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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風書園二十年,這是最後的告別

季風書園二十年,這是最後的告別



2017年,季風上海圖書館店為展開倒計時悼念活動,對門口進行了重新設計。黑色玻璃幕牆可以映出讀者的身影,門口倒計時牌子下則貼滿了讀者的手寫留言。


季風書園二十年


文 | 劉芳

(財新記者 )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裡,那些閃耀的思想,請最後一次回到我的腳下。」最後的告別,像詩句,掛在上海季風書園的進門處。旁邊寫著,「季風書園暫別倒計時:第xxx天。」。


季風即將停業。原因是上海圖書館「考慮用房現狀和事業發展需求」,決定在租約期滿,即2018年1月31日後,「收回房屋自用」。這封由上海圖書館出具的公函複印件,就擺在書店進門的桌子上,供讀者查閱。


桌子後面的玻璃牆上,已貼滿了讀者們聞訊寫來的卡片。


「不必給我愛,不必給我錢,不必給我名譽,給我真理吧。」


「『只有你和我,在這屋子裡,如此地遠離人世。』季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等你回來。」


「二十年不容易。季風,從陝西南路一直到上圖地鐵站,你陪伴了我20年。感謝。」

季風書園二十年,這是最後的告別



桌子後面的玻璃牆上,已貼滿了讀者們聞訊寫來的卡片。

生活和精神境遇逼出來的結果


季風書園創立於1997年,最初只是上海陝西南路地鐵站通道里的一間小屋子,面積41平方米,僅有8000多冊書。創始人之一嚴搏非,從上海社科院哲學所辭職,一頭扎進了書店的事業里。


他沒想過這件事會做多久,以至於如今到了需要紀念的時候,幾乎找不到任何當年的記錄。


差不多前後腳,幾家後來聞名全國的獨立民營書店在各地不約而同出現。貴州的西西弗書店,北京的萬聖書園、國林風、風入松,南京的先鋒書店,杭州的曉風書屋??嚴搏非這樣解釋,「(上世紀)90年代以後,知識界分流,鄧小平南巡,自由經濟在不爭論的背景下崛起。正是這種政治經濟狀況的合流,才有了我們的書店。這幾乎是被生活和精神境遇逼出來的一個結果。」


辦書店的初衷很簡單。知識分子愛書,懂書,想要離開體制找點事養活自己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當書商、開書店。在這樣一個天然與知識、價值結合在一起的空間里,書店主人的知識本能和價值觀立刻通過選書、採購、陳列體現出來,成為書店的特色。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在開店之初就經常造訪,「我判斷一個書店好不好的標準之一,就是看分類行不行。那時上海書城分類最差:有多少個學科都被歸為一類『社會科學』。但季風非常專業,哪怕你不熟悉書店的布局,也可以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書。很快大家就有了一個共識:要買書就去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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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


那時嚴搏非每周會大量閱讀,尋找對當下文化和社會問題最有價值的思想資源,放在顯眼的位置,反覆推薦。季風始終保持三成以上學術書籍,幾乎不賣當下流行的暢銷書,更不賣圖書門類里最賺錢的教材教輔。

看看那些年季風的暢銷榜單就知道了,當《第一次親密接觸》《三重門》《誰動了我的乳酪》風靡南北時,這裡排上榜首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見證》、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林達的《歷史深處的憂慮》、馮衣北編的《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舒衡哲的《張申府訪談錄》??


今天,季風「一周熱銷」處擺放的是:《阿倫特:關鍵概念》《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以自由之名:喬姆斯基論美國》《朝服:馬基雅維利與他所創造的世界》??


嚴搏非慢慢總結出季風的風格,把它印在書店的介紹上:獨立的文化立場,自由的思想表達。


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季風書園很快一步步壯大。開業一年多,它就談下了旁邊城龍溜冰場的租約,將書店擴展到900多平方米。


嚴搏非回憶,之所以擴建,是受了北京風入松書店的鼓舞。出身於北京大學外哲所的王煒,在沒有任何投資的情況下,將一家學術書店開到800平方米以上。「風入松證明,這樣規模的學術型獨立書店是可以生存的。在此之前,我們從沒有過哪怕一絲的大書店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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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23日,上海,讀者在季風書園裡選購圖書。


接下來,季風不斷開出新的分店,復興西路店、蓮花路店、黃陂店、靜安藝術店、來福士廣場店、徐家匯百腦匯概念店??最鼎盛時,共有八家店在。

「我們這麼多年來都受惠於季風。」華東師範大學社科部副教授宋宏說。早年間他陪太太逛商場,總是自己拎一個摺疊椅,太太去買衣服,他就坐在一旁看書。他笑道,「自從季風在來福士店開起來,我就不需要帶摺疊椅了。」


陝西南路總店無疑已成為上海的文化地標之一。由於這裡是地鐵1號線與10號線換乘站,交通便利,客流量大,來來往往的讀者絡繹不絕。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王曉漁回憶,以前需要出站換乘時,地鐵公司規定半小時內換乘則車票有效,他就常常利用這個時間,「20分鐘去逛季風,瀏覽一圈新書,再用10分鐘趕地鐵。」


「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知道多少次,嚴搏非找到自認為冷僻的好書,藏幾本在書架里,結果很快就被讀者翻出來買走了。路易·巴贊的《突厥曆法研究》就是這樣,來一本賣一本,一年下來賣掉了六本。一次嚴搏非偶然找到一本「先鋒詩人散文彙編」,剛拿進書店兩小時,就被買走了。奧斯汀的《如何以言行事》,當年沒有中譯本,只有外研社出了英文影印版。就這樣,影印版在季風一年居然也賣掉了100多本。


書店的美好,就在於這樣的不期而遇。人與書的相遇,人與人的相遇。嚴搏非攢下許多這樣的故事。


早年的宣傳方式有限且不及時,常常,季風舉辦作者見面會前都沒有預告,只在活動當天貼個通知,湊巧碰上的讀者就坐下來聽一場。那時,王安憶、陳丹青、李歐梵來做講座,也不過十幾個讀者來聽;放在今天難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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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8日,季風書園暫別倒計時


前些年董建華還任香港特首的時候,每年到北京述職之後,會來上海住一個星期,就在陝西南路附近的老錦江飯店。每天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他就會到季風來,待兩個小時,然後回去吃晚飯。連續七天如此。嚴搏非並未在店裡碰見過他,如此軼事,也不過是聽市政府的朋友日後閑聊起。

「季風成為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要買書到季風,要找朋友也去季風,每一回都能看到熟人。」許紀霖說,「和朋友約在季風,既不怕朋友遲到,也不怕自己遲到,不管早到晚到反正先看書。季風就這樣從一家書店,慢慢變成文化人的一個雅居,一個公共文化空間。」


嚴搏非看過董橋的一篇散文,寫倫敦一家小書店的故事。一位行色匆匆的顧客走進店裡,說自己馬上要去趕火車,請店員推薦一本在火車上看的書。店員女孩拿起手邊一本《福爾賽家族》,說自己剛看完,非常喜歡。顧客付錢拿著書走了,沒兩分鐘又回來,說,這書送給你。原來他就是這本書的作者高爾斯華綏,1932年的諾獎文學獎得主。店員感動於這樣的相遇,幾年後開了自己的書店,每周定期舉辦作者見面會。日後這裡成為知名作家們都想辦活動的勝地。


「我們辦活動,就源於這樣一個美好的想法。」嚴搏非說,「獨立書店在最初都沒有什麼高遠的目標,就是很單純很樸素的願望,要促進那些有價值的知識的傳播。」


不止一次「季風保衛戰」


很快,這些單純樸素的願望感受到各方巨大的壓力。


首先是互聯網的飛速發展。網上書店大行其道,電子書逐漸成為趨勢。書店成了人們網購之前的「體驗店」,主要用於記下書名、試試手感,以便回頭在亞馬遜、噹噹、京東網購;另一方面,隨著社交媒體的發展和娛樂消費方式升級,人們的閱讀時間和興趣正在整體下滑,捧一本書在手裡細讀幾乎成為奢侈。更何況,這十年里大城市地價急速增長,僅靠賣書,書店根本無力負擔房租。


有些書店調整策略,以咖啡茶座為主,「以卡布奇諾養活卡爾維諾」;有些書店則依靠政府補貼,勉力維持開店成本。季風的重點始終在書,對於其他費心甚少,許多讀者對陝西南路店15元一杯的咖啡印象深刻,價格低廉,味道也確實難喝。


越來越多獨立書店關門歇業,季風的難以為繼也早已不是新聞了。

季風書園二十年,這是最後的告別


越來越多獨立書店關門歇業,季風的難以為繼也早已不是新聞。


第一次「季風保衛戰」發生在2008年。陝西南路店的十年租約到期,地鐵公司通知租金價格要上漲10倍,書店完全無法支付,停業在即。許多讀者和媒體強烈呼籲,要在商業中心區域為書店留下空間,當時有句口號是,「地鐵站里不能只有哈根達斯,而沒有哈貝馬斯。」


「我想大家要保留的不是一個買書的地方,買書已經不是問題了,書店多一家少一家不那麼重要。問題是季風已經成為上海一個心靈上和文化上的家園,這是不可替代的。」許紀霖說,「如果北京和上海是雙城的話,萬聖和季風就像雙子星座一樣,是民營書店和公共空間的象徵。」


經過長時間談判,季風又贏得三年低價續約。但很快,它的幾家分店相繼停業,原因都是租約到期,租金上漲。當時有關季風的報道,充斥著「再失一城」「僅存一店」「多年輪迴一場夢」字樣。


第二場「保衛戰」很快到來。2012年底,陝西南路店新的三年租約到期,地鐵公司再次要求提高租金。最終,在與上海市政府、地鐵公司等多方面斡旋下,季風同意撤出陝西南路站,搬到10號線上海圖書館站;嚴搏非退出經營管理,總經理位置交給「70後」企業家於淼。


於淼學國際貿易專業出身,是一家B2C電商平台的創始人,在交通大學讀了EMBA,又在偶然機會下開始做公益,主要專註於災後民間救援和鄉村支教項目。他的大學同學是季風的讀者,聽說要關店,就去問於淼是否有興趣接手。


於淼與嚴搏非在交接前一個月才認識,總共見了三次面。嚴搏非發現,於淼的商業背景和公益經歷,使他既不必太擔心經營壓力,又對書店事業抱有理解和支持。第三次見面時,嚴搏非說,「今天就給我一個答覆,否則明天我宣布關店了。」最後一刻,他找到了接班人。


2013年4月23日,季風上圖店開業。


在開業前夕的發布會上,於淼向媒體介紹,已找到幾位青年企業家注資,完成重組。他特別提到,「我不會讓季風只維持兩三年後撤退,一定會做出更多理性的拓展。」


打造公共文化空間的努力

整整四年之後,2017年4月23日,季風發布了即將停業的消息。

季風書園二十年,這是最後的告別



2013年4月4日,季風陝西南路店搬家在即,讀者專程前往書店買書。


消息上午發出,下午聞訊趕來的讀者已超過日常平均人數。這一天,季風的銷售額也是四年來的最高紀錄。


家住浦東的高先生特意在下班之後遠道趕來,一次買下7000多元的書,到晚上11點閉店時才離開。「他們選書很用心,關門太可惜了。書店確實不容易,但如果一個城市沒有書店也不像話。一塊土地不能只種莊稼,不種水果和鮮花。」


從1997年就光顧季風的讀者葛萬軍,是「看著它成長起來的」。此前他的公司在陝西南路站附近,有幾年時間,他每天中午都會去季風轉一圈,以此作為午休。書店搬到上圖站之後,他也常來參加講座。同濟大學哲學院教授陳家琪的「我們時代的哲學問題」、許紀霖的「中國文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中心朱大可的「20世紀中國文化簡史」,每個主題12講,他每場都來,每次都坐在第一排。


許紀霖注意到,來季風的聽眾職業多元,白領、金融高管、醫生、慈善公益和培訓機構各色人等都有,但很少有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他們提的問題都不專業,但他們很敏銳。不像現在大學生提的問題和自己的生活都沒關係,從書本到書本;他們的問題是從生活中感受出來的,與人生經歷、痛與愛是相關聯的。你感覺得出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他認為,季風到了上海圖書館以後,讀者的主體有了質的變化,從文化人、讀書人變成了這個城市的主流——白領階層、中產階級。「這代表了一個城市的變遷,就在這五年到十年期間,上海的白領階層已經走向了文化舞台。」


於淼正是基於此轉換了書店的經營重心。他認為,在網路購書普及的時代,如果書店還只是將購書作為最重要的職能,存在的意義不大。「我們希望把書店做成一個公共文化空間,用更鮮活的方式傳播進步的知識和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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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風書園近期活動


四年來,季風上圖店共組織了443場活動,150場系列人文講堂,累計有10萬人次參加。即便前一晚才發出的活動通知,第二天也能落座上百人。因「不斷拓展讀書組織功能效應,成為讀者的精神家園」,2016年季風書店獲得第二屆華文領讀者「閱讀組織者」大獎。


關於城市中的文化空間打造,於淼還有更多構想。去年他最心儀的是上海復興公園裡的一棟樓,早年是卡拉OK錢櫃所在地,佔地3600多平方米。他想拿下來,「錢櫃變書櫃」。他做了很多規劃與前期準備,比如,打算與喜馬拉雅合作做一個透明直播間;建立美國流行的STEM實驗室,培育公眾科學素養;設一個跑步實驗室,引進歐洲的儀器設備,「在上面跑一圈你就知道你的肌肉和足底受力分布狀況,教你如何防護。房子外面就是草坪,特別美,很多讀書會、放映會就可以直接在草坪上舉行??」


談起種種暢想他滔滔不絕。計劃已在進行中,誰知經營商突然被提前八年收回了經營權,經營商為之打起官司,結果也不了了之。「那時候特別心痛。」


在上海新江灣、八里台、嘉定區等幾個社區的合作項目也以各種理由被叫停,於淼不知道原計劃今年在濟南、溫州兩地的分店是否能順利開業。他們還在期待某種轉機,同時,「在死的過程中,也在醞釀生,看看未來能有什麼方式能夠繼續我們原有的理念」。


未來兩百多天里,書店策划了「季風時代20年」紀念活動,20個人文主題講座,對應每一年的流行思潮和社會問題,正在一一進行。他們也在邀請季風老友和讀者們撰稿,書寫與季風相關的往事,出版紀念冊,錄製音視頻。


嚴搏非說,「這會是一場美的、優雅的、有尊嚴的告別。我期待一個完美的葬禮。」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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