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漫話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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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話關羽

文字：沈淦編輯：紅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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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讀《三國演義》，在關、張兩將中，尤其喜愛張飛，因為他不但勇猛無敵，而且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個性最為鮮明。而關羽呢，雖然英勇絕倫，義薄雲天，卻剛愎自用，驕傲自滿，不但導致自己兵敗喪身，還斷送了抗擊曹操的大好形勢，破壞了孫劉聯盟。所以，儘管羅貫中將他當作神一樣地描寫，在我的心目中，卻仍然將他排在張飛之後。

後來讀了陳壽的《三國志》，才發現歷史上的關羽與演義小說中的關羽大不一樣。比如小說中寫到關羽早年與曹操對抗而兵敗被圍時，曾約定三事而後降：一、只降漢帝，不降曹操；二、兩位嫂嫂請給予奉養；三、日後探得兄長劉備的去向，便當辭去。而《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則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春正月，曹操「東擊（劉）備，破之，生禽（擒）其將夏侯博。

（劉）備走奔（袁）紹，獲其妻子。（劉）備將關羽屯下邳，復進攻之，（關）羽降。」而《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亦載：「先主（劉備）敗績。曹公盡收其眾，虜先主妻子，並禽（擒）關羽以歸。」《蜀書·關羽傳》的記載也大致相同，即關羽是兵敗被俘，降了曹操，根本就沒有什麼三事之約。不過，曹操對關羽的人品與武藝都很欽佩，就拜他為偏將軍，待他非常好。時間一長，曹操察覺關羽並無久留之意，便讓大將張遼去試探他。張遼去問關羽時，關羽長嘆一聲道：「我知道曹公待我很好，然而我身受劉將軍厚恩，誓與他同生共死，怎可違背這誓言呢？我終究不會留在這兒，不過要在立功報答了曹公後才會離去。」張遼與關羽的關係很好，他想把這些話報告曹操，又怕曹操殺關羽；不報告，又是對曹操不忠。猶豫了好一陣，才嘆道：「曹公如同君父，關羽如同兄弟，我怎能因兄弟之情而不顧君父之義呢！」便如實向曹操作了彙報。曹操贊道：「關羽不忘故主之恩，真是個義士啊！」及關羽在官渡之戰中斬了袁紹的大將顏良，解了白馬之圍後，曹操知道他快要走了，對他重加賞賜，並「表封（關）羽為漢壽亭侯」。關羽把賞賜的東西都封在那兒，又留了封信給曹操，就離開曹營，尋找劉備去了。曹操手下的人要去追趕，曹操道：「不必追了，這是各為其主啊！」由此可見，所謂的「過五關斬六將」，以及赤壁之戰時的「華容道義釋曹操」等，也不過是民間傳說再加上小說家的虛構罷了。

在《三國演義》中，關羽還是個絲毫不近女色的血性男兒。比如寫他約三事而降後，隨曹操而歸。「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於戶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操見公如此，愈加敬服。」在民間還流傳著「關公斬貂蟬」的故事，說的是呂布敗亡後，曹操將貂蟬賜給了關羽。可是，面對著這個曾令三國時第一勇將呂布神魂顛倒的絕色美女貂蟬，關羽卻絲毫不為所動，並怒揮青龍偃月刀，將其劈為兩段！可是，在《三國志·魏書·明帝紀》注14中，裴松之卻引用了《魏氏春秋》中的一段記載：呂布在下邳時，手下有個叫秦宜祿的，被派去見袁術，袁術就將漢朝宗室的女兒嫁給了他，而秦的前妻杜氏則留在下邳城中。曹操兵圍下邳時，劉備已率領著關、張投奔於曹操，亦在軍中。於是「關羽屢請於太祖（即曹操），求以杜氏為妻，太祖疑其有色，及城陷，太祖見之，乃自納之。」很顯然，這個杜氏一定很美，不然關羽就不會屢次請求要娶其為妻了。而且，正因為她美，城破以後，曹操沒有將她賞賜給關羽，而是佔為己有。後來，秦宜祿也歸降曹操，曹操封了他一個「銍長」的官兒。劉備脫離曹操時，張飛勸秦宜祿道：「人家佔了你的妻子，你還做他的官兒，哪有這麼傻的！何不跟我們走呢？」秦宜祿跟著走了一陣，又懊悔起來——大概是捨不得妻兒吧，又想回到曹操那兒去。張飛大怒，立刻將他殺掉了。秦宜祿與杜氏生的兒子秦朗則一直隨母親留在曹操身邊，曹操對他非常鍾愛。這個秦朗長大後成了曹魏的大將，曾在司馬懿麾下與諸葛亮對峙。由此可見，歷史上的關羽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與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你看，杜氏不但有了兒子，而且她的丈夫秦宜祿還健在，關羽就想憑藉強力占其為妻了，只不過曹操攫為己有才未能如願。即使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這也不能算是一件光彩事吧？

然而，讀了《三國志》中關羽與張飛的傳記後，我對關羽的喜愛與崇敬卻遠遠地超過了張飛。為什麼呢？關鍵就在作者陳壽的一句話：「（關）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張）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這兒的「卒伍」與「小人」可以寬泛地解釋為普通士卒與平民百姓吧，而「士大夫」與「君子」似也可以寬泛地解釋為達官貴人。也就是說，關羽對那些普通士卒、平民百姓很好，理解他們的疾苦，卻壓根兒瞧不起那些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張飛呢，恰巧相反，尊敬達官貴人，往好處說，還尊敬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人，卻不將普通士卒與平民百姓當人看待。陳壽的這句話顯然不是空穴來風，讓我們來看看史實吧：張飛之「不恤小人」，虐待士卒，連劉備也覺得是個大缺陷，並經常告誡他：「卿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三國志·蜀書·張飛傳》）可是張飛就是聽不進去，終於在出兵征吳替關羽報仇的前夜，被部下殺害。不關注弱勢群體倒也罷了，還視部下將士如草芥，無論你有多少理由，這種野蠻、殘暴的行為也難以讓人原諒。而關羽呢，其面對權貴的這身傲骨，卻不能不令人欽敬，這在史書與小說中均有記載。比如對待東吳的君主孫權，《三國志·蜀書·關羽傳》中說：「（孫）權遣使為子索（關）羽女，（關）羽辱罵其使，不許婚，（孫）權大怒。」《三國演義》第七十三回則說得更加明確：當東吳使者諸葛瑾對關羽說：「吾主吳侯有一子，甚聰明；聞將軍有一女，特來求親。兩家結好，并力破曹。此誠美事，請君侯思之。」雲長勃然大怒道：「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不看汝弟之面，立斬汝首！再休多言！」這兒的關羽，果然有點不近情理：人家好意來求婚，不答允也就罷了，卻出言不遜，辱罵來使，何況這個來使本身就是東吳大臣，又是諸葛亮的親哥哥！這不但破壞了諸葛亮聯吳抗曹的大計，也為自己的兵敗身亡埋下了禍根。然而，從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關羽壓根兒就看不起孫權，哪怕你稱孤道寡，控制著著江東六郡八十一州，然而，這份基業你不是靠自己南征北戰拼搏而得，而是憑著血統，從哥哥孫策那兒繼承來的。因此，你地位再高，權勢再大，在我眼中也一錢不值。可以想像，如果當時東吳的君主仍然是那少年英雄孫策，關某斷然不會如此無禮！至於關羽如何「善待卒伍」，這與張飛之如何「愛敬君子」一樣，無論在《三國志》還是《三國演義》中，我們都沒有看到多少記載與描述。然而，很明顯，就憑關羽這身睥睨權貴的傲骨，也足以獲得無權無勢、飽受王侯公卿凌虐的平民百姓之喜愛了。

其實，關羽的結局是很慘的，不但自己被殺，還由於他曾在樊城之戰中水淹曹軍，擒斬曹操麾下的大將龐德，後來龐德的兒子龐會跟隨魏將鄧艾、鍾會伐蜀，攻破蜀國後，在強烈的復仇心理驅使下，龐會竟然「盡滅關氏家」（《三國志·蜀書·關羽傳》注10，裴松之引《蜀記》）。然而，關羽死後一千多年，卻得到後人的普遍尊敬，這其中除了統治階級的推崇、封建文人的渲染外，還有一個不能不重視的原因，那就是他得到了廣大平民百姓的喜愛。老百姓喜愛關羽的原因可能很多，其傲視權貴與善待平民，應該是很重要的一條吧？

關羽生前被封為侯，到晉代被追封為王，明清時甚至被尊奉為「關聖帝君」，這除了創業帝王的父輩祖輩，對於生前從未享受過九五之尊的國人來說，應該是絕無僅有的一個特例了，連孔子與岳飛，也只是被尊為「文宣王」與「武穆王」而已！「文革」期間，在破「四舊」的浪潮中，不少關帝廟被搗毀，關羽也被斥之為失身變節的「大叛徒」。其實，在漢末軍閥混戰的局面中，人才大量流動，一般是很難貶之以「變節」、「叛徒」的。「三國」的創始人曹操、劉備與孫堅，不是都曾在維護東漢政權、鎮壓黃巾起義與討伐賊臣董卓的戰鬥中同處一條戰壕之中嗎？就拿劉備本人來說，在創下自己的基業之前，不是也先後投靠或歸附過公孫瓚、曹操、袁紹、劉表等地方割據勢力嗎？各類文武人才，或格於情勢、或出於自願，先後供職於不同勢力集團的，更是多不勝數，曹操麾下的名將如徐晃、張遼、張郃、龐德等，幾乎都有過類似於關羽的經歷，焉能加之以「失節」、「叛徒」的惡名而苛責之？至於關羽求娶杜氏，則恰如孟老夫子所云：食、色，性也，一種很正常的現象，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然而，正因為關羽善待平民而睥睨權貴的性格特別難能可貴，也就格外受到普通百姓的真誠喜愛，於是，在千百年來的口語相傳中，在千百年來的藝術加工中，關羽的形象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完美，越來越理想化了。那些在人們看來不太完美、不太理想的情節，如戰敗被俘、求取美女等，則或被加工改造，或者棄而不用，於是，與孔子成為「文聖」一樣，關羽也成了「武聖」，以致「關帝廟」與「夫子廟」一樣，遍布全國各地。

在清人梁紹士的《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記載了杭州關帝廟前的一副對聯：「此吳地也，試問孫郎有廟否？今帝號矣，何煩曹氏贈侯乎！」又是數百年過去了，不知那座廟宇連同那副對聯有沒有逃過「文革」之劫而保存下來？然而無論如何，從「關羽」到「關公」，如同從「包拯」到「包公」一樣，這充分說明了其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是永遠也磨滅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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