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卉萌教你如何在災難性的晚宴上假裝淡定

表演現場,《新手指南:如何舉辦一場完美的巧克力噴泉宴會》，2016 ，以下未特殊標註圖片均來此項目

小時候我對西式晚宴有著不可解釋的憧憬，紅酒杯、刀、叉和白餐巾的存在簡直和白色婚紗一樣神聖。就好像泰坦尼克號里的男主角借用了別人的燕尾服，才得以和女主角共處一室進餐。第一次吃那種正兒八經的西餐時，我感覺也好像偷穿了別人的華服一樣，高興但也不大自在。在「文明」的社會中，食物有時會脫離它原本的目的，不再服務於原始的慾望。談生意吃的飯叫飯局，結婚時吃的是「喜宴」，小孩滿月時吃的是「滿月酒」。

?為/裝置/單屏視頻，《我們今晚進餐的純凈理由》，王卉萌，2016

社交性質強的聚餐上， 觥籌交錯全都是戲，於是藝術家王卉萌將這檔好戲搬上了舞台。尼采就說，「宴飲一如原始的酒神祭，那種無節制的濫飲，性的放縱，狂歌亂舞，才能表現個體自我毀滅和宇宙本體融合的衝動。」 而《新手指南：如何舉辦一場完美的巧克力噴泉宴會》（A Beginner』s Guide to the Art of Throwing the Perfect Chocolate Fountain Party）中的晚宴則恰恰相反—— 四張有著英文名字的亞洲面孔，看起來風平浪靜的純白晚宴，道出每個人的各懷鬼胎的旁白，觀眾幾乎難以忍受的二手尷尬。

從純白的餐桌擺設到「性冷淡」的精緻食物，壓抑和節制是貫穿全程的主題，而巧克力噴泉則是「破壞」的象徵。藝術家解釋道——「在幾乎所有的西方流行電影或者電視劇中，只要有巧克力噴泉出現，就會發生事故，不是有人栽進噴泉里了,就是有??進去粘住了。」藝術家對這種儀式感和破壞性的東?很有興趣，而作品的名字也充滿了諷刺。比起「新手指南：如何舉辦一場完美的巧克力噴泉宴會」，作品更像是「新手指南：如何在一場災難性的巧克力噴泉宴會上假裝淡定」。這一次，創想計劃和王卉萌聊了聊晚宴這門藝術。

《新手指南:如何舉辦一場完美的巧克力噴泉宴會》的預告片，視頻來自藝術家，海外用戶請移步Vimeo觀看

創想計劃：作品最初的靈感來源?

王卉萌：在這之前，我想做一個和巧克力噴泉有關的項目已經很?時間了，一直不確定用什麼方式做。後來有一段時間，我看了很多拍攝於 40 和 50 年代的，旨在傳授社會、社交禮儀的小電影。這些電影的一個固定模式是，畫面中主人公犯了一個小錯，比如鬧鐘響了沒立即起床，旁白立刻用尖酸刻薄的語氣指出這一錯誤；這時畫面切到鄰居家，鄰居鬧鐘一響就爬起來了，形成鮮明對比，於是旁白讚揚起鄰居來。放在今天看有一種荒謬的幽默感。

1945年的 Dinner Party 就是這類電影的一個代表。幾個?少年坐在一起給主人公 Bob 過生日，但是所有人都在餐桌禮儀上犯錯，吃了一頓飯大概犯了一百個錯，喝湯的姿勢也不對，切蛋糕的方式也不對，旁白就全程不停嘴地諷刺他們。最後終於吃完了，旁白竟然總結到：這是 Bob 過得最好的一個生日。看了這個之後,我就決定用這個電影作為文本基礎，來做這個和巧克力噴泉有關的項目。

視頻截圖，Dinner Party (1945)，Simmel-Meservey Production

你好像一直對聚餐這一形式很感興趣，之前的某些作品也圍繞其展開。

我覺得聚餐，尤其是社交性質的晚宴，具有很強的表演和戲劇意味。普魯斯特寫他的外祖母和一個熟人迎面相遇，不得不搭話，只?雙方都後退一步表示驚訝和懷疑，接著又為了顯得欣喜若狂而做出各種手勢，就好像莫里哀戲劇里的一幕：兩個演員相距幾步遠，先是各自獨白，接著目光相遇，最後走到一起合唱了起來。我完全能想像那個場景。我覺得聚餐就是把這種日常社交行為的戲劇性在空間上濃縮到了餐桌周圍。在餐桌上方打一個頂燈，燈下就是一個小劇場。

四個角色設置各自有什麼樣的寓意?

去年這個電影在舊金山首映的時候，我發現很多觀眾就完全把它當成探討中國中產階級?化的作品來看了，所以提問的時候有人問我，是不是選取了不同年齡段的演員來象徵不同程度的?化,或者用來象徵新舊兩代移民之類的。這樣一問我就覺得...也行吧，雖然不是我的本意。由於這個電影的拍攝行為本身也是持續的現場表演，所以我希望每個角色的個人特點突出一些，畫面也會因此更有趣一點，這算是角色設置的動機之一。

故事中的男性、女性角色的關係?

主人公 Bob (較年輕的男子)和 Betty (短髮女子)可以理解為情侶關係，Bob 用錯餐具或者碰翻酒杯時，Betty 是全場最焦慮的一個；Bob 好不容易做對一件事，Betty 隔著餐桌向他微微點頭。另外兩個角色之間的關係在片中沒有明確提示。

為什麼老是喜歡用白色?

這裡必須借用 John D. Caputo 在前年的一篇訪談里的觀點了...因為我真的沒辦法比他說得更好、更清楚。他說，白色並非中性。白色常和「純凈」聯繫在一起,而「凈化」常常是恐怖和驅逐的代名詞。「白」作為一種文化上的能指 (signifier) ,又和理性主義、殖民主義聯繫在了一起。不白=不理性。最後這一點我覺得尤其有意思。 回想一下,福樓拜造訪海格特墓園時，認為它太過整?和清潔，「似乎墓地里的人都是戴著白手套死去的」。電影《趣味遊戲》中,一對年輕人冷靜、有序地施暴，他們一身白衣，戴著標誌性的白手套。

當然我並不是說白色出現在我的作品裡也代表著這些，但是白確實能給作品創造某些開放式的討論空間；它本身就是衝突之一。

Funny Games (1997) 劇照

香蕉、葡萄、派、紅酒尤其是巧克力噴泉的象徵意義?

先說巧克力噴泉吧。我最開始想做一個關於巧克力噴泉的項目是因為，有一次展覽開幕，酒會上有一個巧克力噴泉，後來這個噴泉出了點故障，開始四處亂噴，我當天還正好穿了一件白色大衣...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在幾乎所有的流行電影或者電視劇中，只要巧克力噴泉出現，就會有事故，不是有人栽進噴泉里了，就是有??進去粘住了。一個同時具有儀式感和破壞性的東?，讓我很感興趣。當然了，和紅酒、派、奧利奧餅乾一樣，它也是一個?式符號。

短片的拍攝現場本身，既是一場表演藝術，同時也是展覽的一部分。現場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現場的直觀感受,就是人特別多...尤其第三天。很多人停留大概五秒，手機照張相就走了，但也有人天天來看，連著看了整整三天... 還跟我說，導演，你這演員第一天和第二天戴的假髮好像不太一樣。現場旁邊有一個單屏視頻，裡面播放的是前一天拍攝出來的一些片段。

作為駐地在美國的中國藝術家，你是不是也經歷過歸屬感、認同感缺失帶來的焦慮壓力?

這個問題你要是前兩年問我，我可能回答說沒有。近年來我意識到了，這種焦慮早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還沒出國前也許就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我不太能識別它了。我們這一代人，對於「更好生活」的幻想，或多或少都經過了好萊塢的塑造。美國人也許更能懂得，好萊塢電影里的生活不能和普通美國人的生活劃等號；但是在我成?過程中，我常常覺得我在熒幕上看到的生活就是美國人的生活，美國高中生天天都在歌舞?春。我當時天天在做高考練習冊,對自己生活的認同感顯然比較低。

巧克力噴泉上的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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