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羅伯茨：你可以反感君主制，但無法不熱愛女王陛下

文 | 安德魯·羅伯茨

伊麗莎白二世女王陛下的91歲生日剛過，而幾天前95歲高齡的菲利普親王決定「退休」，從今秋開始將不再承擔出席官方活動的職責。在這個時間我們不妨探討一下，這位了不起的女性對英國、英聯邦和全世界意味著什麼，原因又是什麼。中國自1911年就不再有世襲國家元首，所以中國人也許會覺得君主制和王位是荒誕的時代錯誤，但君主制在英國運作得很好，在另外十五個尊伊麗莎白二世為女王的國家也運作得很好。

女王九十多歲了仍然身體健康，並且每年要出席三百多場公開活動，這很了不得。她的父親喬治六世駕崩時享年只有56歲，但她母親享年101歲。而今天，女王履行君主職責仍然很順利，一切正常。中國人有個值得讚揚的傳統，就是尊重經驗豐富的老人。英國人不一定這樣尊老，但對女王絕對是高度尊重的。她受到英國國民的普通愛戴，即便那些在政治上不支持君主制的共和主義者，比如工黨領袖傑里米·科爾賓，也非常尊重她。

像我們英國人這樣擁有一位長壽而經驗豐富的君主，有極多的好處，也有一些壞處。這位女性的睿智、專業精神和兢兢業業，是眾所周知的。壞處當然是，查爾斯王子登基的時候可能已經七十大幾了，甚至可能到了八十多歲，而威廉王子成為威爾士親王的時候可能已經四五十歲了。

溫莎王朝沒有退位的傳統，也不應當有。女王的「大衛伯伯」，即英王愛德華八世，於1936年退位並成為溫莎公爵的時候，王室其他所有人都認為他背叛了自己的職責，是非常惡劣的事情。女王當時只有十歲，但已經能夠理解她父親即將成為君主、肩負可怕的重擔，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種重擔很可能削弱了他的健康，導致他早逝。對女王這樣盡忠職守的人來說，退位意味著背叛職責，所以她不會選擇退位。

1947年4月，當時的伊麗莎白公主在21歲生日那天從開普敦向整個英聯邦發表廣播講話：「我向諸位宣布，我的生命，無論長短，都將被用於為諸位服務。」幸運的是，她的服務時間很久，並且如果女王像她母親那樣長壽的話（一切跡象表明事實如此），她還會服務更久。去年9月，她已經打破了維多利亞女王的紀錄（在位六十三年），成為英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

這不僅僅是紙面上的紀錄，對它感興趣的不只是歷史學家和君主主義者；事實上，這個紀錄能夠有力地揭示，在女王的漫長一生中，英國已經變成了怎樣的國家。女王於1952年2月登基，自那以後英國發生了許多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麼多年來國家元首始終是同一個人，這給了英國一種社會穩定性，而這種穩定性在危機時期非常寶貴。

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禮

她一共經歷了十三位首相，我們沒辦法知道她每周接見首相的時候與他們談論了什麼（他們對此嚴格保密），但我們可以確信，她一定會建議他們沉著冷靜地深思熟慮。並且她自己睿智地執行「建議、鼓勵、警示」的職責。像前首相戴維·卡梅倫那樣的首相，在她登基的時候還沒有出生。而女王能夠告訴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爵士在各項事務上曾給過她什麼建議，這對任何現代政治家來說都是極有價值的幫助。

過去的65年里英國經歷了許多創傷，從50年代埃及的蘇伊士運河危機，到60年代的阿伯凡礦渣場坍塌事故、70年代的工會激進運動和大規模移民、80年代的福克蘭戰爭、90年代的外匯管理慘敗和黛安娜王妃之死、21世紀初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恐怖主義和如今的脫歐。但在這所有危機期間，一直有恆久不變、安撫人心的「賢君伊麗莎白」的存在。如歷史學家約翰·格里格（John Grigg）所說，她已經成了「社會與道德動蕩時代的代表穩定的壁壘」。

在這個令人困惑和迷失的充滿政治、社會和道德變化的時代，50年代的傳統確定性已經片甲不留，被一個面貌一新的英國取代。而在這個時代，一直有女王的高尚、智慧和冷靜。她給了英國人一種民族團結精神和延續性。伊麗莎白二世在位期間，英國不再假裝自己是個可以與俄羅斯、中國和美國平起平坐的超級大國，而是調整自己的定位，在世界上佔據一個更為務實和誠實的地位，儘管這個地位沒有以前那麼崇高。

女王對英聯邦理想的深切投入（她自己是英聯邦首腦），使得英國在若干非洲和亞洲國家還能有一席之地。如果沒有她，英國就不會有這樣的地位。在她統治時期，米字旗在兩個大洲的許多地方降下，但不像法國那樣在去殖民化時期發生嚴重的國內政治爭端。法國當時爆發了血腥的街頭暴亂，國家元首夏爾·戴高樂多次遇刺。

若不是她堅信英聯邦是世界上的一種正面的積極力量，這個機構說不定在70年代和80年代就崩潰了，當時在英聯邦的很多成員國，獨裁壓倒了民主。今天很多英聯邦成員國已經恢復了民主制，她的信念被歷史證明是正確的。過去有人開玩笑說，英聯邦（Commonwealth）沒有什麼共同點（Common），也沒有財富（wealth），但今天它又一次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全球性機構。英國沒有在很多年前就放棄英聯邦，是因為女王的樂觀。

維多利亞女王到八十多歲的時候已經彎腰駝背、疾病纏身（肯定是疑病症）、肥胖、通常穿黑衣，至少在公共場合極少露出笑容。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後代伊麗莎白二世如今身體健康、腰桿筆直、喜穿淺色衣服、經常微笑，並且精神矍鑠。所以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91歲）年輕很多。女王在晚年並沒有深居簡出，反而仍然是英國高層最兢兢業業的公僕。

80歲的維多利亞女王

在維多利亞女王之後繼承王位的是愛德華七世，因為她的長壽，愛德華七世在位時間不長，不到十年，不過他仍然是一位優秀的國王，讓英國歷史上那個樂觀向上的時代以他的名字命名，稱為「愛德華時代」。查爾斯王子的在位時間肯定不會長，因為他母親長壽，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為了當國王而接受的漫長而高強度的訓練（長達半個世紀的見習君主生涯）有朝一日會最終大獲成功。康沃爾公爵夫人對他而言是一位優雅而尊貴的配偶，讓某些人的負面預言成了泡沫。而且女王還有一位賢內助，即愛丁堡公爵菲利普親王，到今年11月他們結婚已經七十年了。

「君主不應當超越自己的時代，甚至也不應當與時代齊頭並進」，女王的前任私人秘書之一馬丁·查特里斯（Martin Charteris）爵士說，「但他們決不能落後於時代。」女王肯定從來沒有落後過。在這個熱衷於青春的時代的英國人應當慶祝自己的幸運，因為他們的國家擁有這樣一位睿智而老練的君主。

女王歷來堅韌不拔地宣講責任與公共服務，在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無情信條（正是這些信條使80年代成為一個分水嶺）之外提出了另一條道路。她在自己21歲生日時向全體公民發出的承諾「我的生命，無論長短，都將被用於為諸位服務，為我們全都屬於的帝國大家庭服務」，並非建立在索取回報的基礎上，而她一直忠實地信守諾言。

90年代的政治腐敗醜聞恰恰證明，擁有一個完全超脫於政治之上的機構（如王室）是多麼重要。從來沒有人懷疑女王有個人腐敗的劣跡，這或許就是她如此深得愛戴的重要原因。如今的公眾對政治家和其他公僕的誠實度都是冷嘲熱諷。在亞洲和南美洲，人民掀起暴亂來反對國家元首的腐敗；英國人沒有理由這麼做。

武裝力量最高統帥、英格蘭教會最高領袖、國家元首、高級公務員、下一位君主的母親、爵位體系的源泉、英聯邦首腦：所有這些職責融合在一個人身上。大家想一下，如果這些工作不是集中在一位女君主身上（並且在半個世紀里，她在履行自己的偉大職責時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道德指摘），而是分配給不同的人（有的是選舉產生的，有的不是），將會多麼容易產生醜聞和腐敗！

女王同時還是抵制當選政客的自大狂的偉大堡壘。20世紀那麼血腥的一個原因是，某些政客極度狂妄自負，自以為是超人。君主制能夠保護國家，避免這種噩運。不管政客在威斯敏斯特宮和白廳多麼努力地專權，白金漢宮總是有人比他們更強大。英國君主制是抵抗狂妄自大的政客的強大心理壁壘。1997年女王請託尼·布萊爾組建他的第一屆政府時，非常巧妙地讓他知趣，讓他懂得自己的分寸。據布萊爾回憶：「她對我很客氣。她讓我非常放鬆。不過她說，溫斯頓·丘吉爾是她打過交道的第一個首相。那時我還沒出生，所以我一下子在歷史洪流當中感受到自己的相對優勢，或者說相對劣勢。」

女王在自己的加冕誓言中莊嚴承諾，統治英國人民時要「遵循他們的法律和習俗」並「寬大為懷地執行法律、捍衛自由」。她盡其所能地信守了這個諾言。難怪很多國家在排隊要加入英聯邦，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十六至三十四歲的英國人當中有54%認為，應當賦予女王「在政府中的更多實權」。在女王的登基五十周年紀念日（金禧）和六十周年紀念日（鑽禧），兩百萬英國人走上倫敦街頭，為她慶祝。

慶祝女王鑽禧的藝術作品，由5000張BBC觀眾寄來的照片拼成

當然，君主制不是在每一個社會都能成功運作。它必須有悠久的歷史才能擁有合法性。歷史上有很多非常糟糕的國王和女王的例子，他們對自己的國家傷害很大。比如，君主制不適合美國或中國，因為這兩個國家有著自豪的共和主義傳統。但在英國和伊麗莎白二世統治的其他英聯邦國家，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紐西蘭，君主制是一種接近天才的體制。因為說到底，人類的統治取決於人的個性，而對英國人來說，「賢君伊麗莎白女王」是他們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道德楷模。君主制有本質的偶然性，取決於遺傳，所以有點像抽彩。伊麗莎白二世讓英國人覺得，他們買彩票贏了。

【作者簡介】

安德魯·羅伯茨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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