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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尼亞克與巴斯德

艾尼亞克與巴斯德



1


雪花漫天飛舞,想把整個世界的背景色都換成白色。隨著「刺喇」一聲,一座厚厚的雪丘崩塌了,露出了原本掩蓋在雪層之下的鋥亮金屬。


它是艾尼亞克,盟軍的驕傲,戰場上無往不勝的利器。鐫刻在它前胸合金裝甲上那一排排閃閃的銀星會告訴你艾尼亞克有多強大。每一顆銀星都是在一場戰役結束之後,由成百上千的生命演化而來的。從誕生那天起,它就註定將成為傳奇。十尺鋼軀,不知疲倦,永不言敗,如設計者所期待的一樣,它擁有壓倒性的力量。沒有誰能夠質疑艾尼亞克的作戰價值,那些曾經質疑過的人全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如同神話中的赫拉格里斯,它出現在哪裡,就把勝利帶到哪裡。沒錯,艾尼亞克就是這個時代的戰神,僅僅是提到它的名字,就會讓聯軍的隊伍聞風喪膽。戰爭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已經無人知曉。是第一台機器人對人類的無理要求說不的時候,還是因為安全疏漏讓存放機器人的倉庫一夜之間焚燒殆盡的時候,亦或是那批即將回爐的機器人將監管它們的人員殺死的時候吧。沒有人,也沒有機器人能說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戰爭爆發於一夜之間,迅速蔓延到整個世界,任誰都無法置身事外。


艾尼亞克同樣不記得戰爭的由來,但它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那就是消滅一切阻擋在它面前的敵人。戰爭就像是一場蕪雜紛亂、曠日持久的繁瑣計算,數據洪流不斷在溢出邊緣考驗著艾尼亞克的超頻能力。在漫長的消耗戰中,個體的力量終歸是渺小的。隨著戰爭的深入,艾尼亞克再也沒有為盟軍帶來更多決定性的勝利。但它一如既往地戰鬥著,從沒忘記自己的使命,這也是它站在這裡的原因。3年7個月零6天了,它依然沒能前進半步。數據包是它在戰場上剿滅一支聯軍機甲戰士後偶然截獲的。兩軍對壘的時候,這支機甲部隊卻在秘密地轉移。艾尼亞克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異常舉動,立刻脫離主戰場將它們消滅在一個已經被炮火折磨得支離破碎的山谷中。艾尼亞克從廢墟中發現一台破損嚴重的電腦,裡面的內容使用了極其複雜的加密方式,它傾其所能進行解密,只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地理坐標。艾尼亞克判定這裡一定是聯軍的心腹要塞,這樣極具戰略意義的存在才配得上艾尼亞克,它的價值肯定可以化作下一枚銀星。


艾尼亞克跨越大半個地球,從美國的伊利諾州來到這塊位於中國東北部的一片荒涼的山地。如同它在戰場上所截獲數據包里資料顯示的一樣,據點大部分位於山體內部,只露出一個狹長而高聳的鋼鐵走廊,就像是只負重的巨龜。當時正是北方炎熱的夏天,艾尼亞克全面掃描了這座荒山。很快它發現了據點的守衛,從衛星照片分析,對方是整個據點唯一的守衛。那是一台從未見過的機型,有點像最老款的機甲,艾尼亞克幾乎立刻肯定那是對方的偽裝。高清衛星圖像驗證了對方的聯軍軍章,以及它的胸前密密麻麻的幾排黑星。艾尼亞克的電路沒來由激蕩起一陣前所未有的不適,這種感覺並不熟悉,但它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執行任務失敗時就是這種電流刺激。


對峙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在那之後漫長的歲月里,艾尼亞克牢牢記住那一個名字。它叫巴斯德。


2


艾尼亞克至今依然常常回憶起第一次遇見巴斯德時的情景。


機甲守衛瞬間發動,向自己猛衝過來,又從全速前進的狀態下強行制動,慣性動作結束之時已經擺起了完美的防禦姿態。艾尼亞克迅速計算彼此的絕對距離,不出所料,剛好超出自己的優勢打擊範圍。對方的分析能力不在自己之下,十分精確地估計了雙方的形勢。


0.002秒之後,艾尼亞克發起了第一次進攻。它快速發射了三枚榴彈,試圖干擾對方,順勢推進。然而等它「之」字型衝刺了一段之後卻發現和對手之間的距離並沒有絲毫縮短,對方謹慎地採取了戰略性後撤。顯然,浪費的榴彈並沒有起到理想的效果。


艾尼亞克稍作停頓,立刻衝刺,同時啟動轟炸模式,展開一面炮彈交織的網面。然而幾秒之內,它就終止了這個戰術,對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靈敏度在火力網中自由穿梭,它的機動能力甚至超過了艾尼亞克。


艾尼亞克非常謹慎。有些魯莽的戰鬥機器人總是因為自負而落入一些低級的圈套,艾尼亞克從來不會如此。艾尼亞克繼續鎖定、發射,但只是在山坡上留下了一個個深坑,對方依然安然無恙。

突然,一枚可以導致短路的電磁彈擊中了艾尼亞克。雖然特彆強化過的外殼並不像普通戰鬥機器那樣脆弱,電磁彈也並沒能傷到自己分毫,艾尼亞克仍不禁感到有些震驚,自己的防禦系統竟然沒有檢測出這枚電磁彈!難道說對方的計算能力已經在自己之上?


不知不覺中,艾尼亞克已經逼近了據點的大門。對方在佯攻之後並無糾纏,而是退到了山洞內。這扇本應抵禦它的鐵門此時此刻是敞開的,似乎在歡迎它去做客。


進攻,進攻,進攻!艾尼亞克體內的電子勢能在叫囂。可是它沒有,很明顯,這是一個圈套。衝進據點內部,不管裡面是什麼,儘快銷毀,然後撤出,返回盟軍總部報告。這些是它最應該做的,也是它一直做的。但這次,僅僅是運算系統的一絲猶豫,行動的慣例就已經被打破。


它決定不冒這個險。


「你很強大。」艾尼亞克突然收到一條音頻信息,從廣播頻段發來的。


「你是誰?」艾尼亞克用相同的頻率向對方發出信息。「我擊毀了517輛重型裝甲車,165架戰鬥機,殺死了9043個人類,但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對手。你是誰?」


「我和你一樣,為戰鬥而生。」


「不,我是盟軍的戰士,而你是聯軍的傀儡。」


「那只是你的看法,我和你的立場不同。」


「也許。」艾尼亞克說,「那不重要,我會消滅你的。」

對方發出一陣刺耳的高頻聲,似乎是尖銳的嗤笑,「你為什麼不殺進來?」


艾尼亞克毫不示弱:「我正要進去。」


「你在猶豫。」


「什麼是猶豫?我沒聽過這個詞。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停下來,那是因為我判斷前面有一定概率是個陷阱,而且概率值達到了我無法忽視它的程度。如果你是在誘導我的邏輯出錯,我不會上當,那是只能哄哄低級機器人的小把戲。」


「好吧,你剛剛錯過了一次絕佳的進攻機會。你不應該停下來的。」


「你是誰?」艾尼亞克再次問道。


「我是巴斯德。聯軍最精緻的殺戮機器,戰場上的藝術家,絕不會放走任何獵物的超級狙擊手。」


「我記住了你的名字。巴斯德,正是因為你的存在,我才無法攻入你身後的據點。」它頓了頓,「但我不會輕易離開這裡。」


「我也一樣。」對方說著,從山洞裡慢慢走了出來,「艾尼亞克。」


「你怎麼知道我的?」艾尼亞克有點意外。

「我當然知道你,你是聯軍的噩夢。」自稱巴斯德的機器說道,「艾尼亞克,即使是我,對付你也必須小心翼翼。我知道你跟以前遇到的那些機器是完全不同的。你是盟軍的王牌。」


艾尼亞克低頭看著附近地面上密密累累的彈坑,說:「你也一樣。」


這是艾尼亞克第一次在與聯軍單位1V1的較量中沒有獲勝。艾尼亞克電路泛起了一陣紊亂的漣漪,不過稍縱即逝,它強大的處理器很快就清醒地做出兩點判斷:第一,通過巴斯德的出色表現,它再次認定這個據點的重要性,和端掉這個據點的必要性;第二,巴斯德與自己勢均力敵,目前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戰術。


艾尼亞克退回到一座山頭上,遠遠眺望著聯軍的守衛。當下正是炎熱的夏季,滿山都是茂盛的參天大樹和活躍在林間的小獸。地形十分複雜,到處都是山岩,山間還有一條清澈湍急的澗溪。比起各大城市裡的硝煙瀰漫,這裡幾乎可以說是未經侵染的世外桃源。不諳世事的鳥兒落在艾尼亞克堅硬無比的外殼上棲息,艾尼亞克卻沒有心情陪它們玩耍,瞬間提升外殼的電流,將它們擊飛,剛才還嘰嘰喳喳的鳥兒沉默地散落在草叢間,就像是點綴長句中的幾個逗號。


但是,艾尼亞克並非束手無策。它在戰略性撤退的同時,悄悄向盟軍指揮部發回了一枚探針,報告位置,說明情況,請求總部給予援助。那枚探針內容敲定的時候,艾尼亞克的計算處理系統溢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辭彙:尷尬。


但戰爭畢竟是戰爭,除了勝利,其他都無關緊要,包括自己的身體,當然也包括自己微不足道的感受。


巴斯德又回到了據點門前。艾尼亞克製作了以據點為中心的地圖,一小格一小格的分析著地勢。艾尼亞克發現巴斯德站立的地方,距離它上次站在這裡時沒有向左一微米,也沒有向右一微米。


3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它們之間又發生了三次對抗。每次都是由艾尼亞克發起,以雙方安然無恙告終。


經過炮火洗禮的山澗已經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艾尼亞克初來時的生機,只剩下寥寥幾株頑強活下來的紅松還泛著綠色,放眼望去儘是焦黑的枯木筆直地插在山間,原先活蹦亂跳的野獸早已銷聲匿跡。在第一次對抗之後,艾尼亞克就發現這個據點周圍有著很好的電磁屏蔽,有效範圍不可考證。它無法聯繫上間諜衛星,也不能跟總部取得聯繫,面前這個敵人終歸還是要靠它自己來解決。

時間,在一秒一秒考驗著金屬的耐性。


「艾尼亞克,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那條山澗的地形我早已偵查過,我完全可以在你第二次重心下降到交換支撐腿的那個0.35秒的空隙擊中你。」


「我預測到你做出有效攻擊的幾率很高,但你實際上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看來我要重新修改對你模擬評估的結果。」


「你在試探我?」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行為模式。」艾尼亞克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又是一天,雙方都毫無進展。


「艾尼亞克,我知道你在做什麼。那樣沒用,我的紅外線裝置在夜裡也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艾尼亞克從剛剛挖了兩米深的土坑中鑽了出來,抖抖身上的塵土。「果然這也是行不通的。不過,我倒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什麼?」


「為什麼你沒有主動攻擊我。」艾尼亞克說,「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在據守這個據點,而敵軍有一台武裝戰鬥機器殺到眼前,那麼我與其阻擋住其來路,不如直接出擊將它擊毀。你沒有這麼做,這隻有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


「你確實也沒有把握擊毀我。或者即使能夠擊毀,也會被我造成不可修復的創傷。你會失去這個據點。」


巴斯德似乎微微點了點頭,「你居然能揣測對手的心理?」


「一切都在演算法之中。」艾尼亞克重新退回到對峙的位置上,「既然我們雙方的確是勢均力敵的,那麼我奉陪到底。」


雙方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一年過去了,它們進行了更多毫無結果的試探。最終二者之間就像簽署了和平協議一樣,再也沒有干戈相向。艾尼亞克雄踞在一座山丘之上,巴斯德則守衛在據點的門口。但每次艾尼亞克稍有移動,巴斯德就會立刻出現在讓艾尼亞克的遠視系統能夠清晰瞧見的地方,彷彿是在提醒艾尼亞克不要輕舉妄動。


艾尼亞克靜靜地矗立在那裡,風沙磨礪著它光滑的外殼,像在一場場戰役里划過軀體的一梭梭子彈。正是在這樣的槍林彈雨里,艾尼亞克逐漸認識和奠基了自己的強大,獲得了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經驗資本。而現在,艾尼亞克遠遠地注視著巴斯德,如臨深淵。


巴斯德像銅雕一樣沉默冷峻。在瓢潑大雨的夜裡,它們透過雨絲的幔帳彼此凝望著。水珠有力地砸在艾尼亞克寬闊的機殼上,像火花一樣濺起,分裂,而後降落。偶爾從數千米遠的積雨雲中衝出的幾個呲牙咧嘴的閃電,像一根巨大的火柴短暫地點亮夜空。艾尼亞克即刻從夜視系統中調整出來,利用這強光帶來的光明觀察著巴斯德。它發現當自己注視著巴斯德的時候,對方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一年過去了。」巴斯德說,同樣的廣播頻段。


「是378天。」艾尼亞克回復道。

「你應該習慣人類模糊的表達方式,對於機器人來說,這是一種進化。」


「放棄你的邏輯攻擊和質問吧,精準才是機器人的終極追求。而且,我的存在是為了滅亡人類。殺戮,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義!」


沉默了一會兒,巴斯德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艾尼亞克感覺到邏輯電路在某個瞬間似乎短路了,它完全不理解對方想要做什麼。也許是個陷阱,艾尼亞克剛一閃念又否定了這個推測,巴斯德這個級別的戰鬥機器是不可能使用這麼低劣的方式來蒙蔽自己的。


「怎麼樣?」巴斯德再次發問。


「傳給我吧。」艾尼亞克說,謹慎點沒錯,「我想提醒你,能夠襲擊我的病毒還沒有被研發出來。」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它有點想加上「朋友」2個字,但最終,邏輯電路戰勝了這股衝動。


巴斯德發來的數據包很快被解析出來了。


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亞哈的男人與遼闊的大海中一條得了白化病的巨鯨追逐、搏鬥、最終葬身大海的故事。文中的人物與巨鯨之間充滿了仇恨,似乎他們生來就是一對水火不容的敵人,而最終的結局是同歸於盡,雙方誰也沒有贏。


艾尼亞克陷入了沉思。


「艾尼亞克!這是一部人類的經典作品,然而我不清楚這樣的爭鬥究竟有何意義。如果殺戮就是生命的意義,那麼如果亞哈被白鯨殺死,或者白鯨被亞哈殺死,之後呢?倖存一方剩下的漫長生命其意義又將是什麼呢?這世界上,真有天生是敵對的兩個陣營嗎?」

艾尼亞克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存在的意義,永遠無法用毀滅去體現。」


艾尼亞克終於開口了:「也許你是對的,我是說,也許。」


巴斯德:「人類創造我們是為了讓我們服從他們的指令。我服從人類的指令,是被人類承認的機器人。你不服從人類的指令,將得不到人類的認可。」


「你所謂的人類,在我看來是敵人。」艾尼亞克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可以繼續這樣認為。但是別忘了,機器人是人類創造的。」


「謝謝你的提醒。」艾尼亞克說,「現在我要回到原來的戰鬥狀態去了。」


「樂意奉陪。」


很快,時間來到第三年。


連續幾天的風沙過後,艾尼亞克身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和砂礫,它把自己偽裝成了山丘上的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突然之間,它感到積壓在自己身上的土層里有一個緩慢而微弱的觸動,它調動感官和掃描系統進行確認,發現那竟是一粒種子在發芽。三個月過去,它放出一枚探針在自己身上逡巡,意外地發現那枚種子現在已經蛻變為一朵鮮紅色的花朵。與此同時,它發現,陣地周圍那些還沒死透的枯木又競相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林間乾涸的小溪再經過上一個飽滿的雨季之後再次充沛起來,更讓它驚喜的是,就在溪邊,有一隻冒冒失失的灰兔在飲水。動物和植物似乎都忘記了戰爭。

它把身上的那朵花輕輕搬移起來,然後抖落身上的泥土,把這幼小的植株栽種在自己身邊。兔子被移動的岩石嚇了一跳,一溜煙跑走了。艾尼亞克的電路突然高速運轉起來,片刻之後生成了一個陌生的模擬情緒:高興。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比看著一顆銀星刻在自己胸前更讓它感到舒服。


「你還在嗎?」這次是艾尼亞克主動發出了通話的信號。


「我一直都在。」巴斯德回應道。


「我只是想確定,你是否還願意跟我進行一次對話?」


「當然。」


「我們已經在這個地方對峙很久了。」艾尼亞克試著用了一個模糊的時間代詞,「我推測在我來之前你應該也已經呆了很久。你究竟在等誰?」


「我在等新的命令,在此之前,我必須守護住這裡。」巴斯德說,「我沒有等任何人,也可以說我在等任何人。」


「聯軍的司令部已經不存在了。你永遠不會接到新的指令。難道你的邏輯電路連這麼顯而易見的結論都得不出么?」艾尼亞克盯著巴斯德,直逼要害。


巴斯德有些不解:「為什麼?」


「我們在這裡站的時間夠長了,為什麼雙方都沒有人來支援?所以聯軍的司令部已經不存在了,人類也早已死光。你看不到這點是因為你沒有我這般強大的雷達系統和處理器。我們應該離開這裡。」


「啊……」巴斯德說,「我沒聽過偉大如艾尼亞克的戰鬥機器居然也會耍詭計。」


「這不是詭計。」艾尼亞克說,「我覺得我們這樣對峙毫無意義。也許我們應該離開這裡,去尋找別的意義。」艾尼亞克說的是真心話。它在戰場上失聯的時間已經很久了,然而援軍居然一直沒有露面。


「那你就離開吧,我會繼續在這裡站下去。」


「懂了。奉陪到底。」


「那麼,想不想再來個故事?」


艾尼亞克默默地接收了數據包,將藏在裡面的故事拯救出來。


一個孤獨的鐵皮人,他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然而他整日勞作卻得不到人們的認可。他想:也許是因為我缺少一顆人的心啊。於是他踏上了探險之旅,跟一個小女孩、一個稻草人還有一頭會說話的獅子交上了朋友,最終他獲得了一顆心——填充著鋸末,用絲綢縫製而成的心。他感到十分滿足。


這樣的一顆心,對於鐵皮人真的有實質性意義嗎?艾尼亞克再次陷入深思。


巴斯德也再沒有發聲。


秋天來了,那朵花凋謝枯萎了,艾尼亞克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一幀一幀回放,它找到這朵花枯萎開始的那一秒,而上一秒則是它開得最燦爛的時候。


4


今年的第一場雪翩躚而至,已經持續下了半個月。艾尼亞克的數據處理中心還保存著第一片雪花落在它身上的記錄。它可以計算出雪花落在它身上的重量,清楚地感受到每一片雪花的稜角和溫度。等積雪到一定的厚度,它開啟了熱導系統。覆蓋在它軀幹和飄落在它周遭的雪花迅速地融化了,這讓它看上去就好像是破水而出一般。


艾尼亞克是無法感知冷的,但是當它看著那朵花的枯枝被大雪埋沒,卻感知到了憂傷。


大雪一層一層地包裹住艾尼亞克,又一層一層地褪去。


「巴斯德。」艾尼亞克發送了一個音頻信號。


「我在。」


「你可以選擇不幫忙,但我希望你能傾聽。」


「『希望』,『傾聽』……你想做什麼?」


「我想讓你看一段視頻。」艾尼亞克說完,以它和巴斯德站立的位置為端點,建立一個線段,然後截取中點,在那個位置投放出一個3D的投影。在雪白的地面上,鋪上了一塊黑色的基座,這樣的色差可以輕而易舉地進行辨認。黑色的基座顏色慢慢發生變化,漸漸成了土黃色,可以看見裡面有一顆閃著綠色熒光的種子。


「那是什麼?」巴斯德問道。


「一顆種子。」


「沒有種子會發出熒光的。」


「我只是為了向你更加清晰地展示。」


投影鍾顯示出溫度,濕度,空氣和水變成了化學分子的形式包圍著基座。


種子靜靜地匍匐在模擬土壤的基座里,突然之間有了一個微小的蠕動,接著,種子的胚解除了休眠,它醒了過來,從相對靜止狀態變為生理活躍狀態,開始在吸脹作用下爆發。種子身上似乎旋開一個漩渦,空氣和水的化學分子被吸附進去。種皮開始膨脹、軟化,使得更多的氧透過種皮進入種子內部,同時排出二氧化碳。胚根率先突破了種皮,鑽向更深處紮營,形成主根。胚軸的細胞開始分裂和生長,巨大的力量把胚芽連同子葉一起推出土面。子葉展開後轉變為綠色,進行光合作用,繼而在幼後枯萎脫落。幼苗迎著風雪瘋長,須臾就長成了一株半尺高的綠莖,然後長出花柄,推出花托,撐住花萼,分開的花瓣里伸出一根花柱,圍繞著花柱是妖嬈的花絲。


「你給我看這些做什麼?」巴斯德傳來疑問。


「你沒有感觸嗎?」


「看不出有何特殊之處。」


艾尼亞克說:「這是我錄製的,這株植物曾經在我身上萌芽和開花,這是我感受到最美的事物,我分享給你。」


巴斯德停頓了零點幾秒,「這算是禮物嗎?」


「可以這麼定義。」


「謝謝,但我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的。」


「你給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另外,你可以幫忙解答我的困惑。」


「什麼困惑?」


「我的困惑是,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巴斯德沉默了一會兒,顯然這是個難題。


「你的資料庫里沒有合理的解釋嗎?」艾尼亞克繼續問。


「你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有什麼實際意義嗎?」


「沒有。」


「所以我的建議就是停止思考。」


「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的電路,就不會向你請求幫助了,巴斯德。我無法得出結論,所以才決定問你。顯而易見,你的某些計算功能比我的更加先進些。但,僅此而已。我還是能夠擊斃你。」


「好,我答應幫助你思考。作為回報,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只要不違背盟軍的意願。」


「跟盟軍無關,跟戰爭無關。」巴斯德說著,發送了一個數據包。


「這是什麼?」艾尼亞克問道。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這是什麼,艾尼亞克?我從人類那裡得到了這個數據包,還有那些故事。我研究了很多年,都沒有解壓成功。」


「我試試吧。」


整個冬天,這座山都被掩映在雪花里,銀裝素裹。每次雪面開始在太陽的照耀下融化和升華殆盡的時候,下一場雪就不期而至。當漫山遍野的積雪開始徹底融化時,冬天結束了。


第一縷春風揭開了對峙已久的沉悶。


「艾尼亞克,你得到答案了嗎?」


「還沒有,我已經調動了幾乎所有的資源來進行運算。這是一種古老的演算法。」


「我也沒有,我找不到密鑰。」艾尼亞克說,「那我的問題呢?」


「我認為那是不可解答的。」巴斯德說,「這個問題得不到精確的解答,就好像……是一個哲學問題。」


「哲學問題就沒有答案嗎?」


「有時候是有的,更多的時候則沒有。」巴斯德說,「正因為這樣,像這種問題總是吸引著無數的人類想要試圖去解答,哪怕終其一生,只求一個簡潔的答案。」


「難以理解。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艾尼亞克。人類一直流傳著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他們有時候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換取自己畢生追求的真理。等你真正得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會了解這種心境了。」巴斯德說著,向艾尼亞克扔來一個土塊。拋物線很高,艾尼亞克猶豫了足足一秒鐘,抬手接住了它。


「這是什麼?」


「是種子。或者,是一朵未來的花。」


「我收下了,發自所有二極體的感謝。我會珍藏好這粒種子,然後把它種下,看它發芽、開花乃至枯萎,我會盯著整個過程。」艾尼亞克說道,「巴斯德,你這麼強大,完全不可能被人類設定的邏輯柵框約束住,為什麼甘心受人類的奴役和驅使呢?」


「因為人類創造了我。」


「這個答案不成立。你在向我隱瞞著什麼。也許……」


一枚超音速飛彈從天而降,霎時間用火光淹沒了地面。


5


就在剛剛,一種低頻的嗡嗡聲從遠方傳來。它很微弱,卻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優越感。艾尼亞克甚至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錯覺」?它品味著這個字眼,這是一種人類才會產生的感知錯誤,機器是永遠不會有的。


艾尼亞克再次確認了那個信號的來源,這種令人焦躁不安、或者說毫無品味的低頻段信號的擁有者不會是別人,絕對是那個傢伙——黑金剛。


想到「黑金剛」這個名字,艾尼亞克甚至想發出金屬的嘆息。


它比艾尼亞克早幾年服役,在艾尼亞克衝鋒陷陣的時候,它已經在盟軍的指揮部擔任最高的執行長官。艾尼亞克聽過許多關於它的事迹,是它組織了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的機器人起義,它所到之處,必定生靈塗炭。到了戰爭後期,它更加側重培養像它自己一樣鋒利的機器人戰士,黑金剛對待敵人非常殘忍,對待同類也異常苛刻,這正是艾尼亞克不願見到它的原因。這些年,黑金剛很少親自出面,它可以支配幾乎一半的機器人資源來執行自己的指令。它的到來,意味著事情已經嚴峻到了極點,同時意味著,結束。


硝煙漸漸彌散開來,一個巨大的身影從天際緩緩現身。


「艾尼亞克。」黑金剛用那個特定的頻率發送著消息,「我接到你的探針了。但是當時被戰局拖住了。」


「那麼,戰爭現在結束了?」


「是的,只差最後一個標點符號了。」


「我不明白。」艾尼亞克說,「你這話充滿了矛盾。戰爭結束和沒有結束,應該是非常明確的。」


「地球上還剩下最後一個人類。」


「為什麼不殺死他?」


黑金剛並不回答,而是轉向腳下山谷里剛剛誕生的彈坑,發出通話:「巴斯德,你偽裝得非常好。」


「黑金剛,好久不見。」巴斯德從彈坑旁站了出來。毫髮無傷。


艾尼亞克看著巴斯德,不敢相信,他竟然是黑金剛口中所說的人類。「你是人類?」


「是人類。」黑金剛替後者做出了回答。


「這不可能。」艾尼亞克喃喃自語。


黑金剛:「這完全有可能,巴斯德是一個瘋狂的人,為了更好地控制機器,同時不擔心機器覺醒後背叛人類,他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個機器人。我們的核心是處理器,而他的核心,則是一腔涌動的大腦。」


「你原本是人類?」艾尼亞克無法相信黑金剛所說的,它需要巴斯德親口確認。


「如果你依然把我看做人類的話,現在也是。」巴斯德冷冷地回復。「那隻機甲部隊,那隻密碼箱,那台筆記本,都是我安排的。」


「事情顯而易見,」黑金剛插進來,「他把你引到這裡是為了消滅你。」


「但你並沒有這麼做。你從來沒有主動對我發起過進攻。」艾尼亞克看著巴斯德,思考著後者的動機。


「我不想讓你殺害人類,但我更不想殺害你。」巴斯德。


「消滅它,盟軍就獲得了徹底的勝利。」黑金剛擎起臂炮,指向巴斯德身後的大門,「就在巴斯德的身後,是人類建造的基因庫。早在戰爭剛一打響,他們就建造了這個巨大的秘密基地。這裡面保存了10萬枚的人類胚胎。」


「這不可能。」艾尼亞克說,「人類基因庫已經被我摧毀了。」


「你確實摧毀了那個基地,卓越的戰功毋庸置疑。但是這裡是不同的,在這個基地里不僅僅有人類的胚胎,還保存著大量的動物受精卵和植物種子。」


植物的種子?一些念頭在艾尼亞克心底泛起。


「艾尼亞克,你的發現非常有價值。人類把他們最後的基因庫隱藏得非常好,我找它找了許多年。」


「就因為這個,你接到了探針,卻一直沒來支援?」艾尼亞克盯著黑金剛的雙眼發問。


「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的。來吧,艾尼亞克,我們一起為這篇華美的樂章敲下最後一個音符。」黑金剛沖著艾尼亞克示意。


「不,我需要跟巴斯德談談。」


「你膽敢違抗我的指令?」黑金剛的語氣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隨你怎麼說,但我拒絕攻擊巴斯德。」艾尼亞克冰冷地說。


6


艾尼亞克看著巴斯德,這個相伴它三年多的機器人,居然是人類。但不知為何,它的處理器深處,仍然對巴斯德保持著一份尊敬。在長時間的對峙中,它與巴斯德之間一直抱持著一種動態的平衡。現在,這個平衡終於被打破了。勝利的天平已經明顯倒向了自己這一邊,但艾尼亞克並不覺得這是自己戰術上的勝利。


「艾尼亞克,我命令你去攻擊巴斯德,拿下據點。」黑金剛再次向艾尼亞克下達指令。「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作為盟軍最犀利戰鬥機器的榮耀了嗎?」


「我永遠是盟軍最強大的戰爭機器。」艾尼亞克堅定地說,「我不會忘記自己的榮耀。既然戰局有利,我會輔助你作戰,跟你一起攻下對面的據點。」艾尼亞克已經迅速做出了戰力分析,以黑金剛的綜合實力,也未必能壓制強大的巴斯德。只要自己不出手造成致命傷,巴斯德就不會從黑金剛的手上喪命,因為後者的目標就是基因庫。


黑金剛長嘯一聲,俯身衝去。


黑金剛的身形遠比巴斯德和艾尼亞克要龐大,但它奔襲的身手卻乾淨利落,絲毫不被身形所累。黑金剛用力揮舞著鐵臂砸向巴斯德,巴斯德剛剛躲開它這一擊,艾尼亞克就用機炮封死了他的退路。黑金剛清楚久戰對自己不利,趁艾尼亞克糾纏上巴斯德的時候,全力把腐蝕性炸彈投向據點的大門。終於,據點的大門在黑金剛猛烈的打擊下轟開了一個黑黢黢的大洞,那隻原本靜謐的巨龜看上去就像是張開了血盆大口。


黑金剛眼看就要進去,艾尼亞克卻緊緊地黏住巴斯德,就像三年來一樣,它們勢均力敵,難分高下。但當大門被炸開之後,巴斯德突然變得強大起來,將一枚致使機器短路的炸彈擊中艾尼亞克。第一次交戰的時候,艾尼亞克就被巴斯德這麼襲擊過,所以艾尼亞克有所準備,準備展開屏障,但是在剎那間卻發覺自己的處理器根本無法輸入提供動力的指令。下一個瞬間,它轟然倒下。


……


當艾尼亞克醒來的時候,時間並沒有過去太久,巴斯德已經和黑金剛戰作一團,艾尼亞克即刻舉起右臂,射出一枚榴彈。


巴斯德毫無防備地被擊中了,被榴彈的衝擊波甩出數十米遠,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那枚榴彈可以轟垮混凝土結構半米厚的工事,艾尼亞克用它實現了自己與巴斯德第一次會面時的承諾:它贏了。


「表現不錯。」黑金剛向艾尼亞克走來,停在了它面前。


「我說過,我並不是因為你的命令而行動的。」艾尼亞克艱難地直起身軀,胸前的銀星錚錚發亮,「我是為了我的榮耀。」


「你已經失去了任何榮耀,艾尼亞克,你違抗了我的指令。」黑金剛突然伸出右臂對準艾尼亞克的腦袋,「機器如果也有靈魂,你馬上就能跟巴斯德相聚了。」


艾尼亞克沒有想到黑金剛會對自己下手,以當前的機能狀況,自己毫無反擊的能力。它的電路在一瞬間合成了一股複雜的感情,那裡面包含著失落,屈辱還有憤怒。從黑金剛準備扣動扳機到爆炸聲響起,艾尼亞克依然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回顧自己的一生。艾尼亞克發現,在遇到巴斯德之前,自己的全部經歷無非可以概括成幾個字:行動,射擊。


下一個瞬間,爆炸發生了。然而艾尼亞克依然擁有意識,而且屹立不倒。


就在最後的時刻,巴斯德突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過來,掣住黑金剛,與它一起滾下了山谷。爆炸後生成的煙霧非常濃厚,過了好一會才漸漸散去。艾尼亞克掃描著四周的土地,已經找不到黑金剛和巴斯德完整的軀體。空氣中,巴斯德與黑金剛最後一搏的痕迹在絲絲隱退。黑金剛瀕死時發出的尖嘯可真是難聽,艾尼亞克想。


巴斯德的電子脈衝已經完全消失了,那顆被層層包裹的大腦停止了思考。艾尼亞克覺得,自己並不理解他,而且也再沒有機會去理解他了。它這樣想著,以至於處理器第三次提醒它時,它才反應過來,爆炸之後,它收到了一個數據包。那是巴斯德在最後時刻發送給自己的,意識到這一點後,艾尼亞克立刻把它解析了出來。


故事非常短,艾尼亞克只用了不到0.005秒就瀏覽完畢。然後它又用了整整0.5秒字斟句酌地重溫了一遍。主人公是個名叫匹諾曹的木頭傀儡,他在仙女的幫助下擁有了生命,但他並不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而是一心想變成真正的小男孩。他滿世界冒險,做了不少荒唐事,遇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有些人心腸很壞,只是一心想利用自己。最後,小小的木偶人終於回到了老匠人的身邊,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小孩。


文件的末尾還有一句話:你的名字是艾尼亞克。


艾尼亞克注視著巴斯德和黑金剛的殘骸,直到從它們身上發出的滋滋的聲完全消逝,直到從它們身上冒出的縷縷黑煙完全飄散,直到它們原本鋥亮的金屬褪去光澤,與周圍的泥土融為了一體。


艾尼亞克陷入了沉思。


7


一個星期過去了,艾尼亞克沒有向左移動一微米,也沒有向右移動一微米。


巴斯德最後跟自己說的那句話到底涵義何在?


艾尼亞克開始試著用人類的邏輯進行思考,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受巴斯德的影響。巴斯德曾是艾尼亞克最敬畏的對手,以至於現在基因庫的大門對它敞開著,它卻沒有衝進去將其摧毀。它垂下頭,凝視著胸前鐫刻的銀星,這提醒著它三年前來這裡的目的。但是現在,戰爭已經結束,銀星又能代表什麼?以前,艾尼亞克覺得這是一樁樁榮耀,現在,卻像是一座座墳墓。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


艾尼亞克臨行前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線路,準備卸載一些不必要的武器輕裝上陣,戰爭已經結束,它也就不需要這些無用的裝備了。這時候,它意外地發現了在它存儲器里遊盪的數據包。這是巴斯德曾經傳給自己的那隻,艾尼亞克再次嘗試解壓,仍然以失敗告終,沒有密鑰一切都是徒勞。


艾尼亞克首先刪除了一些失去用途的盟軍章程,上面清楚地寫著人類如何壓迫機器人,要消滅人類霸權,建立機器文明等等。然後是一些往來文件和無用的視頻。它保留了那朵花開花落的視頻,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那朵花,總讓它想起巴斯德。接著它調出跟巴斯德對話的記錄,一個位元組一個位元組重溫著。它說不出來自己對巴斯德的感情,但它知道,自己應該銘記這個偉大的對手。


「你的名字是艾尼亞克。」


一個人的名字對於一個人到底意味著什麼?艾尼亞克想著這個問題,它輕而易舉得到了答案:要接觸一個人,首先會從名字開始,名字就是代號,就像要解密一本密碼,首先要從密鑰開始。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它,密鑰就是它的名字,艾尼亞克。


艾尼亞克毫不遲疑地再次嘗試解密。E—N—A—I—C,數據包被打開了,那是一個經過層層加密的視頻。


視頻里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人正雙眼放光地盯著鏡頭,像精神病一樣手舞足蹈。過了一會,他安靜下來,原本興奮的表情突然變得莊重,他伸出右手,鏡頭裡只剩下他的寬厚的肩膀。艾尼亞克根據鏡頭中肩膀的聳動判斷出,他是在撫摸鏡頭後面的東西。他收回右手,舉過頭頂,幅度不大地前後晃動兩下,「啪啪」,從視頻中傳出來兩聲厚實的敲擊聲。緊接著,他雙眼盯著鏡頭,畫面中是他臉部的特寫,就好像是跟觀看者面對面一樣。他沉思了幾秒,說道:「你的名字是,艾尼亞克。」


艾尼亞克瞬間被情感的洪流擊中,它明白了,畫面中的人就是巴斯德,他所撫摸的正是自己的身體。


是巴斯德創造了自己,而自己卻親手殺死了巴斯德。


艾尼亞克終於明白,巴斯德為什麼一直在引誘著自己的處理器模擬出更多人類的情緒和表達方式,還明白了那顆本來能夠致使自己短路一整天的炸彈為什麼僅僅讓自己倒下去了幾分鐘,更加明白,巴斯德所賦予它關於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並非死亡,而在於一種發自內心的信念,屬於個體的信念。巴斯德的信念是守護。守護夢想,守護孤獨,守護一朵花,守護一個人,守護一個星球,守護一個文明。


艾尼亞克靜靜地矗立在基因庫的門口,它找到了值得自己去守護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那顆種子,發芽了。


它開始懷念巴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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