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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金手鐲 琦君

我心中一直有一對手鐲,是軟軟的赤金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腕上,另一隻套在一位異姓姊姊卻親如同胞的手腕上。

她是我乳娘的女兒阿月,和我同年同月生,她是月半,我是月底,所以他就取名阿月。母親告訴我說:周歲前後,這一對「雙胞胎」就被擁抱在同一位慈母懷中,揮舞著四隻小拳頭,對踢著兩雙小胖腿,吮吸豐富的乳汁。是因為母親沒有奶水,把我託付給三十里外鄉村的乳娘,吃奶以外,每天一人半個鹹鴨蛋,一大碗厚粥,長得又黑又胖,一歲半以後,伯母堅持把我抱回來,不久就隨母親被接到杭州。這一對「雙胞姊妹」就此分了手。臨行時,母親把舅母送我的一對金手鐲取出來,一隻套在阿月的手上,一隻套在我手上,母親說:「兩姐妹都長命百歲。」

到了杭州,大伯看我像黑炭團,塌鼻樑加上鬥雞眼,問伯母是不是錯把乳娘的女兒抱回來了。伯母生氣地說:「她親娘隔半個月都去看她一次,怎麼會錯?誰捨得把親生女兒給了別人?」母親解釋說:「小東西天天坐在泥地里吹風曬太陽,怎麼不黑?鬥雞眼嘛,一定是兩個對坐著,白天看公雞打架,晚上看菜油燈花,把眼睛看鬥了,阿月也是斗的呀。」說得大家都笑了。我漸漸長大,皮膚不那麼黑了,眼睛也不鬥了,伯母得意地說:「女大十八變,說不定將來還會變觀音面哩。」可是我就究竟是我還是阿月,仍常常被伯母和母親當笑話談論著。每回一說起,我就吵著要回家鄉看雙胞姊姊阿月。

七歲時,母親帶我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阿月,把我們兩個人誰是誰搞個清楚。乳娘一見我,眼淚撲漱漱直掉,我心裡納悶,你為什麼哭,難道我真是你的女兒嗎?我和阿月各自依在母親懷中,遠遠地對望著,彼此都完全不認識了。我把她從頭看到腳,覺得她沒我穿得漂亮,皮膚比我黑,鼻子比我還扁,只是一雙眼睛比我大,直瞪著我看。乳娘過來抱我,問我記不記得吃奶的事,還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我都記不得了。那時心裡只有一個疑團,一定要直接跟阿月講。吃了雞蛋粉絲,兩個人不再那麼陌生了,阿月拉著我到後門外矮牆頭坐下來。她摸摸我的粗辮子說:「你的頭髮好烏啊。」我也摸摸她細細黃黃的辮子說:「你的辮子像泥鰍。」她啜了下嘴說:「我沒有生髮油抹呀。」我連忙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小瓶子遞給她說:「呶,給你,香水精。」她問:「是抹頭髮的嗎?」我說:「頭髮、臉上、手上都抹,好香啊。」她笑了,她的門牙也掉了兩顆,跟我一樣。我頓時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說:「阿月,媽媽常說我們兩個換錯了,你是我,我是你。」她楞楞地說:「你說什麼我不懂。」我說:「我們一對不是像雙胞胎嗎?大媽和乳娘都搞不清楚是誰了,也許你應當到我家去。」她呆了好半天,忽然大聲地喊:「你胡說,你胡說,我不跟你玩了。」就掉頭飛奔而去,把我丟在後門外,我駭得哭起來了。母親跑來帶我進去,怪我做客人怎麼跟姊姊吵架,我愈想愈傷心,哭得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乳娘也怪阿月,並說:「你看小春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多斯文呀。」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好急,我不要做官家小姐,我只要跟阿月好。阿月鼓著腮,還是好生氣的樣子。母親把她和我都拉到懷裡,捏捏阿月的胖手,她手上戴的是一隻銀鐲子,我戴的是一雙金手鐲,母親從我手上脫下一隻,套在阿月手上說:「你們是親姊妹,這對金手鐲,還是一人一隻。」我當然已經不記得第一對金手鐲了。乳娘說:「以前那隻金手鐲,我收起來等她出嫁時給她戴。」阿月低下頭,摸摸金手鐲,它撞著銀手鐲叮叮作響,乳娘從藍衫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黑布包,打開取出一塊亮晃晃的銀元,遞給我說:「小春,乳娘給你買糖吃。」我接在手心裡,還是暖烘烘的,眼睛看著阿月,阿月忽然笑了。我好開心。兩個人再手牽手出去玩,我再也不敢提「兩個人搞錯」那句話了。

我在家呆到十二歲才再去杭州,但和阿月卻不能時常在一起玩。一來因為路遠,二來她要幫媽媽種田、砍材、挑水、餵豬,做好多好多的事,而我天天要背古文、論語、孟子,不能自由自在地跑去找阿月玩。不過逢年過節,不是她來就是我去。我們兩個肚子都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彼此互贈了好多禮物:她送我用花布包著樹枝的坑姑娘(鄉下女孩子自製的玩偶)、小溪里撿來均勻的圓卵石、細竹枝編的戒子與項圈;我送她大英牌香煙盒、水鑽髮夾、印花手帕;她教我用指甲花搗出汁來染指甲。兩個人難得在一起,真是玩不厭的玩,說不玩的說。可是我一回到杭州以後,彼此就斷了音信。她不認得字,不會寫信。我有了新同學也就很少想到她。有一次聽英文老師講馬克·吐溫的雙胞弟弟在水裡淹死了,馬克·吐溫說:「淹死的不知是我還是弟弟。」全課堂都笑了。我忽然想起阿月來,寫封信給她也沒有迴音。分開太久,是不容易一直記掛著一個人的。但每當整理抽屜,看見阿月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時,心裡就有點悵悵惘惘的。年紀一天天長大,尤其自己沒有年齡接近的姊妹,就不由得時時想起她來。母親雙鬢已斑,乳娘更顯得白髮蒼顏。乳娘緊握我雙手,她的手是那麼的粗糙,那麼的溫暖。她眼中淚水又滾落,只是喃喃地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總算我還能看到你。」我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了。阿月早已遠嫁,正值農忙,不能馬上來看我。十多天後,我才見到渴望中的阿月。她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懷中抱著一個孩子,一襲花布衫褲,像泥鰍似的辮子已經翹翹的盤在後腦,。原來十八歲的女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一眼看見她左手腕戴著那隻金手鐲。而我卻嫌土氣沒有戴,心裡很慚愧。她竟喊了我一聲:「大小姐,多年不見了」。我連忙說:「我們是姊妹,你怎麼喊我大小姐?」乳娘說:「長大了要有規矩。」我說:「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您奶長大的。」乳娘說:「阿月的命沒你好,她十四歲就做了養媳婦,如今都是兩個女兒的娘了。只巴望她肚子爭氣,快快生個兒子。」我聽了心裡好難過,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得說請她們隨我母親一同去杭州玩。乳娘連連搖頭說:「種田人家那裡走得開?也沒這筆盤纏呀。」我回頭看看母親,母親嘆口氣,也搖了下頭,原來連母親自己也不想再去杭州,我感到一陣茫然。

當晚我和阿月並肩躺在大床上,把兩個孩子放在當中,我們一面拍著孩子,一面瑣瑣屑屑地聊著別後的情形。她講起婆婆嫌她只會生女兒就掉眼淚,講起丈夫,倒露出一臉含情脈脈的嬌羞,真祝望她婚姻美滿。我也講學校里一些有趣頑皮的故事給她聽,她有時咯咯的笑,有時眨著一雙大眼睛出神,好像沒聽進去。我忽然覺得我們雖然靠得那麼近,卻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裡,我們不可能再像第一次回家鄉時那樣一同玩樂了。我跟她說話的時候,都得想一些比較普通,不那麼文謅謅的字眼來說,不能像跟同學一樣,嘻嘻哈哈,說什麼馬上就懂。我獃獃地看著她的金手鐲,在橙黃的菜油燈光里微微閃著亮光。她愛惜地摸了下手鐲,自言自語著:「這隻手鐲,是你小時回來那次,太太給我的。周歲給的那隻已經賣掉了。因為爸爸生病,沒錢買葯。」她說的太太指的是我母親。我聽她這樣稱呼,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只是獃獃地望著她沒作聲。她又說:「爸爸還是救不活,那時你已去了杭州,只想告訴你卻不會寫信。」她爸爸什麼樣子,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替阿月難過。我問她:「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出嫁?」她笑了笑說:「不是出嫁,是我媽叫我過去的。公公婆婆借錢給媽做墳,婆婆看著我還會幫著做事,就要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的,好像在講一個故事。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來,看看我的手說:「你的那隻金手鐲呢?為什麼不戴?」我有點愧赧,訕訕地說:「收著呢,因為上學不能戴,也就不戴了。」她嘆了口氣說:「你真命好去上學,我是個鄉下女人。媽說的一點不錯,一個人注下的命,就像釘下的秤,一點沒得翻悔。」我說:「命好不好是由自己爭的。」她說:「怎麼跟命爭呢?」她神情有點黯淡,卻仍舊笑嘻嘻的。我想如果不是自己一同吃她母親的奶,她也不會有這種比較的心理,所以還是別把這一類的話跟她說得太多,免得她知道太多了,以後心裡會不快樂的。人生的際遇各自不同,我們雖同在一個懷抱中吃奶,我卻因家庭背景不同,有機會受教育。她呢?能安安分分,快快樂樂地做個孝順媳婦,勤勞妻子,生兒育女的慈愛母親,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了。我雖然知道和她生活環境距離將日益遙遠,但我們的心還是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是「雙胞姊妹」,我很吮吸過同一位母親的乳汁,我們的身體里流著相同成分的血液,我們承受的是同等的愛。想著這些,我忽然止不住淚水紛紛地滾落。因為我即將當杭州續學,雖然有許多同學,卻沒有一個曾經拳頭碰拳頭,腳碰腳的同胞姊妹。可是我又有什麼能力接阿月母女到杭州同住呢?

嬰兒哭啼了,阿月把她抱在懷裡,解開大襟給她餵奶。一手輕輕拍著,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嬰兒,一臉滿足的眼神。我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比我只大半個月的少女,曾幾何時,已經是一位完完全全成熟的母親。而我呢?除了啃書本,就只會跟母親彆扭,跟自己生氣,我感到滿心的慚愧。

阿月已很疲倦,拍著孩子睡著了。鄉下沒有電燈,屋子裡暗洞洞的。只有床邊菜油燈微弱的燈花搖曳著。照著阿月手腕上黃澄澄的金手鐲。我想起母親常常說,兩個孩子對著燈花把眼睛看鬥了的笑話,也想起小時回故鄉,母親把我手上一隻金手鐲脫下,套在阿月手上時慈祥的眼神,真覺得我和阿月是緊緊扣在一起的。我望著菜油燈燈盞里兩根燈草心,緊緊靠在一起,一同吸著油,燃出一朵燈花,無論多麼微小,也是一朵完整的燈花。我覺得和阿月正是那朵燈花,持久地散發著溫和的光和熱。

阿月第二天就帶著孩子匆匆回去了。仍舊背上背著大的,懷裡摟著小的,一個小小的婦人,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能負重任。我摸摸兩個孩子的臉,大的向我咧嘴一笑,嬰兒睡得好甜,我把臉頰親過去,一股子奶香,陡然使我感到自己也長大了。我說:「阿月,等我大學畢業,做事掙了錢,一定接妳去杭州玩一趟。」阿月笑笑,大眼睛潤濕了。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急跑上樓,取來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質鈴鐺,她用一段紅頭繩把它系在嬰兒手膀上。說:「這是小春小時候戴的,給她吧。等你生了兒子,再給你打個金鎖片。」母親永遠是那般仁慈、細心。

我再回到杭州以後,就不時取出金手鐲,套在手臂上對著鏡子看一回,又取下來收在盒子里。這時候,金手鐲對我來說,已不僅僅是一件紀念物,而是緊緊扣住我和阿月這一對「雙胞姊妹」的一樣么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我怎麼能不寶愛它呢?

可是戰時肄業大學,學費無著,以及畢業後轉徙流離,為了生活,萬不得已中,金手鐲竟被我一分分、一錢錢地剪去變賣,化作金錢救急。到台灣之初,我化去了金手鐲的最後一錢,記得當我拿到銀樓去換現款的時候,竟是一點感觸也沒有,難道是離亂喪亡,已使此心麻木不仁了?

與阿月一別已將半世紀,母親去世已三十五年,乳娘想亦不在人間,金手鐲也化為烏有了。可是年光老去,忘不掉的是點滴舊事,忘不掉的是夢寐中的親人。阿月,她現在究竟在那裡?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又怎樣了呢?她那隻金手鐲還能戴在手上嗎?

但是,無論如何,我心中總有一對金手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上,一隻套在阿月手上,那是母親為我們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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