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我靠什麼來清除傳統四大名著的遺毒？

文史 05-24

文 | 朱學東

去年六一前後，我給騰訊大家寫過一篇文章，《我為什麼不希望自己孩子過早讀四大名著和中國的兒童文學》（騰訊大家發表時把題目改成了《為什麼孩子不該過早讀四大名著》）。文章發表後，就像捅了馬蜂窩，不，掘了一些人的祖墳，遂陷我於一片圍剿痛罵之中，其中不乏所謂名流大腕學者，甚至有人這樣批我「走了李洪林，來了朱學東」——李洪林先生1980年代就是我尊敬的前輩官員學者，在文革後首倡「讀書無禁區」——批判者以此命題，其心昭昭。可惜，我讀了當時部分所謂名流學者的批判文章，只能嘆息一聲，確實可以看出中毒至深。

在過去一年中，這篇文章經常被翻檢出來，最溫和的探討是，朱老師，你不也是讀四大名著成長的，你不也好好的么？確實。但今天我就想專文來講講，我個人如何擺脫四大名著之遺毒的。

在《為什麼孩子不該過早讀四大名著》一文中，我談到了四大名著真正之遺毒：在封閉的閱讀環境中，備受推崇的四大名著，在型塑偏激性格方面居功至偉——暴戾乖僻，阿諛強者，怒凌弱者，為己私利，勾心鬥角，機關算盡，成則驕橫跋扈，敗則悲悲戚戚……如果非要說正面一點，除了有限的人物故事，絕大部分所謂講義氣拔刀相助，不過就是賣好市恩，拉幫結派。人性之骯髒不堪，還被津津樂道，四大名著幾乎就是大全，無出其右者。

小時候讀這樣的書成長起來的人，很難不受影響，至於這種影響是直接發酵，還是潛移默化，各人造化，當然，在一個外在壓力比如法律等愈益嚴苛的時代，這種性格型塑的影響，常常被壓抑住，偽裝起來，但總是會擇機選擇宣洩。

微博上曾經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傳早年某某人與友人在石家莊一個洗浴城，被敲竹杠，某某人身份特殊，隨即召來一群特別人員，把洗浴城砸了。故事流傳，微博上一片叫好鼓掌聲……

這個故事真假不論，其宣洩的情緒卻有著巨大的隱喻。第一，以事主身份之尊榮國家之干臣，遇事不能循法處置，而是喚來轄下兒郎行私刑，這並不少見。但縱使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時，最多也就是罵鎮關西以平民而妄稱鎮關西，自己也沒有以提轄身份喚來手下兒郎幫忙，而是靠一雙拳頭行了私刑，倒是高太尉，要絕滅林沖，派了陸謙這個虞候置將出馬，算是動了手下兒郎行私刑。第二圍觀群眾一片歡騰，認為懲處惡霸，大快人心，全忘了這不是為正義為公序良俗，而是簡單的泄憤，是一種權勢與另一種權勢的情緒利益對決，而且這種對決泄憤，甚至傳說中動用了不該動用的力量，這更可怕，但圍觀群眾卻只知道叫好。

權勢人物一怒而心血來潮，法治正義便成一地雞毛。

我每看到這樣的故事，心裡就瓦涼瓦涼的。沒有是非，只有情緒宣洩，力量是唯一解決之道，這正是中國傳統四大名著的精髓所在。

四大名著面世後，古人接觸到所謂四大名著的機會其實並不多，即使接觸到了，他們還有更經典的傳統價值倫理的熏陶，如儒家的經典著作，這些都會對沖抵消所謂四大名著這樣的作品帶來的價值觀的震蕩。恰恰是到了現代，在當年舉國推廣四大名著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倫理價值的書籍可以與之抗衡，實現對沖抵消，相反，更強化了四大名著中斗的一面，並賦予原來諸多不道德的東西以革命的名義。在這樣封閉的環境里滋養出來的人，包括我，又怎會缺少暴戾踐踏法治之氣！

本質上，我屬於比較幸運的一代人，當四大名著還未來得及真正生根的時候，我們的世界一點點開放了，我們開始接觸到了四大名著和階級鬥爭之外更多的世界，接觸到更多的傳統經典和世界名著，世界在我的面前打開了一扇窗，四大名著不再是唯一的指引，而是萬花叢中的數株而已。

從高中時代尤其是大學時代開始，大量閱讀帶有現代文明價值的作品，從歐美的小說詩歌到理論著作，到影視作品，那種建立在近代物理學基礎上的關於人道主義的作品，給我打開了通往真正的人的世界，這些作品，無論是對人性黑暗的探索，還是對人性良善的褒揚（——《俄羅斯的良心——索爾仁尼琴傳》里有句話，談到俄蘇時期為何會形成一個世界文化的奇蹟時說的非常精當：因為這個時期的俄蘇文學藝術作品，具有「普世的德性」，與之相對應的，其實是我們的所謂名著，根本缺乏人的基本德性——），逐漸讓我從由四大名著和階級鬥爭構建的世界中走了出來，覺今是而昨非，心靈和智慧都得到了洗滌。

但是，這一過程，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小時候被四大名著影響的心靈，尤其是暴戾的一面，時不時的會冒出來襲擾自己，因為外部有太多適合它闖出來的氣候環境。所以，當別人說我自小讀四大名著也沒見變多壞的人，是沒有看到我為鎮壓自己內心深處的黑暗所付出的努力和代價——我曾經在社交媒體上表達過，我是靠讀書、靠強制性的早晚課、暴走、小楷等外在性的努力，靠自己精神上的形而上的追求，努力壓制內心的魔鬼衝動的。沒有這種強大的自我剋制自我努力，也許，我也會變成一個衝動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