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話要淺淺的說：印尼土著懂得越是輕描淡寫，越是情深義重

印尼在17世紀時屬於荷蘭殖民地，但明打威群島（Mentawai）處於相對獨立狀態，絕大多數原住民依然過著傳統生活。到了1950年印尼獨立，總統蘇加諾宣布島嶼屬印尼所有。4年後，他開始在島上建立定居點，對明打威島民實行同化政策，迫使他們放棄原來的生活方式。一切曾經失去，但不意味著永遠失去。

文、圖 | Rob Henry

島嶼的過去

明打威群島位於蘇門答臘西岸，由70個島嶼組成，南巴蓋島、北巴蓋島、西普拉島以及西比路島是四個主要島嶼，其中西比路島最大，有4480平方公里，近3萬人口，90%是原住民，其他人口由巴東人、爪哇人、巴塔克人組成。

公元前2000年到前500年間，島民的祖先來到島上。西方人對他們的最早記錄來自英國人John Crisp，他當時試圖在南巴蓋島南部建立胡椒種植園。

值得一提的是，世界上許多地方深陷殖民之苦時，明打威島民卻在荷蘭殖民時期過著分外舒適的生活，當地長老回憶，他們稱那段時間為「美好舊時光」，當時他們能在貿易往來中得到一個頗為合理的價格，也能自由自在地過著尊崇Arat Sabulunga傳統的日子。Arat Sabulunga是明打威島民信仰的核心，融合了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尊崇祖先、天空、土地、大海、河流以及一切自然之物。在薩滿帶領下舉行儀式在當時也頗為常見。

明打威人的傳統長屋Uma

在荷蘭殖民者的記載中同樣可以看到他們與島民友好相處的景象，在一份1902年的記錄中，一位荷蘭殖民官員說：「與討人喜歡的野人在幸福的島嶼上共度了一段時光。」

1954年，印尼政府強行實施同化政策，一切才發生轉變，明打威人不得不放棄Arat Sabulunga習俗，儀式場所與用具被燒毀，薩滿遭到迫害，也有去做苦工，或是鋃鐺入獄者。許多包括磨牙（詳見後文）、建造長屋等習俗就這樣斷代了。

5年後，同化熱潮稍稍平息，伐木計劃又如火如荼地在島上展開。到1980年，除西比路島外，其他島上的雨林幾乎被完全摧毀。WWF、UNESCO和Survival International等組織紛紛在1980年時發表文章，成功勸阻印尼政府伐木，將西比路島建為保護區。那時，遊客前往島上拜訪原住民的數量越來越多，給政府帶來相當收入，政府的同化政策也就日益微弱，依傳統過活不再違法，如此一來，明打威島民才終於熬過重重危機，過上了他們熟悉的「老日子」。

著傳統服飾的明打威人，經歷過同化政策後，許多人都很難回到傳統生活中

然而，物是人非，重新獲得依傳統過活機會的明打威人所面對的、擁有的還是與過去不同了。經歷過同化政策、現代化侵襲的島嶼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回到過去，你會要嗎？

事實上，我和他們面對相同的問題，也交出了相似的答卷。

初抵西比路島

2008年，全球經濟崩潰後，我離開墨爾本來到西比路島，希望在這兒過上隱居的、自給自足的生活。我自以為熟悉這座島嶼，因為一直到這兒來旅行、衝浪，它始終是我的避世之地，我了解這裡的潮汐，也盼望著每一次騎浪而行所帶來的純粹的快樂。我以為生活於此也就能常駐於這單純的喜樂之中，外來世界的紛紛擾擾會如同浪花般一一碎落，不留痕迹。

我到島上一個偏遠村落的椰子農場里開始這一切，但是很快，現實就擊垮了我的浪漫主義。我根本不了解這片土地，我所掌握的那一點農業知識和種植技能根本無法在這裡種出食物，必須向原住民討教生存方式，但這也就意味著，我得先學會他們的語言。

依然有明打威部落長者熟知傳統文化，這些智慧雖然斷了代，但並未失傳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明打威島上椰子農場是原住民的定居點，生活在這裡的島民大多已經遺失了古老的傳統與價值觀，只覺得他們熟知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我花了幾個月與村裡人相處，交到極要好的朋友。我的島民朋友們也與我推心置腹，向我訴說他們面臨的困境。如此我才知道，在島上一片田園風光、看似自然資源豐厚的背後，他們的傳統社會體系正在崩塌，充滿掙扎。

我也是從村中長老口中得知，如今他們過的已經不再是最傳統的生活了，但是在雨林深處，還有一小簇原住民依舊循著古老方式過活。我沒作多想，懷著好奇就踏上了旅途。

雨林深處的傳統部落

抵達雨林深處部落的唯一方式是搭乘獨木舟，航行10小時。坦白說，我並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我不是人類學家，甚至認為食人族還可能存在，現在回想起當時的無知也會覺得可笑。

依然生活在雨林深處的明打威人

獨木舟才靠岸，就有許多原住民跑來打量我，他們對我滿是好奇，發現我會說他們的語言就更好奇了。但是，是否能收留我這件事得由Sikerei、也就是族中薩滿決定。有人吩咐年輕人去某地告知薩滿我的到來，有人向我解釋說，薩滿出診去了，得稍等一會兒，他們一邊熱鬧地忙乎著，一邊把我帶到薩滿家中等候。

我等了整整一夜。回想起來，我根本沒有考慮薩滿把我掃地出門的可能性，也不再想像他把我吃掉的畫面，我只是分外期待，激動的徹夜無眠。

這位薩滿名叫Masit Dere，我們一見如故，他和妻子二話不說就接納了我，從此我就跟他們一同生活了一年多。一切彷彿順流而下的舟船，不需要花什麼力氣，順理成章地發生著。

部落里的生活和定居點中的完全不同，很難想像就在幾個世代以前，椰子農園裡的人也過著這樣的日子。我與Masit 一家一同生活的時光里，他們教我許多習俗、價值觀以及傳統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正是這些使得明打威島民祖祖輩輩都能在這裡自給自足。Masit總是笑眯眯地說：「雨林深處的生活，那是最好的，最好的。」

我還發現他們總是用稀鬆平常的口吻說起意義深刻的事，這讓我分外著迷，越是輕描淡寫，越是情深義重。

明打威人對生死和情誼都有自己的對待方式，他們平淡卻深情、充滿力量

有一次一個人跑來對我說：「我兒子死了。」然後笑了笑。我以為那是族裡的某種笑話，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他兒子真的過世了。

「你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我問他。

「他死後過上了另一種生活，我們不能因此哭泣。如果我哭了，那我的孩子在另一個世界、在他的新家裡也會哭的。如果我悲傷，我的孩子也會悲傷。所以我們得保持開心，不能沉溺在悲傷里，我們沒資格那麼做，悲傷會讓我們周圍所有的生命都受苦，這有什麼意義呢？我的兒子走了，傷心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喪子的明打威人面帶微笑，語氣平淡地回答我。我在濕熱的雨林中沉默，不知如何接話，只覺得這平淡中的深情與強大的力量叫人震撼。

Masit和妻子更是平淡卻深情的代表。他們彷彿是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一般關心、照料著我，把我當成家中一份子，但我們卻從未舉行過任何儀式表明我已成為他們的養子，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們也是這樣隨意地說起讓我紋上明打威島民傳統紋身一事的。

Rob正在接受腿上的紋身

紋身對島民來說是件大事，他們認為，人死後，衣物、飾品化作塵埃，但是皮膚會隨著靈魂進入另一個世界，紋身是美的飾物，也是身份證明；成為一個真正的明打威島民，紋身必不可少。他們的紋身內涵很明確，象徵的是族人的圖騰樹——軀幹上的圖案代表枝幹，密密麻麻的線條是樹枝。我大約花了兩年時間完成從頭到腳的紋身，每次紋身都代表一次成長。

島上現狀

我在定居點中生活過，又在部落中度過一段時間，這讓我能明白定居的部族到底失去了什麼——他們失去的太多了。明打威島民、這片土地、汪洋與文化在這個過程中深入了我的血脈。

但是，Masit Dere和他的族人們也面臨著與世界各地部落相似的問題，年輕人到大城市裡打工，忘了自己的傳統，孩子們去學校里上課，很快忘記自己的語言。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裡的傳統，他們平淡的深情依然有重生、再度發揚、傳承下去的可能，很大的可能。長老們依然健在，還握有古老的智慧，尤其是薩滿們，他們強烈表示想要把這些知識更多地傳授給族人。

我想幫助這些熱情接納我的明打威島民完成這個心愿，也就有了在這裡建立一個由薩滿作老師的學校項目。我把生活在這座島上的9年間拍攝的素材剪輯製成紀錄片《As World Divided》（當世界分裂），9年前我走進部落，9年後我走了出來，回到「我的世界」，做紀錄片展映，為學校集資。

明打威島民在長老的帶領下舉行傳統儀式

是明打威島民給了我一個回到過去的機會，同樣的，我也報之以相同的機會。我們都握緊了這根橄欖枝。

事實上，在明打威部落的日子裡，我已經見證了一些儀式的復興，像是他們的磨牙儀式。關於這項儀式的意義和用途眾說紛紜，不同的說法來自不同的地域，並沒有正確與錯誤，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有說磨牙象徵美，我也聽說過關於磨牙的實用主義說法——磨尖的牙齒更易於咀嚼堅硬食物，這說法同樣合情合理。值得一提的是，不論是哪裡的明打威島民都有相同的看法，那就是磨尖牙齒有利於牙齒健康。

Rob（中）與情同家人的明打威島民

我當然從來不曾想到過這樣一種生活，就像他們不曾想到我的獨木舟會停靠在他們的部落。這不是夢想生活，它超越了夢想。如果沒有明打威島民，沒有他們帶給我的觸動，我或許還是會兀自尋求避世的、遠離城市的生活，但如今，一切更有意義。島民們與我都滿含嚮往。

我總是覺得任何人都和明打威島民一樣，失去過、妥協過、無奈過、掙扎過，然而，失去過並不意味著失去本身，我們仍有力挽狂瀾的希望、可能、期待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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