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父母之命回大慶,被扼殺的何止是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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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生活在油田家庭,媽媽在油田機關上班,爸爸是一名前線工人。
在我的記憶里,爸爸和媽媽的工作,有著強烈的反差。媽媽的工作比較清閑,每天除了按時在單位食堂吃飯外,幾乎沒什麼事。
而爸爸則不一樣,他整天要和油井打交道,經常工作到半夜才下班。
每天早上,他總像一個都市白領那樣,穿著一身乾淨、整潔的衣服去上班。晚上下班,則會把那身沾滿油污的工服穿回家。
每天早上起床,我都會聞到陽台上的那股石油味,刺鼻而難聞。
我從來沒感覺,他們的工作有多好。然而,親屬和樓上樓下的鄰居,卻非常羨慕我們家。因為我的爸媽,是油田的雙職工。
在大慶人的眼裡,「雙職工」這三個字,具有非凡的意義。不僅代表這個家庭的夫妻雙方,都有正式工作,還代表生活條件相當不錯。
的確如此。從小到大,我都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家庭中。在大慶這個城市,爸爸和媽媽的工資,並不是有多高。只是單位的待遇比較好,吃的用的什麼都發,基本不用自己花錢去買,一年的工資差不多全攢下了。
從小到大,他們從未像別的家長那樣,嚴格要求我的學習。反而在他們的潛移默化中,讓我懂得,作為油田子女,以後,我要進入油田工作,學習成績差一些,也沒有關係。
在父母的眼中,油田屬於國企,是最好的工作和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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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一直處於中游。
2008年夏天,我以剛過本科線的成績,考上了吉林大學的國外聯合辦學。
在國內學習兩年後,我順利地進入莫斯科國立開放大學,主修俄語專業。
2013年本科畢業後,我選擇繼續留在該校攻讀研究生,所學是經濟管理專業。
那時我最大的夢想是,畢業以後,趁著自己年輕,到大城市去闖一闖,讓自己的人生多增添色彩,不留下任何的遺憾。
我特別羨慕大城市裡的白領,像《歡樂頌》里的安迪那樣,獨立、知性、有能力。每天穿著漂亮的制服,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去處理一件件充滿挑戰的工作任務。
因為俄語非常出色,我特別希望,畢業後能當一名俄語翻譯。
在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俄語翻譯特別吃香。而北京和上海,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城市。
為了這個夢想,我每天都很努力。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可以夢想成真。
2015年夏天,我的研究生生涯結束。對於未來的去向,我和父母發生了很大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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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油田子女,按照相關政策,畢業之後,只要我通過中石油組織的考試,就可以回到大慶油田工作。
父母認為,油田公司是國企,屬於正式工作,只有有了正式工作,以後的生活才能穩定。而在外面打拚,風險很大,公司可以隨時辭退你,各方面都沒有保障。
因為長年在國外留學,我自然見過很多大世面。
我覺得,父母的想法太落伍了,都什麼時代了,還講究正式工作?似乎,只有大慶這樣的落後城市,才對正式工作如此在意。
我覺得自己的夢想很遠,不想為了一份三四線城市的所謂正式工作,來約束自己的一生。
面對父母的召喚,我給出的答覆,始終是拒絕。
當時,我已被上海一家外貿公司錄取,正在辦理入職手續。父母知道後,再也坐不住了。
那段時間,他們每天給我打無數個電話,不厭其煩地探討我的前途和未來,一聊好幾個小時,讓我感到崩潰。
父母要求我接受他們的想法,可是我的想法,他們卻置若罔聞。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最愛我,作為當事人,我並不愛自己。
媽媽告訴我,我的高中同學歡畢業後,放棄了油田的正式工作,堅持到北京去發展。事實證明,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她北漂三四年了,也沒有穩定下來,讓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轍。
此時我才想起歡,高中時,她坐在我的前桌,我倆的關係非常好。只是由於後來我去國外念書,才漸漸斷了聯繫。
幸好,我還有她的QQ號,趕緊找到她各種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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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很快回復了我,她說,她現在在公司加班。我一看錶,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歡告訴我,畢業三年多,她換了四份不同的工作,都不是特別理想。後來到外企工作,賺的雖然多,加班的時間更多,競爭尤其激烈。白天,她要起早坐地鐵去上班,晚上回家,則要住在陰暗的地下室,根本談不上任何的生活品質。
即便如此,她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夢想不會輕易實現,需要自己去不斷堅持。
意外的是,歡的話,非但沒有激勵我,反而讓我的思想發生動搖。
此前媽媽曾說過,如果我回大慶工作,以後找一個大慶本地的油田男友。結婚時,房子由男方的家裡買,至少也得七八十萬吧。我們家再買一輛車,就算二十萬。婚後再有十萬二十萬的存款,我們剛剛組成新家庭,就有一百多萬的資產。
不用問,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很優越。而在大城市打拚,最終的目的,不也是為了優越的生活嗎?
有天晚上,爸爸打來電話說,我從十九歲開始在外面求學,七年的時光,從國內到國外,他和媽媽非常想我。但為了我能讀完研究生,只好把對我的想念,埋藏在自己的心裡。
他們每天都在盼望,我能夠早日畢業,回到他們的身邊。如果我去了北京和上海工作,一年到頭,他們也見不了幾次女兒……
爸爸是個內向的人,平時不善言辭。那天,他說了很多煽情的話,讓我特別感動。
撂下電話後,他又發來簡訊說,現在,他們越來越老了,如果沒有我在身邊,日子會很難熬……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不知未來的路,該怎麼去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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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我最終決定回到父母的身邊。畢竟,從小到大,他們為我付出了太多。畢竟,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我可以為了夢想不顧一切,卻不能不孝。作為人子,我應該回報他們才對。
當年年底,我通過了中石油的考試,順利地簽約到大慶油田。
第二年年初,我穿上了紅色的油田工服,正式走上了採油工這個崗位。
第一天上班,當我聽到那些專業術語,還有油井的各種編號,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尤其當我來到野外,看到惡劣的工作環境,我的心情,立刻跌入了谷底。
這和我嚮往的工作環境,簡直是天壤之別。
我嚮往的大城市裡的高樓大廈,如今變成了一條條羊腸土路。我嚮往的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變成了單位的大會議室,每天有那麼多出入,如同菜市場一樣的大雜燴。我嚮往的漂亮制服,變成了厚厚的油田工服,再輔以圍脖、帽子和口罩,我感覺自己簡直是一隻大笨熊。
作為愛美的女孩子,每天早上出門之前,我都要精心打扮一番。然而,走上這個崗位之後,每次出去巡井,我都要把自己的臉,捂得嚴嚴實實,這讓任何的打扮,都變成徒勞。
晴天還好,碰到雨天,地上泥濘不堪,根本不看清路。電瓶車派不上用場,我只能換上工靴,將電瓶車停在路邊,靠自己的十一路列車,去檢查每一口井……
我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那段時間,我的情緒非常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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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我都已沒有了退路,只能既來之,則安之。
剛參加工作一個多月,很多親戚朋友和新同事,開始給我介紹對象。
在大慶,一個女孩子長相不錯,有工作,家又在大慶本地,絕對很搶手。
以前,我對所謂的正式工作,完全無感。回到大慶之後,我受身邊環境的影響,慢慢開始覺得,自己以後找男友,也一定要求有正式工作。
現在感覺,環境真的好可怕,你身處某個環境中,很難不受它的影響。它可以把你向好的一面引導,也可以讓你充滿固執和偏見。
那段時間,每個周末,我都要相一次親。相到第八個的時候,我終於遇到了心動的人。
他叫昕,也是一名石油工人。昕比我大一歲,人長得很精神,說話做事都很靠譜。
當父母了解到,我們兩家的條件相當,贊同我們深入交往。
熱戀的日子是幸福的。每天和昕在一起,我都會感覺,周圍的一切如此美好。工作中的壞情緒,一掃而空。
我開始對採油工這個崗位,慢慢熟悉,各種操作漸漸得心應手。一切,都向好的方面發展。
相處不到一年,我們如約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過上了幸福、甜蜜的生活。
正像父母之前安排的那樣,婚後,我們有車、有房、有存款,資產一百多萬。生活波瀾不驚,沒有什麼壓力,只有兩個人的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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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很多在大慶奮鬥的年輕人,一定會羨慕我的生活。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特別滿足。覺得所謂的幸福生活,也不過如此。
去年五一假期,歡飛回大慶看望父母。
我在朋友圈裡,第一時間看到這個消息,趕緊給她打電話,約她第二天一起吃晚飯。
多年未見,不知現在的歡,變成了什麼樣子?她在北京發展得怎樣?是否還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然而,當我見到歡的那一刻,心中的所有疑問,都煙消雲散了。
我分明看到,歡那張自信而從容的臉,這是我回到大慶以來,許久不曾見過的。我始終相信,一個人的生活狀態,一定會體現在她的臉上。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歡說,去年她和我通話時,還感覺未來前途渺茫。很多時候,她都在勸說自己,實在不行,就放棄夢想回大慶,在父母的安排下,過安逸的生活。
畢竟,外面的世界,競爭太激烈,成功和失敗,沒有人可以預料。而回到大慶,可以過上完全衣食無憂的生活。
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在提醒她,再努力一些,再堅持那麼一會。也許,希望就在眼前,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夢想。
在糾結中,她堅持了半年,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
在一個重大的項目中,她的方案,得到了德國總公司的高度認可。之後,她以優秀人才的身份,被派往德國總部學習三個月。
三個月後,歡回到了北京,晉陞為該部門的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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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說,她從未想到,一個普通主管的待遇,竟然和普通員工,有那麼大的差別。
她從地下室搬了出來,住進公司漂亮的兩室一廳,還給她配了十多萬的車。和之前的生活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也許是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歡說,你一定想問,如果我回大慶,不用怎麼奮鬥,就能過上比這更優越的生活,為什麼還沾沾自喜,對嗎?
我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歡說,如果我回大慶,很容易過上有房車有存款的生活。可是,那些東西,都是父母給的。可能,在大慶這樣的北方城市,很多年輕人會以此為榮為傲,但在大城市裡,卻把這叫啃老。
油田子女所謂的正式工作,是因為長輩在油田工作,一代代繼承而來。他們的房車和存款,也都是父母給予,和本人沒有任何關係。在父母的庇護之下,他們可以過上富足的生活,沒有任何的生活壓力。
只是,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畢業那年,在父母的反對聲中,她毅然放棄了別人夢寐以求的正式工作。
她之所以選擇在大城市打拚,是因為,比較起大慶的正式工作,在大城市打拚,實現的是自己的人生價值。自己所獲得一切,是靠自己的努力、見識、經驗和能力一點一滴積累。而不是像很多油田子女那樣,靠的是不勞而獲。
一個是在父母的呵護下,獲得優越的生活。一個則是通過不斷打造自己,讓自己本身,具有一定的品牌和價值,然後去贏得這一切。
歡告訴我,大慶人和北京人的最大區別是,大慶人每天都在談錢,而北京人則很少談錢。
他們談的更多的是,項目、領域、夢想和價值。因為,只要這些成功了,金錢會隨之而來。金錢,只是成功的附屬品。
那天晚上,歡說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敲擊著我的心靈,讓我感到振聾發聵。我佩服歡追逐夢想的勇氣,又為自己輕易放棄夢想,而感到無地自容。
此時我才明白,歡的生活,和我有什麼本質區別。她的自信和從容,到底從何而來?
四年多的時光,歡把自己打造成了賓士和寶馬,而我則仍是原來的我。雖然我每天都生活在賓士寶馬的優越環境里,但我本身,並不具備這樣的品牌和價值,兩者有著本質的區別。原來,父母的那些善意,扼殺的不只是我們的夢想,還有更珍貴的人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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