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其實都很溫暖

有溫度 有態度 有風度

倩女幽魂

Summer Romance

張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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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年間，項生臘月二十四生於崑山一個日趨衰敗的大族之中。

項生八歲時，年僅二十五歲的母親就丟下三子兩女與世長辭。

父親只是個窮縣學生，家境急遽敗落。

或許就是這種生活的困境，迫使年幼的項生過早地懂得了人間憂難，生活困頓，於是開始奮發苦讀。

項生自幼明悟絕人，九歲能成文章，十歲就寫出了洋洋千餘言的《乞醯論》，十一、二歲已慨然有志有古人之風，十四歲應童子試，二十歲考了第一名，補蘇州府學生員，同年到南京參加鄉試。

鄉試卻連連落第，五上南京，榜上無名。

其間慘淡經營，寒窗十五載。

好不容易第二次中舉。

此時的項生已是縱觀三代兩漢之文，遍覽諸子百家，上自九經二十一史，下至農圃醫卜之屬無所不博。

在鄉試高中的同年冬天，項生雇馬車日夜兼程北上，準備應第二年的禮部會試。

明代科舉場上舞弊之風甚盛，雖不重唐代的行卷之習，但是有宗師和大官僚的提攜是仕途的重要捷徑。

項生久困考屋，對這一科舉內幕應是十分明了的。

可是他卻從不旁門邪道躋身仕途。

禮部會試再一次名落孫山。

無奈，南下，還鄉。

移居就近的嘉定安亭江上，開始了一邊讀書應試，一邊談道講學的生涯。

項生弱冠之年，娶安亭望族之女王氏。

項生的家境一直貧困，全靠妻子王氏料理家事維持生計。

南下，北上，王氏無一不陪同前往。

居安亭期間，王氏治田四十畝，監督僮僕墾荒，用牛車灌水，以所收米糧供全家及求學弟子之食，讓項生專心講學傳道授業解惑。

可以說是盡心盡責相夫教子主內主外還特別持家了。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夫人王氏卻緊隨項生的步伐，非常喜歡收藏古籍，常聽說有零冊散編，便讓丫鬟女僕前往訪求，家裡收藏書達數千卷。

聲稱平生無它嗜，獨好書籍，以冶性情。

藏書印有「世美堂印」、「一往情深」。

南下移居安亭期間，項生於是重修南閣子。

稍加修葺，增其舊制，在庭前種上了蘭花、桂樹、竹子等。

古樹堆滿了書架，和妻子王氏在這裡生活悠然自得，有時長吟或吟唱，項生撫琴，王氏起舞。

每月十五的夜晚，明月高懸，照在牆上。月光下，庭中的桂樹樹影斑駁，微風吹來，花影搖動，美麗可愛。

人生難得的是，遇見了一個志趣相投的愛人。

在一起的時光，珊珊可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所謂悲劇性，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沒過幾年安穩日子，王氏患病離去。

離開那年三月，在庭院中種下一株枇杷樹。

而項生獨自生活在南閣子，經常睹物思舊人，經常望著枇杷樹發獃。

後來化哀痛為創作，把無數寒夜裡思念的妻子畫在紙上。

後來，畫像掛滿了四面牆。

天地萬物，都是有靈性的。

當年庭前的蘭花、桂樹、竹子，還有王氏手植的枇杷。

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有了思想，有了幻化成人形的能力。

這一日，竹子陶毅閑來無聊，搭訕身邊的小姑娘——枇杷。

「那書生整天把自己鎖在屋裡，手裡拿著書也聽不到他的讀書聲，就看到他在那發獃了，你說他在幹嘛？」

枇杷也不睬他，自顧自地看著書生。

看著看著眼神也越發飄渺了，像是在看書生，又像在看著遠方。

忍不住一聲嘆息。

陶毅自覺沒趣，沙沙地搖著葉子別處玩耍了。

小姑娘的心思你別猜，猜對了算我輸。

又一日，陶毅幻化成人形，打算進屋子裡偷些吃的來。

沒辦法，人餓了可是不會講什麼江湖道義盜亦有道的。

陶毅想著我都幫你看了這麼多年的門了，沒有功勞有苦勞吧，吃你的一點東西不過分吧。

然後自顧自地摸進屋裡。

吃的肚子渾圓，覺得心滿意足，便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書生叫罵，又是你這個小偷！

陶毅嚇了一跳，心想被發現了！

跳起來趕緊往外跑，跑兩步又折回來，偷偷塞了兩個大蘋果。

吃的可不能丟。

逃跑中慌不擇路，只顧著往前跑，不自覺迎面撞見了枇杷。

看枇杷一副緊張的模樣，手裡還零散地抱著筆墨紙硯。

陶毅想，敢情不是在叫我啊。

枇杷也沒想到會撞見陶毅，臉頰緋紅。

一把護住手裡的筆墨紙硯藏了起來。

書生的叫罵聲音越來越近，二人趕緊化成原形。

書生追不到小偷，轉身回屋，繼續對著畫像發獃了。

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陶毅問，好巧啊，你也來偷東西嗎？

枇杷這次倒也配合，幸會幸會。

兩個人跑到僻靜處。

枇杷尋到水邊，照著自己的樣子，給自己畫像。

陶毅這才明白，原來她偷筆墨紙硯是為了給自己畫像。

這人得是多愛美？

陶毅走過去，看了看畫上的女子，問，你畫的是誰？

枇杷說，我自己啊。

陶毅搖頭，這不是你啊。

枇杷抬頭，瞪了陶毅一眼，這就是我。

陶毅很坦誠，畫上的人比你好看。

枇杷猛地站起來，收起畫像，氣呼呼地走了。

陶毅搖搖頭，笑了，接受自己有這麼難嗎？

這一日，枇杷主動找陶毅說話了。

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去人間的集市上看一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陶毅心裡很高興，嘴上卻說，你知道，我平時都不去人多的地方。

枇杷見狀，嗔道，那我自己去了。

陶毅趕緊改口，小姑奶奶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這時，陶毅還不知道，只有喜歡一個人，才會這麼包容她的任性和小脾氣。

在集市上，枇杷想要買胭脂水粉，但是不知道什麼是錢。

陶毅很瀟洒地付了錢。

枇杷不解，你怎麼會有錢？這不是人間的東西嗎？

陶毅一臉驕傲，我從書生那裡偷來的。

枇杷吃了一驚，這你都敢？！

陶毅不在意，這有什麼不敢，我都幫他看了這麼多年的門了，沒有功勞有苦勞吧。

其實心裡想的是，為了你偷東西算什麼，就算是殺人放火……這個我要考慮考慮。

枇杷笑了，你說的倒挺有道理。

兩人回到山頂上，找到一處僻靜的地方。

陶毅看著枇杷用買來的胭脂水粉打扮自己。

看著看著，枇杷就不是枇杷了，枇杷是一座山，一條河，一個好吃的大蘋果。

那個時候，陶毅還不明白，一個男人看著女人打扮的時候，心裡總是溫柔的。

枇杷打扮完，在陶毅面前展了個身段，問他，好不好看？

陶毅看著枇杷，只能拚命點頭，說不出一個字。

枇杷帶陶毅到南閣子，兩個人躲在樑上。

書生手裡捧著書，讀一會，就抬頭看，看著看著，時而嘆息，時而笑出聲來，時而又怔怔地流淚。

那是一副女人的畫像，陶毅仔細去看，畫像上的女人，並不是枇杷。

枇杷告訴陶毅，那是他的妻子，幾年前染病死了。

自那以後，他就對著畫像，又是念詩，又是笑，又是哭，還經常給我澆水，撫摸我的葉子。

我不明白為什麼，就是覺得能做畫上的人真好，能死了真好。

好好活著才能吃吃喝喝，幹嘛要死。

枇杷眼不離書生，輕聲說，越是得不到什麼，就越想要什麼。

不知怎麼，陶毅一時間有些傷心。

陶毅認真地看著枇杷，說，我可能有一個辦法。

枇杷看著從來沒有這麼正經模樣的陶毅，半信半疑。

又一日，書生又在看著畫像，看得入了迷。

畫像上了妻子，突然走了出來。

書生獃獃地立著，看著妻子從畫上款步而出，走向了書生。

書生回過神來，一把抱住久別的妻子。

妻子在書生懷裡，感到書生的眼淚砸在自己脖頸里，有些不知所措。

書生鬆開妻子，端詳著，看進了妻子的眼神里，好像從眼神里看出了什麼。

一個人的眼神是不會欺騙人的。

你不是我的夫人。

妻子更加不知所措。

書生妻子的容貌如霧氣一般散去，化作了枇杷的樣子。

書生嚇的連忙退後幾步。

回過神仔細看，認出了枇杷，你是天天來我家偷筆墨紙硯的姑娘。

枇杷點點頭。

樑上，陶毅看到枇杷被拆除，心裡竟然有些高興。

枇杷看著書生，道出原委。

小女子名叫秋月，先生可還記得夫人離開那年，手植一株枇杷樹，我就是庭前那棵枇杷樹。萬物皆有靈，先生在妻子離去之後，對我日夜照拂，秋月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看著先生整日思念成疾、無精打采，秋月心裡不忍，便想到此法。

書生想起，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睹物思人，吾妻的遺物，務必留心照拂。

書生說，你每次來偷筆墨紙硯，其實我都知道。

秋月看著書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些。

秋月的眼神里，有了期待。

樑上的陶毅，忽覺心口一疼。

書生說，但我心裡只有我家娘子一人。我不能辜負她，也不想辜負你。

這下，秋月的眼神黯淡了。

樑上，陶毅摸摸胸口，這次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山頂。

秋月悶悶不樂。

陶毅走過來，凡人一生不過幾十年，而時間對我們來說，是永恆的。

他只是你生命中一個過客而已。

秋月搖頭，正因為活的太久了。在他之前，我只叫存在，不叫活著。

陶毅似懂非懂。

陶毅道，我還有一個辦法，只不過，你要先學會一件事。

秋月眼神里重新出現了光芒。

我曾見過有女子求姻緣，問師傅，怎麼搞定喜愛的少年？

師傅給了她一聯：若他情竇初開，你且寬衣解帶。若他看盡繁華，你便爐邊灶台。

秋月似懂非懂。

那我是寬衣解帶，還是爐邊灶台？

陶毅心裡一緊，急忙說，你應該學會做飯，做飯，做飯。

吃飽了飯，才有力氣，才有希望。

直到一個秋天過去，陶毅吃了秋月做的飯，才滿意地點點頭，你成功了。

陶毅也從竹竿變成了佛肚竹。

我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不只是佛肚竹了。

秋月哈哈大笑。

書生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擺滿了酒菜。

菜肴前還端坐著一個姑娘，秋月。

書生作揖拒絕，姑娘何必如此？不值得的。

秋月突然開始流下眼淚。

當一個姑娘哭的時候，男人從來都是毫無招架之力的。

書生呆住，你別哭了，我吃，我吃。

秋月立馬抹去眼淚，笑靨如花。

秋月每天給書生做飯。

書生越吃越多。

看畫像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等到書生能吃完所有菜了。

等到書生和秋月一起吃飯，有說有笑了。

樑上的陶毅，也瘦了下來。

那時候的陶毅，還沒有讀過那句「為伊消得人憔悴」。

秋月找到陶毅，一把抱住了他。

今天我給他做飯，發現畫像不見了，他收起來了。

這都多虧了你！

陶毅喃喃，那真好。

秋月自言自語，我終於可以取代她了。

不，我會替她照顧他。

陶毅獨自一人來到秋月家裡，看著滿牆的秋月畫像，從天亮看到日落，又從日落看到天亮。

人總要和自己握手言和。

陶毅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六十年後……

陶毅收到一封青鳥傳書，上面只有一個字：回。

陶毅回到南閣子。

見到了秋月。

不知道是不是陶毅的錯覺，秋月清瘦了。

據說，只有走進你心裡的那個人，你才能察覺到她是胖了還是瘦了。

此時的書生，躺在一個陰沉的棺木里，身上滿是鮮花。

陶毅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秋月說，這幾十年，我很快樂。

陶毅沒說話。

秋月繼續說，我知道他會走，但……

陶毅看著秋月的眼睛，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秋月說，我想跟你告個別，謝謝你。

是他給了我生命，讓我在這漫長孤獨的一生，不是存在，而是活著。

我的生命也應該還給他。

陶毅本以為這麼多年，自己已經長大，長大了就不容易難過了。

但此時，他覺得悲從中來。

何必客氣，我們都是偷東西的人。偷來的東西，總是要還的。

秋月拋卻了人形，化成一顆枇杷種子，躺在書生手心。

陶毅揮揮手，一陣狂風裹挾著棺木，埋進土中。

陶毅在墓前從天亮站到日落，回到了南閣子。

屋內四面牆壁上，掛滿了秋月的畫像。

陶毅躺在床上，每個角度都能看見秋月。

他手裡捧著書，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看著看著，時而嘆息，時而笑出聲來，時而又怔怔地流淚。

他明白書生當年的相思了。

文/林小西

圖/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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