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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與氣度

  • 一、溫之為德

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與氣度

「溫」本義為「河陽」[1],即有水有陽之所。有陽光與水分之所既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既不會太乾燥,也不會太潮濕,故古人將之理解為最適宜生命發育生長之所。「陽」可給人暖意,「河(水)」給人潤澤,「溫」之於人恰如春陽與時雨齊施。或許正基於此,從《詩經》起,人們就開始以「溫」論德,如:「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言念君子,溫其在邑。」(《秦風·小戎》)「玉」之「溫」有熱量,可「暖」人身,有潤度,可「潤」人心。當然,如玉之「溫」所散發的是令人舒適的精神熱量與精神潤度,其指向的是人之心。「終溫且惠,淑慎其身。」(《邶風·燕燕》)鄭箋云:「溫,謂顏色和也。」「溫」作為「德容」,指顏色容貌和柔、寬柔、柔順。值得注意的是,《詩》多將「溫」與「恭」並用,如:「溫溫恭人,如集於木。」(《小雅·小宛》)「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小雅·賓之初筵》)「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大雅·抑》)「溫恭朝夕,執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商頌·那》)「溫溫」乃形容恭人之恭態,主要意思是恭敬、謙順、柔和,主接受、容納。姿態謙恭,抑己揚人,給人尊嚴與信心。恭敬、接受、容納、順從他人,他人得到理解、肯定、認同與尊重,即得到溫意暖意,持續不斷的理解與尊重,則可源源不斷地感受到溫暖。生命信念、價值在暖意中被增強與實現,或基於此,《大雅》遂將「溫」作為「德之基」。

《書》亦將「溫」作為眾德之一,如:「直而溫」(出現於《虞書·舜典》與《虞書·皋陶謨》),亦有以「溫」「恭」並列,如:「浚咨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虞書·舜典》)其基本意思是「溫和」「和善」,也就是不冷漠、不冷酷。

孔子繼承了《詩》《書》以「溫」論「德」的傳統,並在「仁」的根基上賦予了「溫」以新的內涵。「溫」在《論語》中凡5見,其中出自孔子者2處,出自孔門弟子者3處。出自孔門弟子者,2處是對孔子之描述,1處是對君子的描述——皆可以看作是對「溫」德之直接感受。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學而》)或訓「溫」為「敦柔潤澤」(《論語正義》),或訓「溫」為「和厚」(《論語章句集注》)。二者大體揭示出「溫」中原初之「陽」與「河(水)」義,即指待人的態度與氣度:內在精神和厚、外在德容和柔。相較於《詩經》中主恭敬、謙順、柔和、接受、容納的「溫」,這裡的「溫」與「恭」並列,意義更側重愛護、鼓勵,主融合、施與、促進。施與人、事、物以「溫」,使人、事、物溫起來,這是孔子的理想,也是其在世的基本態度與作為。《論語·鄉黨》描述孔子:「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王肅曰:「恂恂,溫恭之貌。」「溫恭」乃是日常生活中孔子容色言動之刻畫,因此可視作孔子畫像之基本特徵。

但是,「溫」並不是一副先行預製好、隨時可掛搭的面具。《述而》描述孔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論語正義》解釋道:「言孔子體貌溫和而能嚴正。」「正」得其「嚴」即「厲」。「溫而厲」即「溫」皆得其正也。所謂「嚴正」,不僅指「溫」在量上有差異,也指其表現形態所呈現之多樣性。「愛有差等」,「溫」亦有差等:「溫」並不意味著對所有的人施與同等的溫度,而是在不同情境下對不同的人呈現相應的溫差。子夏將「溫而厲」詮釋成「三變」,他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子張》)「望」是拉開距離觀看,「即」是近距離接觸。「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揭示出君子之人格溫度隨距離而改變,此正是「溫」有差等之表現。但將「溫而厲」割裂為對「色」與「言」之感受,似乎未能領會「溫」有差等之妙諦。[2]

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與氣度

對於他人來說,「溫」表現為直接可感受的暖意。對於修德之君子來說,內在德性之培養固然重要,讓他人他物直接感受到的顏色容貌之暖意更應該自覺追尋。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季氏》)「思」是自覺追求、努力實現。朱熹說:「色,見於面者。貌,舉身而言。」(《論語章句集注》)「色」主要指現於外的面色。如我們所知,「面」是由眼、耳、鼻、口構成的整體,「面色」指呈現於外的整體氣質,包含「眼色」「耳色」「鼻色」「口色」。君子所自覺追求與呈現的面色之「溫」,乃是眼、耳、鼻、口整體所散發出來的溫和的氣度。對可感顏色、容貌溫度之自覺追尋構成了儒者修德之基本內容,也成為儒者之德的重要標誌。

「溫」不僅是孔子接人之基本態度與氣度,同時也是待物之基本態度與方法,包括對待特殊物——「故」:「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從字面看,「故」指舊日所學,具體內容指《詩》《書》《禮》《樂》等經典。在孔子思想世界中,「故」的實質則是以「仁」為根基的道理。在孔子,「故」乃是個體生命「興」(「興於詩」)、「立」(「立於禮」)、「成」(「成於樂」)的前提與實質。因此,「故」不僅是「過去」,也可成為活生生的「現在」。不過,「故」到來而成為現在,需要人去化可能為現實,「溫」就擔當著此轉化之責。「溫」並非修德者顏色容貌之「溫」,而是其精神層面之溫——德溫,即其心靈中由內而外湧現的熱切的關愛、施與、融合。對於個體生命來說,「故」「有」而「不在」,也就是說,它還沒有進入個體心靈,並不為個體心靈所自覺保有,即不為心靈所自覺。個體生命欲稟有已有的道理,需要心靈自覺消除生命與道理之精神隔閡。「溫」在這裡便被當作消除此精神隔閡,融合、秉承已有道理的理想方式,具體來說,就是以「溫」迎接「故」、融化「故」、契入「故」。已有道理與當下生命之隔閡被消融,個人生命由此突破一己之限,而貫通、契入無限之道理。道理與身為一,從而完成有限生命之超越。

在孔子的觀念中,能溫者並非那些滿懷認知熱情者,毋寧說,唯有仁德者能溫。能溫者愛護、鼓勵人、事、物,即以「德溫」來對待人、事、物。簡言之,溫故就是仁心呈現,施與、融化、契入生命之根,從而使仁心有了深沉的依靠與厚實的支持。溫厚的「仁心」帶著深沉的「故」去知,就是以深沉博厚的生命溫度去融化、契入萬事萬物,仁心潤澤萬事萬物,貫通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得仁心溫厚之養,如得春陽之澤、春風之撫、春雨之潤,生機勃然煥發,生命由此日新。「知新」之「知」指向生命之自覺,其「新」則涉及溫德打開的生命新境界,以及由此生命境界展開於事事物物所開顯的新天地。德性日厚,境界日新,天地日新,此構成了「師」的內在格調與現實條件。因此,「溫故而知新」不僅指儒者一以貫之的「學習」態度,更重要的是指儒者接人待物的態度、方法,亦是儒者鮮活的在世之態。

  • 二、溫與仁

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與氣度

在孔子的思想系統中,生命之溫源於「仁心」之呈現,或者說,「溫」是「仁」之用,是仁之顯現。後世儒者正是立足於這個識見,不斷闡發出「溫」的深層義蘊。以「溫」為「德」,並以此作為儒者在世之基本容態,這個思想為《郭店楚墓竹簡·五行》、荀子、《禮記》繼承並發揮。一方面,繼續以「溫」來形容有德之顏色、容貌,如:


顏色容貌溫變也。(《郭店楚墓竹簡·五行》)

人無法,則倀倀然;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後溫溫然。(《荀子·修身》)

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於中,發形於外,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禮記·文王世子》)

孝子將祭祀,必有齊莊之心以慮事,以具服物,以修宮室,以治百事。及祭之日,顏色必溫,行必恐如懼不及愛然。其奠之也,容貌必溫,身必詘,如語焉而未之然。(《禮記·祭義》)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中庸》)

以「溫」為儒者之「容貌」與「顏色」,從而塑造出儒者即「溫者」形象:如春陽與時雨並施。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庸》重提「溫故而知新」,將其自覺納入德性問學之序中:「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溫故」與「尊德性」「敦厚」出於同一序列,表達的是德性的涵養而非單純的學習,而作為德性的涵養,「溫故」則構成了問學——「知新」的根基與前提。

另一方面,《郭店楚墓竹簡·五行》、荀子、《禮記》把「溫」與「仁」聯繫起來,如:「仁之思也清,清則□,□則安,安則溫,溫則悅,悅則戚,戚則親,親則愛,愛則玉色,玉色則形,形則仁。」(《郭店楚墓竹簡·五行》)「溫」是「仁者」之思而帶來的結果之一,換言之,「溫」乃仁者必然呈現的在世之態。同時,「溫」又是通向「仁」的內在環節之一。

《荀子》則將「溫」視為「仁」的內在特徵之一。在比德於玉時,荀子說:「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並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詩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此之謂也。」(《荀子·法行》)在這裡,荀子將「溫」與「潤」並列,已然將「溫」中原始兼含「河」與「陽」二義拆分,即有「陽」(溫度)而無「河(水)」。儘管玉有諸德,但「溫其如玉」卻突顯的是其最大特徵「溫」。「溫」與「仁」對應,以「溫」說玉之德乃基於「仁」在眾德之中的根基地位:仁作為德目居眾德之首而可含眾德,相應,「溫」亦可含眾德。

《禮記·聘義》有類似表述:「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於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在這裡,其玉之諸德的表述多有異,但以溫潤而澤說「仁」,最後取「溫」說玉同樣突顯了「溫」與「仁」之間的內在關聯。

《儒行》則以「溫良」為「仁」之本:「溫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孫接者,仁之能也;禮節者,仁之貌也;言談者,仁之文也;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禮記·儒行》)將「溫良」當作「仁」之本,而不僅僅作為顏色與容貌之態,從而明確地表達出「溫」在眾德目之中之根本地位。

「溫」在眾德中的地位越來越突顯,同時,「溫」之效用也被比附於「天地」之生化。最早提及此層關係的是《左傳》:「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溫慈惠和」對應「天」之「生殖長育」,隱約以「溫」對應「生」,此為後世以「天」之「生」釋「溫」之先驅。《鄉飲酒義》則以「天地溫厚之氣」即「天地之仁氣」,打通了「天地溫厚」與「天地之仁」之間的內在關聯:「天地嚴凝之氣,始於西南,而盛於西北,此天地之尊嚴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天地溫厚之氣,始於東北,而盛於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禮記·鄉飲酒義》)溫厚之氣即仁氣,「溫」由此通達著天地生化萬物之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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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系統闡發了「溫」與「仁」的內在關聯。首先,作為德性之「溫」並非無根,其本源本體為「仁」,所謂:「以仁為體,而溫厚慈愛之理由此發出也。」(《朱子語類》卷六)「仁」為眾德之「體」,「溫」由「仁」發,乃「仁」之「用」。「仁」之「用」可以為「溫」,也可以為「厚」,為「慈愛」,為「義」,為「禮」,為「智」。但「溫」最接近「仁」的品格,朱熹從不同的方面申說此意:


仁,便是個溫和底意思;義,便是慘烈剛斷底意思;禮,便是宣著發揮底意思;智,便是個收斂無痕迹底意思。(《朱子語類》卷六)

「仁」字如人釀酒:酒方微發時,帶些溫氣,便是仁;到發到極熱時,便是禮;到得熟時,便是義;到得成酒後,卻只與水一般,便是智。又如一日之間,早間天氣清明,便是仁;午間極熱時,便是禮;晚下漸敘,便是義;到夜半全然收斂,無些形跡時,便是智。(《朱子語類》卷六)

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西南北。溫底是元,熱底是亨,涼底是利,寒底是貞。(《朱子語類》卷六十八)

四時之氣,溫敘寒熱,敘與寒既不能生物,夏氣又熱,亦非生物之時。惟春氣溫厚,乃見天地生物之心。(《朱子語類》卷二十)

仁、溫、春、元、早間相互貫通,其共同特徵是「生」[3],或者說,這些皆是使物生的最適宜條件:既不會過熱傷物之生,也不會寒涼而凝固物之生機。由此,由「溫」可「識仁」:


要識仁之意思,是一個渾然溫和之氣,其氣則天地陽春之氣,其理則天地生物之心。(《朱子語類》卷六)

仁是個溫和柔軟底物事。……「藹乎若春陽之溫,盎乎若醴酒之醇。」此是形容仁底意思。(《朱子語類》卷六)

前輩教人求仁,只說是淵深溫粹,義理飽足。(《朱子語類》卷六)

「溫」以顯「仁」,從而使「溫」擁有可從「溫柔」「溫和」「溫厚」等詞語中剝離出來之獨立自足的內涵。同樣,由於根柢於「仁」,「溫」便具有貫通、主導「熱」「涼」「寒」的本體地位。換言之,「熱」「涼」「寒」皆不過是「溫」的不同表現形態[4],如同「仁」之於「義」「禮」「智」[5]。朱熹道:

春時儘是溫厚之氣,仁便是這般氣象。夏秋冬雖不同,皆是陽春生育之氣行乎其中。(《朱子語類》卷六)

陽春生育之氣貫通、流轉於夏秋冬,使物不僅可得「生」,還可得「養」「收」「藏」。無「春」則無夏、秋、冬,無「溫」則無熱、涼、寒,無「生」則無養、收、藏,此三者義實一。物之「養」「收」「藏」過程之完成乃是「生」之完成,「養」「收」「藏」構成了「生」的內在環節。因此,舉「仁」可盡諸德,舉「溫」亦可賅遍儒者諸德[6]。在此意義上,「溫」構成了儒者之為儒者之標誌性在世氣象。

  • 三、溫:儒者在世之態度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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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與仁、春相通,也就是溫德與溫度相通,用今日語言表述就是道德與自然相通。以溫德之溫度在世,以此接人應物,「溫」構成了儒者在世的基本態度與方法。以其溫融化而通達他人之心,以其溫融化而通達事事物物,此乃儒者之為儒者的標誌,也是其分內之事。

溫者首先自身有溫度,以此融化自我,使自我溫和柔軟。溫和柔軟之我一方面可融化自我設定之界域,以便可以開放自我;另一方面,溫和柔軟自我可接受、容納他者,且能對他者之到來作出反應。朱熹曾以頑石與溫者對比,他說:「試自看一個物堅硬如頑石,成甚物事!此便是不仁。試自看溫和柔軟時如何,此所以『孝悌為仁之本』。若如頑石,更下種不得。俗說『硬心腸』,可以見。硬心腸,如何可以與他說話!」(《朱子語類》卷六)頑石之硬心腸一方面自我封閉,無法接納他者,另一方面,對他者之境遇無動於衷,此即不仁。只有自身有溫度,自身溫和柔軟,才能對他者言行隨感隨應,此便是「仁」。

溫者可使自己柔軟,也可以其溫度融化他者,使他者柔軟,從而使彼此融化、契合。「溫」不僅體現在與人應和,亦貫穿於與事事物物之交接。朱熹通過對「溫故而知新」的闡釋精闢發揮此意。

「溫故」之「溫」並非是「再看一次」或「重複地看」,也非「在心上重新記誦」。「溫」首先是「帶著溫度」面對「故」,以自身「溫度」去接近「故」。朱熹說:「道理即這一個道理。論孟所載是這一個道理,六經所載也是這個道理。但理會得了,時時溫習,覺滋味深長,自有新得。『溫』字對『冷』字,如一杯羹在此冷了,將去溫來又好。」(《朱子語類》卷二十四)與「冷」相對之「溫」是加熱,即施加溫度於「故」之上。「故」不會如「羹」一樣「冷」,但人卻會將之變「冷」——因陌生而在人與「故」之間產生堅硬的隔閡與距離。加溫是為了融化自身與「故」(道理)之間的隔閡與距離,也是為了柔軟自身姿態,以便使自身契入「故」之中,得其「滋味」。故橫渠諄諄教導曰:「學者先須溫柔,溫柔則可以進學。」[7]「溫柔」即使自己「溫」,使自己「柔」,其實質是「克己」工夫,故「溫柔」乃有德之稱。

生命溫度源於溫德,或者說,乃心性之德所散發之溫度。其溫度所融化故學之道理,又反過來敦厚其心性,增進其德性。在此意義上,「溫故」即是「存心」,也即是「修溫德」,此即儒者所謂「尊德性」:「溫,猶燖溫之溫,謂故學之矣,復時習之也。……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朱熹《中庸章句集注》)「『溫故』,只是存得這道理在,便是『尊德性』。『敦厚』,只是個樸實頭,亦是『尊德性』。」(《朱子語類》卷六十四)

從「溫「看儒者的精神基調與氣度

「燖」即用火加熱,「故」是「已知底道理」,即作為精神本原之仁義。將已知底道理涵養於身需要「我」自覺努力存養,使之常在我。我成為仁義之我,其盎然所現,即「溫溫君子」。我有「溫」於身,以「溫」暖之、融化之,以使我與「故」相即。我之仁心常在才能保證我常有「溫」,道理與我故而相融不離。自覺、主動以仁心親近、融化、契合仁愛之道理,因契入道理而存得道理,仁德益厚。存得道理,仁德益厚,仁心溫潤,則所潤日新,此即「知新」。朱熹於此確立了「溫故」為「大者」,「知新」為「小者」。他說:「『尊德性、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是大者五事;『道問學、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此是小者五事。然不先立得大者,不能盡得小者。」(《朱子語類》卷六十四)「溫故」是「知新」的前提。確立「溫故」,方可得此「知新」。所求所得為「德之知」(如張載所說「德性之知」),而非獨立、純粹、客觀之知。故「知新」即「德」之「知」煥發新光彩。「知」建立在「仁」的根基之上,是「仁」之「知」。仁心與道理相融相通,充滿仁愛的精神生命煥然生髮,其知覺靈明煥然呈現,在與人與「燖」即用火加熱,「故」是「已知底道理」,即作為精神本原之仁義。將已知底道理涵養於身需要「我」自覺努力存養,使之常在我。我成為仁義之我,其盎然所現,即「溫溫君子」。我有「溫」於身,以「溫」暖之、融化之,以使我與「故」相即。我之仁心常在才能保證我常有「溫」,道理與我故而相融不離。自覺、主動以仁心親近、融化、契合仁愛之道理,因契入道理而存得道理,仁德益厚。存得道理,仁德益厚,仁心溫潤,則所潤日新,此即「知新」。朱熹於此確立了「溫故」為「大者」,「知新」為「小者」。他說:「『尊德性、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是大者五事;『道問學、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此是小者五事。然不先立得大者,不能盡得小者。」(《朱子語類》卷六十四)「溫故」是「知新」的前提。確立「溫故」,方可得此「知新」。所求所得為「德之知」(如張載所說「德性之知」),而非獨立、純粹、客觀之知。故「知新」即「德」之「知」煥發新光彩。「知」建立在「仁」的根基之上,是「仁」之「知」。仁心與道理相融相通,充滿仁愛的精神生命煥然生髮,其知覺靈明煥然呈現,在與人與物相交過程中益發,通人通物,暢然無間,此謂「知」之「新」。故「知」之所以「新」乃在於仁心常溫,感人與人,潤物通物。「知新」不僅是「知」(對生命之覺解)之「新」,也含所知為新之意,即以仁心不斷溫物暖人,人、我、物在仁心之溫中被凝聚、融攝,不斷構成「新的」有暖意、有意味的生活世界。

宋儒闡發仁、溫、元、生之間相互貫通的關係,其主旨即要闡明「溫」源於「仁」。「仁」必「溫」,「溫」即「仁」。「仁」為什麼發為「溫」?「仁者」為什麼是「溫」的?仁者愛人、愛物,具體來說就是尊重、關愛與鼓勵人,護持人、物之生,使其免受傷害。對他者的尊重、關愛與鼓勵提供了使其生髮的能量與環境,此即「溫德」,亦即使人、物生髮的能量與環境。如果說,「溫度」之「溫」是用熱量投入,以融化對象,那麼「溫德」則為投入熱情與愛意,以融化對象。融化以融合,熱量熱情讓對象成為與自身一體者,對象憑藉我的熱量熱情而再現再生,我藉新融入的對象而成就自身。「溫」並不是一個以客觀性為基本特徵的視覺性概念,而是一個直接可感的觸覺概念,所謂「即之也溫」。「即」是照面、接觸。對自己來說,「溫」是柔和善意之釋放;對他人來說,「溫」以其暖意來融化人與物,完善人與物,當然也是「改變」人與物。[8]

「溫」首先使自己「柔」,亦可使溫之所及者「柔」。對自己來說,「溫」而「柔」者避讓、退縮,以便在自己的精神空間給予所接觸者一個舒適的接受、容納。對於所照面者來說,「溫」使之融化,個人廉方之形體因「溫」而熔銷,護持自我之界限不劌不割,由此契入「溫者」之精神空間。「溫」者之精神空間因接受、容納所溫者而愈博愈厚,故溫者能柔、能厚、能和[9],被溫者亦可柔、可厚、可和[10]。

對「溫」德的追尋既需要精神上紮根於「仁」,行動上表現「仁」,更需要在四體顏色上釋放「仁」,以暖人心,暖世態。因此,在儒家,「溫」不僅是在世之態度,也是儒者標誌性的氣象與德容。作為觸覺性精神,「溫」展示了直接可感的氣度與溫度,並在展開過程中成為接人待物的基本方法與認知方式。以溫接人,以溫待物,此乃儒家之思想基調、思想方法與思想取向。較之佛家以「涼」在世,以「涼」作為其思想基調、思想方法與趨向[11],較之道家以「淡」在世,以「淡」作為其思想基調、思想方法與趨向[12],「溫」無疑鮮明而深刻地刻畫出了儒者直接可感的在世氣象。

注釋:

[1]如:「水北為陽,山南為陽。溫,河陽也。」(《春秋穀梁傳》僖公二十八年)「溫」只是諸「陽」之中的一種。或許是其中最適於生命發育生長的一種,後世遂以「溫」訓「陽」者,如:「陽,溫也。」(《毛詩正義》卷八,八之一)如後文所示,「溫」遂遺「河(水)」而獨以「陽」稱。

[2]相較而言,《中庸》「溫而理」之說更為周全:「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中庸》)「溫」主「和」,但其「和」有「節」,此即「溫而理」。進一層說,「溫」乃是有「故」之「溫」,也就是有「禮」(主分)有「樂」(主和)之「溫」。「溫故者」契入「故」,也就超越了自然溫度(如熱情)而呈現出合理的張弛節度。

[3]以氣候之溫熱涼寒對應四時之春夏秋冬在秦漢典籍中亦有另類表述,如以「溫」對應「夏」,此觀念見於《禮記·月令》:「季夏之月……溫風始至。」《春秋繁露·王道通》呼應之:「春氣暖者,天之所以愛而生之,秋氣清者,天之所以嚴以成之,夏氣溫者,天之所以樂而養之,冬氣寒者,天之所以哀而藏之。」以「夏」為「養」而非「生」,此同於春生夏長表述。

[4]如醫家說,熱乃溫之長(溫之漸),涼乃溫之收,寒乃溫之藏。

[5]朱熹對此論述道:「仁雖似有剛直意,畢竟本是個溫和之物。但出來發用時有許多般,須得是非、辭遜、斷制三者,方成仁之事。及至事定,三者各退,仁仍舊溫和,緣是他本性如此。人但見有是非、節文、斷制,卻謂都是仁之本意,則非也。春本溫和,故能生物,所以說仁為春。」(《朱子語類》卷六)在他看來,是非(智)、辭遜(禮)、斷制(義)乃仁之發用,亦是仁之完成環節。

[6]如朱熹:「問『夫子溫、良、恭、儉、讓』。曰:『此子貢舉夫子可親之一節,溫之一事耳。若論全體,須如「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朱子語類》卷二十二)「溫、良、恭、儉、讓」皆「溫」之「事」,「溫」可賅遍「溫、良、恭、儉、讓」,儘管朱熹在此僅僅論及「溫」之「可親性」。

[7]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年,第 268 頁。

[8]對儒家末流來說,「溫」就成為「熱」,即灼傷並改變他人、他物之力量。

[9]「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詩教」之溫柔敦厚,乃以溫情而柔、而敦、而厚,儒者則以仁之溫,而柔、而敦、而厚。

[10]董仲舒曾以「君」為主體討論「溫」的效果,他說:「深察君號之大意,其中亦有五科:元科,原科,權科,溫科,群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君。君者,元也,君者,原也,君者,權也,君者,溫也,君者,群也。……失中適之宜,則道不平、德不溫;道不平、德不溫,則眾不親安;眾不親安,則離散不群;離散不群,則不全於君。」(《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德「溫」可使眾親之,亦可使眾安之,親安為德「溫」之效,此即君效天之溫而樂養眾。

[11]佛家以「苦」為「教」,如「苦集滅道」四諦以「苦」為第一諦,以「滅、道」為解脫之法。按照傳統說法,在味為「苦」,在「性」為「涼」。以「苦」立教正是以「涼」示人,以「涼」示物。佛家視「慾念」為「火」,所謂「慾火」是也(《楞嚴經》卷八:「是故十方一切如來,色目行淫,同名慾火。菩薩見欲,如避火坑」)。以「清涼」降「慾火」,以止定人心、凈化人心。

[12]道家以恬知,即以淡知。《老子》三十五章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六十三章曰:「味無味。」王弼注曰:「以恬淡為味。」《莊子·繕性》:「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可知王弼以恬淡為味得之矣。「淡」即「平」,即「不溫不涼」,如王弼曰:「大象,天象之母也,不寒不溫不涼,故能包統萬物,無所犯傷。」(《老子注》三十五章)在道家看來,「溫」「涼」皆易加於人、物素樸之性,改變人、物素樸之性,「不溫不涼」才能超越對人、物之性的強加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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