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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教會:搖搖欲墜的共同信仰

撰文:張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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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門的喧囂與動蕩,似乎距離陳煥章越來越遠。他的科考之路比老師和師兄們順利得多,1904年考中進士,被授內閣中書,一年後,隨五大臣出洋考察,並留在美國。而這其實是保皇會的秘密計劃,陳煥章留美讀書的資金,是由保皇會贊助的。


對這個年幼的弟子,康有為的建議是「遊學」,梁啟超也同樣囑咐他專心讀書,不要兼營其他事務。陳煥章不負眾望,1907年考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系。不料,僅僅半年後,這個不問世事的年輕人突然在紐約創辦孔教會,他給梁啟超寫信解釋,創辦孔教會有四個原因,「一則憤於吾國人之無恥而自賤,二則憤於外人之肆摳譏評,三則遇外人之細心考問,不能不答之,四則尋常論辯之中,已亦不自安緘默。」顯然,他從未忘記當年入師門時的志向——「立孔教,導國人」。他的博士論文也與孔教有關,他用現代經濟學理論解讀儒學,憑藉《孔門理財學》(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sius and his school),於1911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成為第一個既是進士又是博士的中國人。他的觀點獲得了凱恩斯和馬克斯·韋伯的關注,而他終究沒有走上學術之路,卻在康有為布下的棋局中,開始佔據更重要的位置。

孔教會:搖搖欲墜的共同信仰



陳煥章


民國建立後,康有為要求陳煥章發起孔教會。陳煥章與保皇派關係游離,又擁有留美博士學位,顯然是絕佳人選。在寫給陳煥章的信中,康有為直白地表示,將來孔教會還應承擔更大的政治目標——隨著入會者數量的增加,終有一天,絕大多數國會議員都是孔教會會員,「至是時而兼操政黨內閣之勢,以之救國,庶幾全權,又誰與我爭乎?」


陳煥章既無資歷,又無名望,要在中國發起孔教會,「合群」仍是唯一的途徑。康有為建議他依靠「耆舊」們的力量,「自為發起,當可一鼓而成」。強學會時代的舊相識沈曾植等人,此時都以遺民自居。康有為相信,時隔多年,他們終究還會以另一種形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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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歲的沈曾植正過著閑適的隱居生活。不久前,俄羅斯哲學家卡伊薩林伯爵拜會過他,發現他不僅精通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理解也很深入,驚呼他為「中國大儒」、「中國之完人」。而在這位碩學通儒看來,君主才是中國的國性,民主制度並不適合中國這樣的東方國家。民國建立以來,沈曾植與名流們創立超社,遣懷明志,有時詩歌唱和,有時飲酒修禊,平日里更多的時間則在讀佛經,或者為一些新刊刻的古代詩集作序。他已經無力挽救一個坍塌的王朝,傳播舊時的經典就成為最後的精神陣地。


年輕的陳煥章坐在沈曾植面前,侃侃而談。陳煥章戴著眼鏡,看起來文弱、謙恭,與康有為截然不同,而他復興孔教的計劃,卻溫和而又堅定,似乎也比康有為的方案更加詳盡、可行。年近古稀的沈曾植大感欣慰,承諾出面支持孔教會。


不久,強學會時代的另一顆遺珠、美國傳教士李佳白(Gilbert Reid)邀請陳煥章到尚賢堂演講,7月20日論證孔教是宗教,7月27日則說明中國為什麼需要昌明孔教。兩次演講都座無虛席,許多江南名士對陳煥章的觀點深表認同,其中有姚文棟,以及曾經加入強學會的姚丙然。在尚賢堂,陳煥章找到了更多的支持者。


此時,一股創建孔教組織的熱潮正席捲中國。民國初年廢止讀經,學堂里也不再拜孔子,有人不滿,有人警惕。一批以「孔教」、「孔道」、「尊孔」、「讀經」為名的會社紛紛創辦,從北京到香港,從青島到四川,波及南北數省。陳煥章等人相信,時機已經成熟,他們開始頻繁地到沈曾植家中聚會,不久,一個更完備的計劃成型了。10月7日,孔子誕辰紀念日,上海的山東會館舉行公祭。這次祭孔費用由沈曾植承擔,各界到場者有五六十人,對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禮後,陳煥章與師兄麥孟華,聯合沈曾植、王人文、梁鼎芬、陳三立、張振勛、陳作霖、姚文棟、沈守廉、姚丙然、沈恩貴等人宣布發起成立全國孔教總會,旨在昌明孔教,救濟社會,挽救人心,維持國運。陳煥章表示,孔教會「以講習學問為體,以救濟社會為用,仿白鹿之學規,守藍田之鄉,宗祀孔子以配上帝,誦讀經傳以學聖人。」他一面強調「中國之歷史,亦不過孔教之歷史而已」,一面發展孔子學說,來適應民國的新需求。

沈曾植不肯擔任會長或副會長,這個職位一直懸空,後來留給了康有為,但康有為也始終沒有到任。陳煥章與姚文棟、姚丙然、李寶沅、麥孟華一起,被推舉為幹事員,後來又擔任總幹事。孔教會實際的格局,則是沈曾植「主持於中」,陳煥章「號召南北」,姚文棟和姚丙然率江浙人士為主力。不過,在遞交民國政府的呈文中,沈曾植、梁鼎芬這些前清遺民的名字被刻意隱去。從誕生伊始,孔教會就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與政治之間的分寸。


孔教會選擇上海為總會,因為上海「當海路要衝,潮流最急,識微慮遠之士,恆萃止焉」,其實也未嘗不是權宜之計。因此,當陳煥章前往北京獲得歡迎後,隨即將總會事務所北遷,畢竟,那裡才是中國的政治中心。當年康有為創辦強學會,斷定「非合士大夫開之於京師不可」,民國其實依然如此。


孔教會的運作模式,同樣有強學會時代的影子。它的入會條件非常寬鬆,「凡誠心信奉孔教之人,無論何教、何種、何國皆得填具志願書,由介紹人介紹入會。」孔教會也堅持輿論先行,創立《孔教會雜誌》宣揚孔教思想,並宣布雜誌刊文不重門戶之見,只要自成其說即可,但是聲明經費有限,不付稿費。陳煥章在尚賢堂的兩次演講,結集為《孔教論》出版,像當年康有為出版的《公車上書記》、梁啟超出版《戊戌政變記》一樣,藉助輿論推波助瀾,年輕的陳煥章成為孔教復興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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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教會的崛起,讓章太炎啼笑皆非,提筆寫下《駁建立孔教議》,提出「學校瞻禮,事在當行;樹為宗教,杜智慧之門,亂清寧之紀,其事不便。」他並不反對學校尊孔,但反對將孔子宗教化。他還在自己開辦的國學會貼出告示:「本會專以開通智識,昌大國性為宗,與宗教絕對不能相混。」如果孔教會的會員要入國學會,必須先退出孔教會。


然而,大批退隱的遺民紛紛復出,一些政府官員和地方實力派也側身於孔教會中。創建孔教會的熱潮,從上海、北京迅速蔓延到天津、濟南、青島、南京、南昌、西安、貴陽、桂林、成都、武昌、蘭州、長沙、福州、齊齊哈爾、香港、澳門,乃至紐約、東京和南洋各地,據說多達130餘處。孔教會能在短時間內形成巨大的聲勢,其實不僅是對民國教育方式的反抗,更是對共和制度的質疑與反思。當年強學會的入會者目的各異,此時人們尊孔的意圖同樣千差萬別。遺民們試圖為逝去的時代執素招魂,或者為未來的復辟大業提供理論依據;一些官員和軍閥則是為了新的統治需求而做出本能的反應,畢竟,在他們有限的知識結構內,儒教仍是最為熟知、最為妥當的選擇。


知識階層在此時尊崇孔教,大多則是出於文化上的憂慮,試圖為這個迷亂中的國家重建共同信仰。因此,當陳煥章在1913年8月15日向參眾兩院請願,要求立孔教為國教時,領銜名單中出現了嚴復、梁啟超的名字,也就情有可原。


嚴復和梁啟超在清末就認為孔教不可保,亦不必保,時值民國,卻做出截然相反的選擇,並非觀念的倒退,而恰恰出於文化的自覺。席捲全國的革命風潮、標榜民主的新政權,都沒有讓他們看到真正的轉機,他們目睹日復一日的混亂,日漸憂慮,從力主引介西學,轉而反思中國文化自身的處境。其實,章太炎與他們也未嘗沒有共識,只是選擇了不同的路徑。他們既希望革新舊弊,開創新路,又希望保全文化的獨特價值,這悖論彰顯出這一代人理想的恢宏,亦烘托出這一代人內心的悲涼。只不過,這一切在外人看來,好像只是因為年華漸老,曾經的激進者變得保守,曾經的改革派變得懷舊,變得不合時宜而已。


聲勢浩大的孔教運動,也就此埋下危機。隨著復辟派行動的展開,人們之間的分歧將越來越明顯,並最終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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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眾兩院,電文不斷。陳煥章聯合嚴復、夏曾佑、梁啟超、王式通等人遞交的請願書剛剛呈交,各地要求尊孔教為國教的電文也紛紛抵達,隨即,十餘個省的都督也表示支持。一場國教運動甚囂塵上。


在陳煥章等人提交的請願書中,不僅細數孔教的歷史淵源,甚至出現了「民意」這個辭彙——立孔教乃是順應民意,「今日國本共和,以民為主,更不能違反民意,而為專制帝王所不敢為。」通過陳煥章等人的努力,生活在24個世紀以前的孔子,搖身變成共和的預言者和民主的實踐者,與「民意」、「共和」、「革命」這些概念建立起關聯,在民國的語境下,古老的思想被賦予全新的表達方式。


這次請願看起來聲勢浩大,與此同時,反對的聲音也蜂擁而起。很多人認為,在民國還倡導孔教為國教,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在宗教領域,國教議案也遭到一些其他宗教信徒以及信教自由者的抵制,認為此舉有違信仰自由。議員們的表決結果讓康有為和陳煥章等人更加失望,孔教終究未能被立為國教,大多數議案都遭到反對,只有「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之大本」獲得通過,寫進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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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會爭辯期間,第一屆全國孔教大會在曲阜召開。


會前,陳煥章親自前往曲阜,沿途考察,將一份詳細的攻略刊登在《孔教會雜誌》上。他列出了到曲阜的交通路線、轉車所需的時間和費用,甚至還考慮到當地的天氣,建議南方的朝拜者多帶衣被禦寒。


9月下旬,近三千人抵達曲阜,講經、行禮、拜謁、參觀。孔氏家族充當東道主,由孔子第75世孫、「衍聖公」孔令貽為大會主席,通過與孔氏家族合作,孔教會獲得了更大的合法性。

孔教會:搖搖欲墜的共同信仰



陳煥章儒服照

這次大會也摻雜了政府行為。交通部給予與會者往返火車票打折的優惠,教育部則規定,孔子聖誕節,各學校放假一天,師生們在校行禮。


通過對文化事件的運作,孔教會似乎形成了更強大的凝聚力,也贏得了更多關注。但陳煥章的意圖不止於此,他更希望將曲阜打造成聖地,最終形成國民的集體行動。他相信,有朝一日,前往曲阜朝聖,將成為中國人最大的夢想和最重要的修行,只有去過曲阜,一生才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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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煥章的孔教理念比康有為更進一步,他試圖建立起孔教的禮拜體系,直接滲入日常生活。


在《孔教論》中,陳煥章將曲阜與耶路撒冷、麥加等地相提並論,「耶教之耶路撒冷,回教之麥加,孔教之孔林,皆教主之聖地也。孔林之中,樹皆異種,蓋孔子弟子,各持其方樹來種之者,蔥佳氣,萬古長新,帝王展奠拜之儀,儒者講鄉射之禮。」

孔教會:搖搖欲墜的共同信仰



陳煥章構建的孔教制度,參照基督教系統。孔子為「教主」,孔孟的言論、著作為「聖經」,孔廟為「教堂」,曲阜為「聖地」,儒服為「衣冠」,孔子誕辰日為「聖誕」,同時還界定出孔教的「信條」、「禮儀」、「鬼神」、「魂學」和「報應」觀念。他還提出孔教的「三本」,要求「祀天」、「祀聖」、「祀祖」,這或許也是對基督教聖父、聖子、聖靈模式的模仿。


陳煥章勾勒出一個孔教烏托邦。如果他的設想得以實現,中國人將生活在一個奇特的世界裡——中國將採用孔子紀年,孔教會的教旗將遍布全國,各地大規模興建文廟,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會入教,獲得教籍,定期參加禮拜,聽講經,並唱誦孔教的「聖經」——陳煥章特地收集、整理出歷代讚頌孔教的詩歌,以供教徒們記誦吟唱。中國的文化人則會以成為孔教會的「傳教士」為榮,按照等第,他們將分為講生、講員、講長、講師,倘若能躋身大宗師,將是最顯赫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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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年的亂局中,尊孔也成為袁世凱的一種統治策略,孔教會則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與政府之間的距離。陳煥章應邀出任總統府顧問,但他不久就厭倦了政治。1914年,他前往香港面見康有為,希望辭去孔教會和《孔教會雜誌》的全部職務,沒有獲得同意。次年秋,楊度等人組織籌安會,袁世凱稱帝的傳聞不斷湧現,陳煥章擔心波及孔教會,從廣東趕回北京,決定「自守門戶,中立不倚」。


1915年年末,袁世凱稱帝。陳煥章暫停了孔教會的活動,到西湖邊隱居,專心寫《孔教經世法》。據說,袁世凱還向麥孟華拋出橄欖枝,以教育總長之職相誘,希望他支持復辟。麥孟華自然沒有答應。麥孟華早年也曾拒絕張之洞和岑春煊的入幕之請,不料後來卻成為馮國璋的幕僚。這個曾與梁啟超齊名的同門摯友,最終在一次醉酒後鬱鬱而終。


沈曾植還在與姚文藻、康有為等人密謀反袁,梁啟超已經率先出手,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讓袁世凱不勝其煩,打算出二十萬買下這篇文章。隨即,梁啟超與弟子蔡鍔合謀,發起護國軍。護國軍深陷絕境之際,梁啟超又冒險南下,從越南偷渡到廣西,說服兩廣軍閥聯合起兵。


康有為則寫下一篇長達4000字的《勸袁世凱退位書》,對國內外局勢詳加分析,結尾處,話鋒陡然一轉,回憶起強學會的時光,「昔強學之會,飲酒高談,坐以齒序,公呼吾為大哥,吾與公兄弟交也。今同會寥落,死亡殆盡,海外同志,惟吾與公及沈子培、徐菊人尚存,感舊欷覷,今誠不忍見公之危,而中國從公以滅亡也。」這段話或許是一種論述策略,卻也未嘗不是肺腑之言。強學會時的意氣風發、戮力同心,終究未能抵擋人世的考驗。20年間,光陰催老了英雄,也碾碎了盟誓,那些時敵時友的故人,還是在塵囂里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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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稱帝以鬧劇告終,另一場鬧劇卻隱隱待發。這一次的始作俑者,正是康有為。


1916年5月,針對康有為提出的清帝復辟論,梁啟超憤然寫下《辟復辟論》,「吾既驚其顏之厚,而轉不測其居心之何等也。」他並未直接點名,而是以「逍遙河上之耆舊」籠統稱之,但所指已經非常明顯。他還寫信給徐勤,希望能規勸康有為,徐勤則回應,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年後,康有為悄然抵達北京。他的到來波瀾不驚,與梁啟超曾經引發轟動的那場回歸大相徑庭,只有4名辮子軍士兵在火車站迎接他。北京和19年前似乎沒有什麼區別,道路兩側依然是骯髒的溝渠,瀰漫著腐爛的氣息,行人用袖子掩住鼻息匆匆疾行,沒有人留意康有為百感交集的目光。當年狼狽離京時,他只有40歲,此時已年近花甲。


張勳擁戴遜帝溥儀復辟,將康有為再度推向台前。站在望不見盡頭的宮牆下,或許康有為也會生髮出孤家寡人的感覺,舊日的弟子中只有徐勤仍對他不離不棄。麥孟華已在兩年前醉酒病逝,韓文舉則婉拒了他的邀請,韓文舉說:「吾師受知德宗,心存魏闕,義不得辭。若弟子者,久在江湖,願以布衣終老矣。」被他寄予厚望的陳煥章,更是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沉默。對此,沈曾植也忿忿不平,指責陳煥章不明事理,沈曾植說,孔教會的根本是「君臣之學」,陳煥章既然以孔教會為終身志向,卻諱言君臣,是掛著驢頭賣馬肉,「不如早歸,不談孔教為得也。」這些指責也沒能讓陳煥章回心轉意。


聽說張勳進京的消息,沈曾植也抱病啟程,68歲的老人在酷暑中長途奔襲,晝夜不息抵達北京。與此同時,孔教會的梁鼎芬、勞乃宣、宋育人、鄭孝胥等人,也紛紛以各自的方式參與了復辟。

康有為彷彿重又變回戊戌變法時的模樣,孜孜不倦地起草詔書——《開國民大會以議憲法詔》、《召集國會詔》、《保護各教詔》、《免跪拜詔》、《免避諱詔》、《合新舊詔》、《親貴不幹政詔》……經歷了多年的論戰,他深知「名」與「實」之間的微妙關係,如果在民國還繼續堅持一些舊式的避諱與習俗,國民們恐怕難以接受,他不希望這些繁文縟節成為阻礙清廷復辟的絆腳石,因此,他提出「復辟宜行虛君共和,政權當歸內閣」,「更不宜恢復大清國號」。張勳沒有接受這些建議,原本躊躇滿志的康有為倍感失望,甚至揚言要剃度出家。


這場發生在未來的「將相」之間的矛盾,似乎並未影響疾風驟雨般的復辟大業。7月1日,民國六年改為宣統九年,龍旗沿著紫禁城的宮牆迅速席捲北京。街上又出現了舊式的裝束,假辮子也重新垂在腦後,據說為了不落伍,人們甚至搶光了壽衣店裡庫存的衣裳。


民眾無心過問時代更迭這樣沉重的話題,與各種撲朔迷離的口號與主義相比,人們更關心的是糧菜的價格,他們只是不希望生活節奏被擾亂,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做出任何妥協。從宣統三年到宣統九年這6年間的空白,彷彿只是一場失落的夢境。


張勳復辟當天,梁啟超就面見退隱天津的前內閣總理段祺瑞,敦促他起兵討伐。一篇言辭犀利的討逆通電,也出自梁啟超之手,它像歷朝歷代所有名垂青史的檄文一樣,排山倒海,韻味悠長,而這些酣暢淋漓的修辭,終於將他徹底推到康有為的對立面。


這次反覆辟,與其說是一場戰爭,毋寧說是一場鬧劇。段祺瑞方面幾乎兵不血刃就贏得了勝利。北京政府的政治顧問、曾任《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的莫理循(G.E.Morrion)估算,戰爭死亡人數不超過27人。復辟僅僅維持了12天就宣告結束,張勳避入荷蘭使館,康有為躲進美國使館。


這場復辟鬧劇,既是北洋軍人之間的對決,也是康有為和梁啟超這對師生的最後決裂。暮年的康有為後來時常獨坐在夕陽殘照中,嘆息落淚。他似乎註定不該重返北京,他等來的不是夢寐中的光復大業,而是來自弟子的無情斥責——「大言不慚之書生,於政局甘苦,毫無所知」。康有為用專吃父母之肉的梟獍來形容自己曾經最器重、最倚仗也無疑成就最高的弟子,時常不分場合地痛斥他為「梁賊啟超」。他永遠都記得那個17歲的少年,那個在他的「大海潮音,作獅子吼」面前服膺膜拜的孩子,他親手塑造了那個孩子的精神世界,現在他們卻成為彼此思想上最大的敵人。


9


康有為60歲那一年,徐勤突然拿出一封信,請他作題跋。那是戊戌政變後,康有為在船上所寫的託孤之信。他將老母託付給徐勤照料,當時由於不知梁啟超生死,他又添了一句,「任甫若存,並以為托。」那時在他眼中,最值得託付的弟子,是徐勤和梁啟超。


看著這張粗糙斑駁的紙,康有為一時百感交集,他在題跋中稱讚徐勤的忠誠,「思門人忠肝義膽,不以死生易心,不以寒暑易節,可以託付者,莫如三水徐勤君勉」,隨即他話鋒一轉,想起自己一生與人的離合聚散,「夫與吾游而黨者不啻千萬,其始勤終怠,或中道而變者,不可量數。」這正像一個悲辛的諷刺,他常以為,同道「不啻千萬」,卻淪為孤家寡人;他常以為旁人離棄了自己,卻不知有時終是咎由自取。


後來,梁啟超還是主動嘗試與康有為修好。梁啟超告訴他,自己準備創辦文化書院,弘揚孔學,為康有為祝壽時,又將他比作孔聖人。這些舉動都讓康有為欣慰,但是,師徒二人已不可能真正重歸於好。晚年的康有為低吟著些哀傷的詩句,「草堂萬木久蕭蕭,吾道何之離索遙」,在回憶里慨嘆自己一生被人辜負。康門師徒的分歧,不僅是兩代人之間的分歧,更是兩個時代的分歧。這個國家如同一隻奔波在歧路上的亡羊,面對各種洶湧的思潮,許多朦朧的選擇,面前不斷出現的分岔路口,刺激著它的好奇心,也加劇了它的迷惘。康有為與梁啟超,正是在這不斷出現的分岔路口前,最終分道揚鑣。

孔教會:搖搖欲墜的共同信仰



康有為晚年照


1927年,康有為在青島去世。梁啟超聞訊痛哭,立刻匯款給老師操辦喪事。在祭文中,他描述了老師一生的努力,「惟師以天縱之資,當道喪之運,齊百家以折衷,執聖權而宅俊,雖游心於無垠,終明志於不忍,思托古以改制,作新民而邁進。」對於康有為托古改制的事業,多年後,美國漢學家賈祖麟(Jerome B. Grieder)做出了這樣的評判,「他是最後一個偉大的儒家理論家,也是儒家走向終結的一個生動證明」。事實上,儒學走向終結,康有為本人或許也難辭其咎,在一個宣揚民主與共和的時代,是他固執地讓孔子背負著沉重的君王冠冕,最終無路可去。


康有為一生經歷重重變故,做出過無數令人瞠目結舌的選擇,唯一未曾改變的,是他始終都不合時宜。他一直不肯用自己的雙腳去適應時代的步調,不是太超前,就是太落伍。但這也該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誇耀的事情,他恪守著獨立的判斷,固執,武斷,而又執著。在漫長的一生里,很少有人真正能夠做到這一點。


當然,在康有為自己看來,他或許不只是一個思想家,更是一個預言者。他很早就開始寫作《大同書》,引以為傲,卻一直秘不示人。陳千秋、梁啟超曾獲准閱讀過一些章節,為之欣喜若狂,迫切地試圖傳播、分享,康有為卻斷然拒絕。康有為說:「今方為『據亂』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則陷天下於洪水猛獸。」他堅持要到自己去世後,《大同書》才可以全文出版。這本書彷彿是他決意要留給未來的一個時空膠囊。


包括《大同書》在內,康有為的一系列極其主觀的著作,並沒有在中國建立起孔教烏托邦,卻在西方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當年,人們還習慣於談論中國知識界的停滯時,德國傳教士衛禮賢(Richaid Wilhelm)就預言,康有為的思想終將震驚世界。後來,事實似乎真的如此。清末以來,西學東漸一直是思想的主要流向,康有為卻在自己的時代反哺了西方。


康有為一生宣揚「合群」,卻從未真正有效地合群,然而,近代中國的歷程中,結社之風因他而激揚,公共空間因他而生髮,這個畢生的流亡者、時代的零餘人,終究反敗為勝。


10


康門弟子中,只有陳煥章仍在勉力維繫孔教會的運作。當《新青年》雜誌痛批孔子、儒學時,陳煥章卻反其道而行之,再度掀起國教運動。這場請願聲勢更為浩大,提出「憲法之真精神莫重於國教」這種更加現代的表述方式,甚至有激進者強調,不定孔教為國教,國將不國,是叛國之罪。

「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之際,陳煥章等人提交的《聖誕節案》獲得參眾兩院批准。1918年,中國人開始過中國聖誕節,法律規定,孔子誕辰日「應放假慶祝,懸旗結綵。」不過,更多的倡議還是不了了之。


陳煥章繼續用餘生推行孔教事業,主持《經世報》,成立孔教大學,修建孔教大會堂,又前往香港創辦孔教學院。在瑞士日內瓦舉行的世界宗教和平大會上,他用英語解讀孔子的思想,被推為大會的副會長。但孔子的時代終究過去了。1933年,當53歲的陳煥章在香港孔教學院去世時,孔教會已經名存實亡,一度轉入地下,一度又淪為「排外的被限制在學術圈內的歷史性的儀式」。儘管孔教的信徒們努力延續康有為的主張,認為孔子「擁有一個創造新文化的力量」,但是「少年新中國」迫切地需要新的精神偶像,古老的孔子成為他們攻擊的標靶。


值得玩味的是,陳煥章去世一年後,國民黨中央常委會突然又通過決議,倡導「尊孔祀聖」,孔子誕辰日又被定為國家紀念日,「四維八德」(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後來則被蔣介石視作「立國的綱維」。孔子就這樣與共和保持著曖昧不清的關係。在專制集權建立之初,為了收攏權力,打擊異己,樹立合法性,孔子遭到刻意的漠視甚至批判,而當政權穩固以後,孔子又受到尊崇,他的那些被篡改的學說,成為維繫統治的利器。從袁世凱到蔣介石,從五色旗下的中國到青天白日旗下的中國,如此周而復始,輪迴重演。於是,在現代中國的歷程中,孔子時而代表倒退,時而象徵革新,時而意味著文化的底蘊,時而又成為現代化的阻力,時而是民族主義的化身,時而又被粉飾成世界的共同信仰。他做了上千年的「素王」,終於等到一個標榜自由與民主的時代,卻仍被捆綁著,扶上王座的祭壇。


孔子的遭遇,正是中國知識分子集體宿命的寫照。近代以來,他們一次次試圖通過「合群」蓄積力量,掙脫時代的詛咒,卻又一次次被命運扼住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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