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還記得那些消失了的舊書店？

書店好，風景舊曾諳

許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段話：

「一座城市其實是應該有一家古舊書店的，那樣的書店是喧囂城市裡一個安靜的角落。新的書城是一道河流，人們急急趕來，又匆匆而去，互相沒有說話的空間，也沒有認識的慾望。而舊書店是一片湖泊，或一方池塘，老朋友在這裡重逢，新朋友在這裡相識。買舊書的人，就像是一群湖邊釣魚的人，他們需要一個安靜和從容的地方把心輕鬆下來，然後垂釣……。」

如今的情形已經大大不同：新的書城滿臉微笑著貼近生活，越來越像休閑場所或旅遊景點，而舊書店，正在一家一家地消失；「湖泊」往往變成高樓大廈，「池塘」每每水涸蓮敗，搖身變做了時新風景。

最難堪的，是你去尋訪你熟悉的舊書店，一路上心情大好，隱隱若有期待，像是赴一場湖邊約會，等到了目的地，才發現哪有什麼「湖邊」，舊書店早變了新天地，重遊於是變成憑弔。

忘了是去年還是前年，我去北京，照例到隆福寺中國書店轉轉。遠看，房頂上白地紅字的招牌還在，走近一看，書店卻沒有了。隔玻璃門望進去，一個書架沒有，一本書沒有，滿地垃圾，滿目狼藉。我愣在那裡，站了許久。上次來這裡，正趕上店員新收來一批舊書，其中有一套《歐洲風化史》，二十世紀初的法文原版，厚厚三、四卷，開本闊大，布面精裝，彩色插圖尤其精美。雖書品略遜，仍屬難得。內容讀讀侯煥閎先生的中譯本就夠了，買這套書回家經常翻翻原版插圖才是眼福加艷福。我問價。店員一口京片子回答：「這書剛進門兒，您不都看見了嗎，還沒來得及定價兒呢。頭兒沒在，我們說了不算吶。下回吧您哪。下回您再來。」這不，我來了，可是書呢？書店呢？

1990年前後，我在北京上學，周末常常去琉璃廠海王邨的一家舊書店。店不臨街，而是藏在院中最東北角。那時買書，不懂門道，只知道揀最便宜的。記得店裡還有幾架子外文書，每逢踱步至此，我都速速略過。後來認識了吳興文、陳子善等人，才知他們就是在這堆外文書中發現了宋春舫藏書，發現了所謂「中國第一張藏書票」。也是去年，我又逛到琉璃廠，突然想起此事，遂匆匆朝那個東北角走去。我預料那家店應該早不在了。不過，萬一還在呢？萬一那堆外文書還有吳興文揀剩的藏書票呢？萬一當年我買不起的「文革大字本」依然寂寞在書架上呢？

沒有「萬一」。一個「萬一」都沒有。連「萬一」這個念頭其實也不應該有：二十多年了，琉璃廠都滄海桑田好幾回了。

當然，北京也還殘存著不少舊書店，可是，店裡的舊時月色畢竟越來越黯淡了，人心不僅「不古」，而且「不舊」，甚至「新」得可怕。你在店裡買點舊書舊紙，稍不留神就上了「新風景」的當。在琉璃廠街角一家書店的二樓，我忽然對玻璃櫃檯里一摞舊箋紙感了興趣。女店員見狀，馬上熱情，說：「先生您真有品位，您真有眼光。現在這舊東西不好找了。您一下能見到六七種舊箋紙，是緣分。」我假裝眼光毒辣的樣子，抽出幾張信箋看了看，其實此前我從沒買過舊紙，對此道完全外行。正猶豫間，女店員說了一句話，我就立刻掏錢給她了。她說：「不會騙您的。騙您幹嘛呀。我們是國營店，不能像那什麼是的凈蒙人。」結局你肯定已經想到：她成功地把我騙了。

全球的舊書業都在萎縮，城中舊書店正陸續成為消失的風景。2003年我去上海，在長樂路找到了漢學書店，買了十幾本舊書。去年再去上海，我在長樂路上轉了半天，連書店的影子都沒見著。還有上海四川北路的福德廣場舊書店，現在也沒有了。當年在那裡買書的經歷，我曾經寫過：

「登上四樓，穿過一列列服裝櫃檯，就發現面前一片灰黃顏色：全是舊書的顏色；舊書店不僅有，還不止一家。其中一個書店前圍了不少人，子善正忙著挑書，其他人一邊看書一邊聊天，像個小型聚會。這其中，為松、毛尖、桂保原來見過，文尖等人是第一次見。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我挑書的時間已經不多。我打定主意第二天再來，於是只看了放在柜子中的老版本書。選了三本：《明清筆記談叢》，謝國楨編著，中華書局1964年2月版。《煙圈》，徐訏著，夜窗書屋1946年11月初版。《英倫採風錄》，儲安平著，上海觀察社1949年2月再版……。」

第二天我真的又去了一次，買了一批書，還認識了一位上海藏書家。我說有機會去你家書房看看，他立刻警惕地說道：「書房裡的書我是不賣的啦！」

太多的書事都成了往事。不說北京上海了，說深圳。深圳如今有幾座明晃晃的大書城，可是，你是否還記得那些消失了的小書店？國貿大廈對面海豐苑一樓的深圳古籍書店，銷聲匿跡快二十年了。振華路一帶曾經有過一家藍星書屋，不知何年何月，就沒了蹤影。老圖書館對面，曾有家黃金屋書店，後來黃金屋就成了黃粱夢。同一條路上，陸續開過幾家特色小書店，現在統統不在了。我有位好朋友，夫妻倆皆愛書。別人說辦書店賠錢，他們不服氣，接手一家「席殊書屋」，在梅林路上真刀實槍練了起來。他們會選書，會薦書，但最終還是服了輸。

寫至此，忽想起一位小夥子，1994年我認識他時，他正在商報路西頭路北開著一家書店。他愛看《文化廣場》。我和老束有次在電台做節目，談創辦《文化廣場》的初衷與思路，主持人說有位聽眾打進電話，要給你們提意見。我一聽聲音就知道，電話是開書店那小夥子打進來的。電話中「重逢」，我們嘻嘻哈哈地聊了一會兒文化。後來，我們和他一起喝過一次啤酒。再後來，書店就關了。我納悶，遂向隔壁的店員打聽他的消息。店員說，他生了場大病，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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