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盅冠冕堂皇的小醋

亂紅

傳奇樂坊蕭演奏曲

傳奇樂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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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讀者之眾，恐無可計數。紅樓評者幾何，怕也比紅樓里的人還多。紅樓是試金石，妄評代價極高，一不留神全露怯，做人的格局和品級立即暴露無遺。反之，這是紅樓魅力，它是容你拿一輩子的修為來試驗的。一輩子很短，一輩子很長，想試透是沒那麼容易了，只得一片片地玩，試借人家曲名，謂之亂紅。

襲人謂賢，此言不虛。動人處有二，皆因李乳母託大強勢而起。豆腐皮包子、楓露茶被侵佔，寶玉趁醉怒摔茶杯，賈母遣人來，襲人即說雪天路滑自己不慎失手。後蓋碗酥酪一事，猶如昨日重現，襲人不等寶玉發作，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到好，擱在這裡到白遭塌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女孩兒的成長，要早男孩兒二年的。二年能看熟多少事兒，不好考量。四句話，平平實實的，卻是大有意味。先是知情知份，人家巴巴地給你留了美食，深情難卻的，先把謝意表出。正好我也不能吃，別人吃了也省的遭塌了，把其他的出口都合情合理地封好了，省的再生出岔子來。後面一句，更有意思，哪裡是主僕對話，儼然夫妻。那寶玉就乖乖地剝栗子去了，正像一個家常的小丈夫。初試雲雨也不算是最重要的，關鍵是領導有這個意圖，王夫人一句把寶玉交給你了，才是深意。這一來二去，自己心裡就把這個妾的身份坐實了，言必以此身份主張權利，承擔義務。接下來十九回就「情切切良宵花解語」，這解語相當嚴密，若是直言相勸，寶玉或也視為「混賬話」，花襲人心理學不差，哪裡不知道寶玉的七寸，他要的是筵席不散，花好月圓，姐姐妹妹不嫁，歡歡樂樂長相守。所以她撒出一張網，假意分離，那寶玉哭著喊著就撞上來了，那好，你且依我三件……哪裡還三件，三百件也算數的。

且看這三件：一是不可詛咒發誓化成灰等等混說；二是在政老爹這兒做個「喜讀書」的樣兒，三是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這是什麼身份說的話？總裁手下的女秘書，若不是列著架子欲登堂入室做女主人，哪裡敢說這話？人和人的距離，都在話上，話長話短，親疏遠近，幾句就見分曉。有趣的是，寶玉這邊一一應承下來，一轉身，即去林黛玉那裡「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了。他的才情不在「祿蠹」，在「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香玉」的段子里。面對面躺著，林黛玉擦了他頰上的胭脂膏子，說，「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還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又有大家不幹凈惹氣。」哪個才是心意相通的人？脂硯齋在此一句評：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語，亦屬行雲流水矣！

初讀紅樓，眼生心澀，一下子就叫滿眼的繁華蒙暈了，真真是走馬觀花。中國作品大都扁平寫法，才子佳人，都是紙片人，在紙上紅的綠的一眼便知。紅樓讀了數遍，才知曹公吹一口氣，眾生即鮮活，萬丈紅塵立在紙上。胡蘭成自詡是女人的知音，「我對女人，毋寧說是愛，不如說是知」。張愛玲是深諳紅樓之人，甘願低到塵埃里去，不知是不是對這個「知」字有著深處的理解。曹公自然是最懂女性的，千百年來無人出其右。天下女兒萬種靈秀，石頭記一網盡矣。越讀到深處，越是慨嘆，塵世的挖掘，人性的洞察，好像全無痕迹，只一把辛酸淚留給世人。在塵世里掙扎，誰也爭不過命。把紅樓當佛經讀，這不失一個好去處。曹公對每一個人都充滿悲憫，我等在讀的時候，卻拿了自己的小見小識去褒貶上下，厚此薄彼。讀多了紅樓，對其他的作品就生出挑剔之心，對那些飛天起不來、落地又不生根的作家們嫌棄起來。這是一個作品對讀者的提攜，混沌之時引入的清澈之水，若自己的泥沙太多，除了多洗幾遍，還能有何好法子。

花襲人暗暗地挑選主子，她一直在塵世里活命，是無法看清雲端里的黛玉的。所謂雲泥，平行軌道，終老無可相交。相反，寶釵就這麼實實在在地活在現世里，活成她的樣板。寶玉在瀟湘館跟著黛玉湘雲梳洗，襲人對著寶釵牢騷：「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大為賞識，認定她是個「有識見的」。這盅小醋，實在是吃得太過暴露，到底比寶釵差了一截子，不小心露了底牌。這是你該說的話么？實在是把自己也當了半個主子。激烈的晴雯，會把不滿意哐啷一聲倒在地下，管它流水與落花。而這花襲人，小話說得滴水不漏，小醋吃得冠冕堂皇，真真是市井的狡猾與世故。直至林黛玉說，我只拿你當嫂子的。一下子擺在了面上，襲人難堪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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