做了很好的诠释:「诗降而为词,词降而为曲,非曲易于词、词易于诗也,其间各有本色,假借不得。」所谓「各有本色」,指的就是诗与词曲在体式上的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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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严羽没有说明何为「当行」、何为「本色」,也没有指出这两个术语究竟有何不同。自严羽之后,这两个术语被广泛应用于词曲的创作与评论,明清有不少学者想给这两个术语下出定义,也有一些学者试图给它们划出界限,比如明冯梦龙《太霞新奏序》说:「词家有当行、本色二种。当行者,组织藻绘而不涉于诗赋;本色者,常谈口语而不涉于粗俗。」又谓:「当行也,语或近于学究;本色也,腔或近于打油。」冯氏主要从语言风格上区分「当行」「本色」,意思是,「当行」偏书面语但不涉用典,「本色」近口语而无粗俗成分。


另一学者吕天成则曰:「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若摹勒,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而为二……殊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果具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曲品》)吕天成认为,「当行」兼论创作技法但不限于技法,「本色」偏重「家常语言」但不限于模仿口语,「当行」与「本色」其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出彼此。只是就最终的结果看,「当行」表现为一种「境态」,包括了语言风格、创作技法及整体意境的营造;而「本色」则主要体现为「句调」(即音律)的谐合和语言的自然。


这两个术语不仅在意义上难以切割,在实际语用中也是常常连在一起使用的,所以今天我们也没有必要强为分辨、强作解人。关于这一点,郭绍虞先生的论述最为精当:「本色、当行义似无别,总之都是说不可破坏原来的体制以逞才学。但就字义言,本色、当行,亦有出入。本色,指自然之色;当行,犹言内行。」(《沧浪诗话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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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诸家对「当行」「本色」二术语的使用看,尤其自诗词曲(含散曲和剧曲)的创作方面言,大体集中于三个方面:


一是按诗词曲的体式要求特别是格律、音律进行创作。诗就是诗,词就是词,曲就是曲,不能将诗写成文(文章),也不可将词写成诗或曲写成词。这方面,后人最推崇的是大诗人杜甫,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这样评价杜诗:「如老杜之入蜀,篇篇合作,语语当行,初学所当法也。」意思是老杜作诗,每一首都堪当典范,其于「安史之乱」以后创作的诗歌,每首诗都是不得不作(「合」,应当)的,其中每一句又都十分「当行」,只有他那样的大家才能写出。


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及文学批评史上一段有名的公案。北宋诗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在陈师道看来,文、诗、词各有界限与分工,体式不同,表达的内容、文学风格乃至用语特点自应有所区别。「文」是用来阐发「道」特别是儒家的思想的;而「诗」应该言「志」,表达个人的志向及对社会人生的种种看法;「词」则重在言「情」,抒写纯粹个人的内心情感。


从「诗」的角度看,韩愈的诗读起来像文章,是混淆了「诗」与「文」的界限;从「词」的角度看,苏轼的词无所不写,是混淆了「词」与「诗」的界限。还有一点,苏轼时常打破词的音律,不因律害意,也为陈师道等人所不满。尽管韩愈和苏轼的创作技巧都无可挑剔,就像当时的雷大使(中庆)的舞蹈虽极尽工巧,毕竟无法与女性之舞蹈去比谁的身段姿容更为柔婉优美,故而陈师道认为两人的作品都算不上真正的「诗」、真正的「词」,不是诗词的「本色」。


陈师道的看法在当时就引起一片哗然。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当即站出来力挺老师:「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金代的王若虚也批驳陈师道「大是妄论」,不懂得苏东坡「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滹南集》卷三十九)。对于陈师道所特别推崇的黄九(庭坚)的词作,晁补之也表示完全不能接受,说:「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耳。」(赵令畤《侯鲭录》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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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诗和词曲的语言清新自然、质朴无华,没有任何的矫饰或晦涩。清谢章铤说过:「自然高妙,词家最重,所谓本色当行也。」(《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二)冯金伯编纂的《词苑萃编·品藻》引尤悔庵语:「词之佳者,正以本色渐近自然,不在缕金错采为工也。」明黄周星《制曲枝语》说:「曲之难有三:叶律一也,合调二也,字句天然三也。」前两点都与音律有关,第三点强调的就是语言的清新自然。

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不能雕琢字句、追求华丽。正如明徐复祚《曲论》所云:「愈藻丽,愈远本色。」凌濛初也说:「(曲)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谭曲杂札》)第二不能好用典故,语言晦涩。「凡曲忌陈腐,尤忌深晦;忌率易,尤忌牵涉。」(陈所闻《南宫词纪·凡例》)冯梦龙曾经严厉批评有些南派曲作家专事「使僻事、绘隐语,词须累诠,意如商谜」,指出「不惟曲家一种本色语抹尽无遗,即人间一种真情话,埋没不露已」。(《谭曲杂札》)第三须贴近生活,摹写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直写出自己的生活所见、心中所思、情之所至,所谓「情文俱妙,允称当行」(黄周星《制曲枝语》)。


要说最具「本色」的诗人应该首推东晋的陶渊明,李白和杜甫都对他十分推崇。陶渊明的田园诗,纯朴清新,毫无雕琢之迹,而且诗的意境冲淡高远,读来令人回味无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等名句,至今脍炙人口。大诗人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用来形容陶诗,很是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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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戏曲的构造、剧情的推动与展开要贴近现实生活,人物的性格塑造与唱词、宾白应符合人物身份和人物心理的内在逻辑。这方面前人的论述很多。 明王世贞评价高则诚的《琵琶记》之所以冠绝诸剧,「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模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艺苑卮言》)。


清徐大椿《乐府传声》在谈到戏曲人物的语言时也说:「因人而施,口吻极似,正所谓本色之至也。此元人作曲之家门也。」说到底,核心在一个「真」字,贴近现实生活、符合人物的性格及心理发展,自然真实自然,与「扭造」之情、造作之语自无任何关涉,此所以「本色」略同于「本真」之缘故。诚如凌濛初所说:「文贵真,不贵深……夫曲随小技,实一致耳。」(《南音三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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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个方面侧重于诗词散曲,后一方面主要为剧曲。但不管是诗词还是散曲、剧曲,其「当行本色」的含义及宗旨应该是一致的。


谁算得上公认的「当行本色」词人呢?清代沈谦的说法应该最具代表性:「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填词杂说》)

李煜自沦为阶下囚之后,其词一洗脂粉造作之气,摹写国恨家愁,哀婉凄切,感慨至深,如余怀所论,「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玉琴斋词序》),更兼李煜「精于音律,凡度曲莫非奇绝」(邵思《雁门野说》。据说李煜的国后周氏,小名娥皇,「善歌舞,尤工琵琶」,是当时著名的音乐演奏家。而李煜「因后好音律,因亦耽嗜,废政事」,看来李煜通晓音律主要是受了周后的影响。事见陆游《南唐书》卷十六),故而得到后世的推许。


李清照写词自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吴文英)之席,其丽处可参片玉(周邦彦)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其「以寻常语入音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能「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彭孙遹《金粟词话》),读来直如行云般「舒卷自如,人不觉耳」(王又华《古今词论》),确实高绝。清代刘体仁甚至将李清照推为古今「本色当行第一人」(《七颂堂词绎》)。这两人可谓词人中「当行本色」的典范。


观上引诸家所论,看一个词人是否「当行本色」,主要看其作品能否谐和音律与用语造境能否真实自然,合乎这两条即为「当行本色」、称之上品。陈师道等人之所以不满意于苏轼的词作,一则因为苏轼大大拓展了词的表现内容,没有专写个人的情感;二则苏轼不肯因律害意,所谓「曲子中缚不住者」。其实这正是苏轼超凡杰出处,词自苏轼以后才有了更为广阔的表现力,又岂后山所能知?


「当行」一词后来也不限于戏曲的创作,但凡唱、念、做、打,无一不有是否「当行」的问题。戏曲中的行当分为生、旦、净、末、丑,生行又分老生、小生、武生等,旦行则有青衣、老旦、花旦、刀马旦、花衫等,每一行当的表演及角色创造都要真实传神,符合剧中人物的年龄、身份、性格、职业及剧情发展,唱腔、念白既要严格遵守戏曲的各种规范,也要符合人物内在的心理逻辑,才可谓之「当行」。臧懋循《元曲选序》:「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说的就是人物的表演与角色创造。「凡唱要稳当,不可做作。」(朱权《太和正音谱》)这说的是唱功。而「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不可做作」不仅仅是「当行」的要求,亦兼有「本色」之义。到今天,「当行本色」的用法就更广了。


???2016年8月28日?


(本文发表于2017年4月26日《中华读书报》


第15页「文化周刊」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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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胡子藏院本序》,见陈多、叶长海选注《中国历代剧论选注》,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见吴毓华编著《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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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学军,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编审,全国语文辞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辞书学会理事,「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学术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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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京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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