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誡》原型談江湖往事：從砍人吸毒到傑出青年，後悔改正太遲

采寫：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新媒體編輯：許喬洋

陳慎芝說，手上的刀疤與手錶都是1970年帶給他的印記，此後他開始改邪歸正。攝影/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打開獄籠飛彩鳳，還我自由闖九龍。不怕拳頭打爆石，最怕鐵網罩英雄。」

電影《毒。誡》拍攝期間，身為主角人物原型兼任監製的陳慎芝一臉凜然地念起了當年最熟知的「出獄詩」，年過六旬的他早遠離了江湖。

但曾經黑幫大哥的特殊身份，讓古惑仔的世界依舊圍繞在他的生活。

鏡頭前的他泰然自若，舉起那隻附著深刻刀疤的手，「這個刀疤與這個手錶同年的，1970年，我差點丟了性命，卻也撿回了時間改過自新。」

從當年賣毒品的「慈雲山十三太保」化身為香港十大傑出青年，陳慎芝本就是個不可複製的傳奇，他用沙啞的嗓音講述著自己走過的社團歲月和香港的江湖往事：

「舊事已過，都是新的了」

攝影/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江湖「好勇鬥狠，刀法卻不太好」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警界腐敗，警力不足，當時港英政府取締的黑社會組織「三合會」死灰復燃，也逐漸發展成為「合盛堂」、「新義安」和「14K」等幾大幫派組織，與港島一海之隔的九龍城寨作為一處「三不管」的地帶，也漸漸成為罪惡滋生的溫床。

作為當時頗有名氣的青少年朋黨組織「慈雲山十三太保」被香港最大的黑幫之一「14K」招攬，以陳慎芝（又名陳華，綽號茅躉華）為首的成員年少輕狂，在十六七歲的年紀成為社團中的打手，四下招攬小弟，並在社團指定的街區公然收取「保護費」。

事實上，直到現在，陳慎芝都認為自己的性格不適合黑社會，他雖敢好勇鬥狠但心腸還是太軟。

一次打劫抓到一個沒錢的學生，看對方的樣子太可憐，最後只好給學生10塊錢坐計程車回家，「沒想到他走到街角就報警來抓我們，當時逃跑的那段路是又氣憤又緊張，差點沒給我累死。」

那時的他覺得人不可靠，要更凶才不會受累，但一次又一次的打鬥中，他其實很怕有人死在自己刀下：

「哪怕是對著頭部砍一刀，頭骨真是很硬的，對方不但沒事，還把我的刀彈到地上，」他笑著自嘲自己刀法不好。

《毒。誡》中劉青雲飾演的角色，有七成的故事都是陳慎芝的真實經歷。（圖片來自片方發布）

童年「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愛打架？」

廣州出生的陳慎芝兒時跟父母在澳門住了幾年，後來遷到香港居住。

1965年搬往慈雲山，還沒小學畢業他就不想念書了，父母也拿他沒有辦法，離家出走是他逃避學業「慣用伎倆」。

「成績好的同學不和我們玩，我們憑什麼和他們玩？他們的行為也定了我們的性，他們好就說明我們不好，只要看到他們用心念書，我們就偏偏不讓他們讀。」他談到讀書期間的荒謬邏輯。

他當時還租數本漫畫「引誘」那些「一心向善」的同學，只要有人念書就塞幾本漫畫給他，被老師發現了就被叫上台去受罰，「教尺開打對我沒有用，後來老師罰我『指月光』，在黑板底部上畫個圈，讓我俯首低腰用手指著兩個小時，這種懲罰還真是辛苦。」

那時生活環境窮苦，還要面對黑社會的欺負，陳慎芝每每被打得很慘，從小在暴力里打滾讓他耳濡目染，和一幫兄弟就開始打劫、偷車。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打架，我也不會去設想一堆計劃來騙錢，因為那很麻煩，直接動手一向是我的風格，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每天就熱血燃燒，意氣風發，九龍城寨魚龍混雜的環境也允許我們這樣做。」

《毒。誡》中白粉檔的場景真實再現了當年九龍城寨的混亂。（圖片來自片方發布）

墮落「吸毒沒有明天，一吸就綁了9年」

隨著聲名鵲起，慈雲山十三太保也成為香港警方關注的焦點，他們中每一個人都曾多次被捕，帶著「厚重」的案底。

雖然陳慎芝平時看上去不可一世，但在砍人的同時內心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那些年我經常生活在這樣的矛盾和掙扎中，作為帶頭大哥，卻又無法自拔。」

焦慮之際，他偶然發現自己的小弟李兆基在吸毒，「我一向是不準自己小弟吸毒的，以前看貓仔有這種念頭都會一頓毒打，我作為大哥可以讓你打架、打劫，但毒品是有危害的。」

由於對死亡與孤獨的恐懼，李兆基一句「華哥，我們沒有明天」讓陳慎芝也開始了麻醉自己的吸毒史，起初，他全然不信這樣的粉末能夠控制自己。

「誰料到那麼厲害呢？一吸，就把我綁架了9年。我確實不知道明天還能活下來嗎？毒品可以麻醉自己的脆弱，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不用想。」

《毒。誡》中的吸毒場景。（圖片截自影片預告）

大哥「黑幫大佬哪有電影里威風？」

陳慎芝當時成為九龍城寨中隨處可見吸毒者之一，如同《毒。誡》里的情節，他會先找到線人蛇頭拿取貨源，再把白粉裝成幾小袋，分給手下的兄弟售賣。

他當時給小弟李兆基、貓仔布置不少「家庭作業」，「2000塊錢的貨今晚8點給你，明天全數交錢」，他發現李兆基更有心機，自己不賣，再去找手下小弟去賣，「我們都怕坐牢吧，一被抓到就幾年；被稱為『廚師』的制毒師他更不敢去當，那是要判終身的啊。」

另外，他還有個身份就是在毒品檔維持秩序，當起巡查員，一天還能賺30元港幣。

陳慎芝趁著姐姐婚禮混來一件西裝，毒癮一犯就以40元港幣當掉。

1970年自己的父親去世，在靈堂的他毒癮難忍，才送了人就在靈堂里「進食」。

他時常說自己不是個威風的大哥，一點都不像電影里那樣風光：

「那些電影里劇情好誇張，就像砍人這種事情，老實說幾十秒就過去了，砍幾下就要趕快跑，電影里一砍就是好幾分鐘。」

電影中的砍人場景，陳慎芝認為都是誇張。（圖片截自影片預告）

改邪「父母的心會和你一起坐牢」

陳慎芝去茶館吃飯習慣面對門口坐，因為可以看到進門的人是否「來者不善」。

21歲時，一天他正一個人坐著喝茶，突然衝出6個人襲擊，陳慎芝還來不及反應手就被斬斷了：

「感覺手從中間斷了，血肉模糊，一點知覺都沒有。」

當時他的小弟把大量煙絲鋪在他的傷口上意圖止血，最終實在沒轍去醫院治療，「醫生痛罵我們這些古惑仔簡直亂來，再把煙絲一根根抽出來，那種疼痛真是至今想到都膽戰心驚，很幸運沒有完全砍斷血管。」

這次身受重傷，讓陳慎芝看透了死亡，加上不久前父親離世，讓他第一次萌生了浪子回頭的想法。

他來到基督教開辦的福音戒毒所，在教會的幫助下，每天禱告，懺悔罪惡。

1975年的聖誕節，戒毒成功的陳慎芝正式受洗，成為一名信徒。

此後他開始尋找當年在江湖上的兄弟，勸說他們重新做人：

「犯事、坐牢，不是你一個人坐，父母的心也在和你一起坐，有些東西不可以碰，有些場地也不可以去。」

歸正「我以前錯得好離譜」

回憶起重傷那次，起初陳慎芝就計劃出獄向仇家報復，對方聽聞十三太保要復仇也受到了驚嚇，找了不少人來像陳慎芝求情：

「想道歉、想賠錢都沒門，你砍了兩三刀我就要還回來，一比一地補償才能接著談。」

但後來戒毒之後，有次肝炎需要住院檢查，陳慎芝恰巧碰到當年砍他手的首領，那人一見他就立即逃走，陳慎芝拼盡全力猛追，截停對方時嚇得對方發抖，結果陳慎芝只是想向他道歉：

「我信了耶穌，明白自己錯得好離譜，所以請你也原諒我。」這個經歷曾被劉德華參演的電視劇作為情節。

1987年他被授予香港十大傑出青年，頒獎禮上他坦言非常後悔自己這麼遲才改邪歸正，而父親只能在天上看到他重新做人，現場母親泣不成聲。

獲獎後的他事業上也遇見不少阻滯，工作中冒犯了當時戒毒所的同事：

「我不怪人，只怪自己，當時覺得能幫到人又可以拿獎，就相當自負，有時候說了話不留情面，讓對方下不了台，這都是我的不對。」

《慈雲山十三太保》、《跛豪》、《雷洛傳》等黑幫港片都有陳慎芝的參與。（圖片來源於網路）

電影人生做劇本顧問兼職「保鏢」

《毒。誡》不是陳慎芝的故事第一次被改為電影，1995年，巫啟賢主演的《慈雲山十三太保》中的陳華，就是以陳慎芝為原型，影片雖然沒有太大轟動，但不少觀眾開始注意陳慎芝。

金盆洗手後，陳慎芝給不少黑幫或警匪題材的電影做過顧問，一是他比較熟悉社團的各種規矩，而是也可以幫劇組抵擋黑社會的騷擾。

陳慎芝一生共被警察抓過四五次，1965年與1968年各坐牢一次，每次幾個月就被放出來了，成為影視顧問後這些經歷都用得上。

電影《黑獄斷腸歌之砌生豬肉》中梁朝偉就飾演一名記者，傷人入獄後變成英雄，陳慎芝負責設計劇情轉折，他設計梁朝偉懂英語，太平紳士來巡查監獄時舉手用英語要求爭取福利——一條內褲：

「因為我坐過牢，我知道監獄裡負責做衣服的，拿兩包煙，換條內褲。」

《古惑仔》等一些電影，雖然沒有直接向陳慎芝「拿料」，但也有借鑒他的故事，例如第一部《古惑仔之人在江湖》開頭，鄭伊健、陳小春在球場與吳鎮宇結怨而認識了B哥，這個場面就很像陳慎芝當年的樣子，「我們像他們一樣整天坐在那裡，十三太保也在那裡踢球、打架，想著，這球場是我們的嘛。」

參與電影《跛豪》的時候他也提供了不少故事，他還代表導演麥當雄去監獄找人物原型吳錫豪（跛豪原名）談條件。

《黑獄斷腸歌之砌生豬肉》里的梁朝偉。（圖片來源於網路）

把江湖留給《毒。誡》

與陳慎芝有幾十年交情的導演劉國昌，拍攝《童黨》、《五億探長雷諾傳》都請到陳慎芝做顧問，陳慎芝將對黑社會文化的認識、處理事務的模式與手段詳細教給他，對他幫助很多。

《毒。誡》以陳慎芝為原型，更邀來陳慎芝出任監製。一個原型人物來擔綱監製，對電影來說極為特別，「我不認為自己不合適這個職務，對於那種複雜斑駁的歲月，或許我會更有發言權。」

陳慎芝表示讓《毒。誡》成為自己的個人傳記片並非為了出風頭，而是想將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公之於眾，他與劉國昌也達成共識，將最原本、真實的古惑仔得以還原。

《毒。誡》中有一場戲，劉青雲本來抬著頭走過，陳慎芝連忙叫住了他堅持讓他低頭走路，「抬頭就出事了，有時候對個眼都會打起來，要低著頭才安全。」

整個電影，陳慎芝說七分故事全部真實還原，只是有些情節被浪漫化了，有一些經歷也沒法放進片中，例如吸毒時候針被打到血管里取不出來，只有強行放一筒毒品再打進去，特別殘忍。

「我們這幫人以前是帶刀的，現在都帶拐杖，最厲害的武器嘛，就是光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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