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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須憐我/七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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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須憐我

文/七宸

(圖片源自網路)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種種緣分,皆不能勉強。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雜誌2014.7B

莫雲從小就犟。

別的女孩子摔了會哭,疼了會喊。只有她總是緊緊地抿著嘴,一副倔強的模樣,極不討人憐愛。

就連她師父對她講「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種種緣分,皆不能勉強」,莫雲也要倔強地仰起頭,冷笑:「愛別離,求不得?沒膽罷了。」

「不能勉強,我偏要勉強!」

然而說完這話沒多久,莫雲就遇上了沈越。

沈越就像上天開的一個巨大的玩笑,提醒莫雲這世間終有她不能強求的東西。

莫雲本是皇室精心培養的暗衛,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她是怎麼就成了如今的樣子。師父曾說莫雲原本不姓莫,她家中還有個妹妹,她娘分娩下她們姊妹倆時,恰逢得道高人云游來此,斷言說她們姐妹命相相剋,若是在一起長大,最終一個會剋死另一個。

她母親原本還不信,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莫雲從小健康,而她妹妹卻極為孱弱。年底的一場風寒,竟令小女兒病重幾死。

莫雲的母親終是怕了,只好嘗試著將她送走。誰料莫雲當天才走,她妹妹下午病就好了。

但莫雲卻在離家的途中遭遇到了流寇,護送她的侍衛全都被殺,若不是皇室出行的車馬恰好經過此地,隨行的大首領無意中注意到了莫雲的資質,她估計也成了一具白骨。

就這麼著,莫雲入了暗衛。她的師父,就是大首領。

她年紀小,根骨又極佳,很快成長就超出了其他人。十五歲時,莫雲被密旨欽定為太子沈越的暗衛之一,接下來,莫雲順理成章地邁入了「生死場」中的對決,活到最後的那個人,才會真正成為太子的影子暗衛。那年,暗衛中最出色的十六名新人參加,只有八個人能生存下來,莫雲是其中年歲最小的那個,誰都不看好她。

可她偏偏成了八人之一。

第二年生死場,四人之一。

第三年,兩人之一。

最後一年的生死場沒有開,因為僅剩的兩人——莫雲與虎駟。虎駟公然叛變,投靠了敵國楚國,反過來直搗陳國的皇宮,陳國之前就在與楚國的爭霸中顯出疲態,這下直接一夕亡國。

而莫雲接到任務,她必須千方百計阻擊虎駟,同時搶在楚國殺手之前,接應太子沈越!

「沈越。」莫雲念著這兩個字,彷彿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少年,眉清目秀,年少煥然。

十五歲那年莫雲第一次下山。這是暗衛的規矩,在生死場開啟的前一天,會讓新人們自由活動一天。

因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直到死都沒有機會再接觸世間的紫陌紅塵了。

師父問莫雲,上生死場之前,是否還有什麼願望。莫雲想了想,說我要回家。

回那個十五年前就把她送走的家。

師父長嘆一聲:「晉源城中將軍府,你去見你的家人一面,然後就回來,不要跟你的家人產生任何牽扯,別忘了你是皇家的暗衛,你的命不屬於任何人,除了沈越殿下。」

莫雲點點頭。

混進將軍府莫雲才發現,這天,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十五歲生辰。

換句話說,也是她十五歲生辰。這麼多年的暗衛生涯,莫雲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生日。

將軍府上,戲班子在台上敲鑼打鼓,賓客盈門禮物來往。莫雲第一次見識到紅塵的奢華,她小心翼翼地躲藏著人群,畢竟讓人家發現她和將軍府上的大小姐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時有人在不遠處議論,說大小姐也不知怎麼回事,今天早上竟突然就病了,將軍和夫人急得要死,請了人來看,說是有什麼東西沖著了大小姐。

莫雲一驚,猛地想起那個該死的詛咒。

她和妹妹命數相剋,所以她就成了被送走的那一個。而現在相生相剋的詛咒依然存在,也許她今天也不該回來。其實只不過是想要在踏上生死場之前看一眼自己的家而已,但是真正站在這裡莫雲才發現,她的家並不歡迎她,命中注定她就應該是被拋棄的那個孤魂野鬼,誰會顧及孤魂野鬼想要回家的心情?

聽那兩人的議論聲越來越近,莫雲慌不擇路地選了條路,不留神竟撞在一個人身上。

這是十六歲的太子沈越第一次駕臨將軍府。府上戒備森嚴,是以他並沒有帶上自己的護衛。當莫雲衝出來時,他險些以為這個女孩子是什麼人派來的刺客。

可是當莫雲抬頭,他才發現自己錯了,雖然莫雲腰間有劍,但這個女孩子眼睛通紅,既脆弱又委屈。

莫雲撞見沈越時就是一驚,那一身四爪金龍朝服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不認得,剛想躲起來。而沈越看到莫雲,卻是眼前一亮:「你是戲班子里的人嗎?你叫什麼名字?」

莫雲不說話,大腦一片空白。

沈越微笑道:「我看你的打扮,是將軍府上請來的舞者嗎?你能不能為我舞劍,作為回報,嗯……」他遲疑了,身為太子,可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

「你能帶我逛逛將軍府嗎?」莫雲卻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避開那些護院。我對這裡不熟,沒有人引路,我會迷路的。」

沈越一笑:「成交。」

莫雲想這大概是她今生唯一一次好好看看自己家的機會了,避開父母,避開妹妹。像一抹形單影隻的鬼魂一樣,在奔赴奈何橋前,再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家,小心翼翼,唯恐驚動任何人。

劍尖斜斜一指,莫雲隨手舞開,起手式「憑水橫江千帆過」,劍光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煙花般迸裂成幾十道劍影,「雨重風輕杏花濃」、「雲破秋池月華明」……一招招,一式式,青衣長發,裙角碧空潑墨。

長劍拋灑下剔透的寒泓,光影在她的每一根線條上流淌,乾淨得彷彿跨越了萬水千山。明明是個少女,卻彷彿有著星移物換的滄桑。

沈越想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偶然的一次出宮,卻迎來了這樣色授魂與顛倒榮華的相逢。

莫雲是在點蒼山找到沈越的。那時沈越隨身攜帶著傳國玉璽,被楚國殺手們盯上,眼看刺客的匕首就要穿透他的心臟,千鈞一髮之際,是莫雲救下了他。

這幾天的逃亡令沈越心力交瘁,他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這個救了自己的小暗衛,就猝然昏迷過去。

莫雲默默地背起沈越,忍不住想起十五歲那年的盛夏,沈越拉著她的手,穿行在將軍府的柳陌花叢中,陽光斑駁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對她微笑,絲毫沒有因為皇子和舞者之間的地位懸殊而蔑視她。

誰也不知道暗衛莫雲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只為了最後能站在沈越的身邊。

沈越醒來,第一眼就看到那個青衣墨發的女子,雙眼熬得跟核桃一樣,面色憔悴,渾身血跡。

她說:「我不眠不休地找了你三天,又守了你三天,你終於醒了。」

可是沈越卻皺眉問她:「你是誰?」

莫雲沉默片刻,回答:「暗衛莫雲,奉師命接應殿下。」

她知道在生死場中摸爬滾打三年,早就和之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出入。尤其是最後一年生死場,兇險萬分,能走到那一步的都是暗衛中的佼佼者,莫雲雖勉力活了下來,但臉上卻被飛針添了三道傷疤。

本就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少女,更別提她手上還提著一把殺氣四溢的長劍,就連那長劍都有個鬼見愁的名字,叫亡命。

也難怪沈越認不出她來。

暗衛嘛,有幾個不是亡命之徒?

沈越生平第一次領會到「亡命之徒」的真諦,是在見到莫雲師尊之後。

他與師尊交談不多,只知道莫雲是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唯一的弟子。作為皇家暗衛的大首領,他對皇室的忠誠毋庸置疑,當刺客們如跗骨之蛆一般再度纏上來時,大首領為了掩護沈越從河上逃離,以一人之力獨抗楚國十七名頂尖殺手,最後一刀砍斷了過河的唯一索道,與那些殺手同歸於盡。

那天,大首領與殺手們的鮮血,染紅了咆哮的湄河。

莫雲緊緊跟在沈越身後,隨時準備著當刺客們再度追上來時,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沈越斷後。她始終沒有回頭,手中握著亡命,容色冷漠,無悲無喜。

然而她心裡卻有些茫然地想,終於連最後一個親人,都離她而去了。

這時沈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莫雲,你還有我。」

莫雲不知道沈越是不是在安慰她,是不是看這個女孩實在太悲苦了,於是施捨她一點點溫暖,抑或只是在冷靜地提醒莫雲的職責。

她甚至不知道這時的沈越,和日後那個說她天生涼薄殺戮成性的沈越,是不是同一個人。

逃亡之路無比坎坷,莫雲總是大傷未愈又添小傷,萬幸她負傷之後,還有沈越記得為她包紮。有一次莫雲力拚幾個一流殺手,傷重幾死,沈越找到她時她昏迷在屍體堆中,險些令沈越以為她和那幾個殺手同歸於盡了。

那時莫雲睜著空洞的眸,忽地喊他:「沈越。」

以暗衛的身份來說,直呼其名算是大不敬了,可是沈越卻應道:「嗯,我在。」

莫雲露出一個微笑來:「你看天上,有流星。」

生漆般的夜幕上,幾顆流星迤邐滑過,沈越隨手在她的衣角上打了個結,這本來應該是閨中小兒女們許願的手段,莫雲自覺自己和沈越都不是那般細膩的人,但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許了什麼願?」

沈越頭也不抬:「希望你能活下去。」

莫雲的心微微一跳,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為什麼這樣關心我,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然而沈越卻緩慢慎重地說:「我其實……很不喜歡血,所以希望以後再也沒有血腥和死亡。」

莫雲險些就要告訴沈越十五歲時的事。可是她還是忍住了,因為她看到自己在沈越眼中的模樣,容色憔悴,面黃肌瘦,臉上三道醜陋的傷疤,最重要的是,沈越在看到她往下滴血的青衣時,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

他當著莫雲的面,說討厭鮮血和殺戮,在明知莫雲是以殺戮為生的暗衛的情況下。

莫雲在一片血色斑斕中大徹大悟:他能這樣耐心照顧你,已經是做到一個皇子的極限了,莫雲,你還想如何?

沈越卻沒有注意莫雲,他說:「我們去晉源看看。晉源是簡大將軍簡成的封地,我相信他的忠誠!」

晉源。

陳國國都雖破,但晉源在簡成的儘力維持下,還保持著正常的繁華。

沈越敲了敲將軍府的門,有家丁探頭,只看見門外立著一男一女,少年還算氣宇軒昂一表人才,但那少女看起來衣衫襤褸,該不會是上門乞討的叫花子一流?

家丁不耐煩地要趕他們走,沈越看見莫雲神色一變,就知道不對,但來不及阻止,莫雲手中亡命脫手而出,筆直地沖著那家丁的面門而去!

然後啪的一聲,沒入了他臉頰邊的紅木門內,連一絲寒毛都沒有傷著。家丁戰戰兢兢地回頭去看,只見那三尺長劍,竟然貫穿了將軍府的大門,這看起來伶仃細弱的少女,究竟是有多可怕?

他慌忙轉身回報。門外,沈越第一次對莫雲沉了臉。他的國家為暴力所滅,他最討厭的就是莫雲這種對人命漠然的模樣,很容易讓他想起那天衝進皇宮的殺手們,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冷酷。

不一會兒,簡成便帶著大批家人出來,恭迎沈越進門。

莫雲果決,卻不莽撞,她之所以敢在將軍府前出劍,就是要簡成來恭迎沈越,而不是讓沈越去拜訪簡成。輸人不能輸氣勢,就連這一點她都為沈越考慮精細。可是就在她要跟著沈越進門的時候,沈越卻說:「莫雲,我和將軍有事要談,你在外面守著吧。」

說著,他無意中往簡成身後一瞥,忽地驚喜道:「咦,是你?!」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簡成身後,那名少女身上。

少女疑惑地抬起頭來,在看清對方面容時,莫雲的呼吸頓時一滯。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妹妹已經出落得這般年輕漂亮,光色艷發,就像……就像是十五歲的莫雲的翻版。

莫雲看到沈越的臉色瞬間變得柔和。而她和沈越即便是在逃亡時性命相托,沈越也總是一副彬彬有禮,拒人千里的模樣。

這時簡成快步上前,笑道:「殿下莫非是在哪裡見過小女?夢蝶,還不快過來拜見太子殿下!」

簡夢蝶盈盈一拜,身段裊娜,恰如舞者。

看來她確實應該識趣退場,可莫雲覺得自己的臉就像是被風霜凍住了那樣,她面無表情地揉揉臉,緊了緊身上襤褸的衣服,正要離去。

「呀!」一聲尖叫,伴隨著茶杯打翻的聲音。

今兒都是怎麼了,一個個一驚一乍。簡成臉上有些掛不住,回頭想要呵斥時,卻發現那是他自己的夫人。

簡成向來待妻子如珠如寶,也不願責罵她,便說:「可是身體不舒服?讓下人來收拾一下,你回去休息吧。」

簡夫人面色蒼白地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卻失魂落魄地盯著莫雲。

一出門,她就立刻拉住莫雲的手,周遭的下人們都在看她們的動靜,簡夫人定了定神,知道這裡不方便,便道:「今晚子時,將軍府西樓,還請姑娘一定要來!」

莫雲實際上不想與將軍府起衝突,但沈越現在還有求於人,所以她去了。

誰料簡夫人見她,劈頭就問:「你胳膊上的那顆紅痣,是天生的對不對?」

莫雲臉色瞬間一沉,這才知道,自己白天無意間拉緊身上的衣服,但那破破爛爛的衣服已經失去了遮擋手臂的功能。

她和簡夢蝶一母同胞,面貌幾乎一模一樣,連奶娘都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但莫雲胳膊上有一顆紅痣,而簡夢蝶沒有。

看到莫雲臉上的表情,簡夫人立時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眼前的少女正是她失散多年的另一個女兒,她想去擁抱莫雲,但這時亡命出鞘,莫雲冷冷地指著她的胸口,說:「你們想怎樣?」

簡夫人哭道:「我們那時都以為你死了,你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回來?我聽人說你現在是沈越殿下的暗衛,我特意管殿下要了你的銘牌,看到你的生辰八字,才敢確定我沒有認錯。你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莫雲冷笑:「回來做什麼?反正你們都是要送走我的。與其一次一次地被你們丟掉,我寧願選擇成為暗衛!」

「可你得讓我們知道你還安好,我們是你的親人啊……」

「我的親人只有師父一個,可是他已經死了!」莫雲忽然崩潰,「你只知道責怪我為什麼不來找你,身為暗衛哪兒有再見父母的權力!而且你們是將軍,你們真的有心打聽,就該知道我那年根本沒有死!是你們先放棄了我!」

「你們有沒有嘗過冬天穿著單薄的衣服入睡,被凍得暈過去又掙扎著醒過來的滋味;你們知不知道山上六十個孩子每天互相殘殺,今天是你的朋友明天就是來殺你的人!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放棄簡這個姓,跟著師父姓了莫!我受夠了你們所謂的親情,你的女兒早在你送走她的那天就死了!死在流寇手下或者死在你們十八年來不聞不問的冷漠里,毫無區別!」

莫雲大口地喘著氣,看著簡夫人慘白的臉,心頭有一種惡意而暢快的感覺。

她是莫雲,劍指天下的暗衛,她能證明自己不需要別人的關心也可以活得很好!

莫雲轉身,向外走去:「我不想當你們的女兒,我當暗衛也很好。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親情的話,請不要把我的身世告訴別人。」

「否則你就再無可能成為殿下的暗衛嗎?我看出來了,你看沈越殿下的眼神,很不對勁。」簡夫人在她身後輕輕道,「你父親今天早上在和殿下談……關於立夢蝶為太子妃的事,殿下看起來並不排斥。」

莫雲驀地站住,她想說恭喜,想撐住這副冷酷的模樣,但喉嚨卻被塞住了,怎麼也開不了口。

簡夫人滿懷希冀地說:「我知道你父親是想借姻親籠絡住殿下,但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可以去和你父親說。這樣,你能原諒娘嗎?」

像是驚雷划過,莫雲瞬間豎起全身的刺,不假思索地反擊道:「除非你死!」

這時窗外有什麼東西一閃,莫雲頓時驚醒,她方才情緒過於激動,竟然失去了以往的警覺!

可是晚了!她只來得及回頭,眼睜睜地看著那枚銀針破窗而入,筆直地釘進了簡夫人的額頭。

莫雲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她緩慢倒了下去,在地板上砸出沉重的聲響,臨死還祈求地望向自己。

原來以為已經死掉的心,居然還可以這麼痛。

莫雲神經質般地扯出一個笑來,她想說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的,可實際上她瘋了一樣推開窗戶,鎖定一個快速離開的身影,手一揚,一枚暗器擲出,那人像是被她打中,身子一歪,隨即消失在將軍府牆頭。莫雲咬牙,向那邊撲去,然而才出門,她就發現,自己中計了。

因為樓下,秉燭夜遊的沈越和簡夢蝶,正疑惑地看著渾身殺氣的莫雲。

有好事的小丫鬟望了望莫雲身後的西樓,正巧看見紗簾掩映的屍體,她尖叫失聲。而莫雲看見,沈越的神情由一開始的驚訝,逐漸定格為了厭惡。他說莫雲,我真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長劍脫手墜地,莫雲獃獃地站著,那一剎那如墜深淵。

原來她一輩子想要強求的,總是離她至遠;而她一輩子所愛至深的,同樣傷她最深。

莫雲被關在審訊室里,眉目間有著說不出的倦意和化不開的孤寂。

她無數次地想起那時的場景,沈越身邊站著簡夢蝶,無論從身份還是外貌,兩人都般配得就像是一對神仙眷侶。

簡成迅速趕到,在看到自己妻子的屍體時,暴怒得險些沒當場殺了莫雲。偏偏莫雲還根本說不清簡夫人到底死於誰手,於是簡成便請莫雲到審訊室里去「要個說法」。

沈越無動於衷,任莫雲被帶走。莫雲拚命扭頭,想大喊沈越你一定要信我。可她只是張了張嘴,眼睜睜地看著簡夢蝶衝進樓去,抱著母親的屍身痛哭失聲,而沈越輕輕地走到她身邊,愛憐地捧起她的臉,為她拭淚。

最後莫雲終於放棄了,她想師父我真的信了,有些東西,真的不是我能強求的。

審訊室的人發覺怎麼拷問,都沒辦法從莫雲口中掏出一句除「不知道」之外的話了,眼看莫雲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他們不得不悻悻地釋放了她。

因為傷口感染,莫雲高燒了三天三夜,這三天里將軍府上下沒一個人願意去照料她。沈越去看莫雲時,發現這個女孩奄奄一息地縮在角落,身上斑斑駁駁全是鞭痕,傷口混著生石灰,已經結痂。她手腕上也是青紫的勒痕,再深一分,就能勒斷莫雲握劍的手。

莫雲的臉上滿是淚,她正在做夢,夢裡一遍一遍全是那個女人倒下去,卻還固執地向自己伸出手來的場景,再要不就是簡夢蝶對著那個女人的屍體慟哭,而她卻連光明正大慟哭的資格也沒有。

她睜開眼,沈越就站在她的面前,沉靜地問她:「莫雲,你可知錯了?」

莫雲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沈越身後,披麻戴孝的簡夢蝶身上。

簡夢蝶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她一母同胞的姐姐,有多麼羨慕她。

察覺到莫雲的目光一直在簡夢蝶身上,沈越明顯動了怒:「你就是想要傷害夢蝶才做出這種事的嗎?你就是想見她傷心想阻撓這段婚事,莫雲我告訴你,就算夢蝶有喪期,也不妨礙我立她為妃,倒是你,我沒想到你這般天性涼薄,殺戮成性!」

莫雲也不反駁,只是麻木地牽動嘴角,說殿下說得對。

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

「早知道那時,任你死了,便好了。」沈越冷冷地說。

這個女孩救過他的命,在刀光劍影中替他扛下了所有的傷痛,她全心全意地守著他護著他,沈越本來不願過多地苛責她,可是莫雲做下來的這些事,卻讓人無法原諒。

沈越靜了靜,這才說道:「我來本是想勸你認錯,誰料你執迷不悟。罷了罷了,我馬上要離開這裡,下柸發現陳國舊部,我要去那裡把他們召集起來,你這幾天不要再亂跑了,畢竟……」

畢竟將軍府里的人,都對你欲殺之而後快。

莫雲木然地聽著,剛以為沈越對她表示出了點關心,誰料沈越下一句話就是:「從下柸回來之後我便立妃,莫雲,那個時候,你也不要出現吧。」

莫雲定定地看著他,胸中氣血翻湧,好不容易挨到沈越攜了簡夢蝶的手離開,她才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沈越,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局,我一定、一定不要……愛上你。

沈越走的那天,莫雲拄著「亡命」出門,藏在最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目送他遠去。

沒有人知道,沈越最後留給莫雲的,就是這個揚長而去的身影。

在沈越走後不久,軍營告急。

楚國召集所有兵力,對晉源城發起了最大的一波圍剿,萬幸晉源城城體堅固,軍營的將士雖然慌亂,軍心卻並不浮躁。

士兵們的情緒穩定下來之後,簡成的情緒卻失控了。

因為他聽聞,這次帶兵前來的,是楚國的第一猛將,虎駟。

虎駟年紀雖輕,卻有著極高的將領天賦,帶兵征戰攻無不克,很快聲名鵲起。尤其是他還是陳國暗衛出身,雖然當年叛了陳國,但確實是個頂尖高手。

簡成和他交手數次,每次都沒能在虎駟手下討了好去。唯一一次例外,還是莫雲屏息靜氣,埋伏在虎駟三丈左右的地方,忽發冷箭,才勉強傷了他。偏偏虎駟還張揚得要命,隔了幾日,竟派人挑釁簡成,說聽聞簡將軍的千金傾國傾城,可願捨身飼虎?

簡成險些沒撕了那封書信,但這時,莫雲卻破天荒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莫雲,這個女子將頭髮梳成一個古雅的樣式,恰好遮住了鬢角的傷疤,臉上也略施了脂粉,使得氣色不再那麼難看。此刻的莫雲,竟和簡夢蝶有七八分相似。

然而這只是激起了簡成更大的反感,他冷笑:「莫暗衛來這裡有何貴幹?」

「我知道你收到了挑戰書。」莫雲開門見山,「我替簡夢蝶去見虎駟。」

簡成反而愣了,他謹慎問道:「你這麼做,是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我還能要什麼?

我原本想要回家,可我最終無家可歸;我原本想要沈越也喜歡我,可世間最難不過「我要你喜歡我」。

她沒說她伏擊虎駟的那一刻,射出暗箭時,發現虎駟身體不自然地向左一歪,很明顯是肋骨受傷。

那時虎駟回過頭來,也看到了樹梢掩映中的莫雲。彼此都是在生死場上兵刃相見的敵人,只見虎駟對莫雲露出一個輕蔑的微笑,然後做了一個手勢,一枚飛針就這麼朝莫雲飛來。

莫雲愣在當場,馬蹄聲喊殺聲從她心頭轟轟掠過。

原來是他!那天埋伏在西樓外的人是他!

她沒有說殺人的是虎駟,只是因為她懶得說了。連沈越都不信她,她要旁的不相干的人信她,有什麼用?

簡家兩女,相生相剋。那麼這一次我代簡夢蝶送死,你們可還滿意?

沈越,這樣的飛蛾撲火,到底能不能在你心裡留下些許痕迹,也許漫長的光陰里你最終會忘了有一個叫莫雲的女孩兒。

可是,莫雲近乎冷漠地想,我這次,偏要勉強。

次日,莫雲離開時,青衣長發,裙角碧空潑墨,隨身只帶了一把「亡命」。虎駟似也並不在意,像是篤定自己的身手天下第一,無人能敵。

然而當天下午,敵方軍營爆出一片嘩然,簡成派出無數斥候,才探聽出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虎駟遇刺身亡,莫雲重傷,不知所終。

原本以虎駟的武功,所有人都不看好莫雲,可是她偏偏贏了,這個亡命之徒賭上自己一條命,命運這一次居然垂青了她。簡成覺得不行的事,莫雲竟然做成了。想必這個女子現在,正在一路向晉源逃來。

簡成沉吟著,看著案上一份份義憤填膺要求殺去敵營救援莫雲的請願書,最終批上兩個字——不準。

接著他吩咐手下:「去關晉源城門,一個月之內,不許放任何閑雜人等進城。若有人擅自開門,按叛國罪論處!」

他必須要截斷莫雲所有的退路,殺他妻子的人,他必要她以血償還!

這一次,沈越回來的路上,再沒有一個青衣長發的女子,拄著長劍,默默地出來迎接他。他躍下馬,簡夢蝶哭得梨花帶雨,撲入他的懷中說,其實我們都錯了,我們都對不起她。

據說莫雲是在晉源郊外被發現的,那時她全身的傷口都已經感染腐爛,卻仍橫劍在手,從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

一路且戰且逃,一直到晉源城下。

莫雲轉身撲向城門,拚命地敲著,可是城頭的將士都是簡成的親兵,奉了死令,只是不肯開門。

她終於絕望了。

於是戰場上最奇詭的一幕就這樣產生了,一方是傷痕纍纍的女子,另一方是金戈鐵甲的士兵,還有一群將士們坐在城頭,面面相覷。

有人告訴沈越,說莫雲死之前殺了十幾個楚國士兵,還有人反駁說不是十幾個,是上百個……

沈越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出那時莫雲渾身浴血的模樣。

她就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亡命之徒,在黑暗中遊走,光明毀滅規則消失,世間任我橫行。沈越厭惡暴力,而莫雲偏偏一意孤行。

到最後莫雲一身青衣已經被血洗得殷紅,在這場戰爭中首先崩潰的竟然是人多勢眾的一方。

他們以盾牌兵擋在前列,然後出動了弓箭手。

於是,萬箭穿心。

促成這一切的是簡成,可是最後對著莫雲的屍體老淚縱橫的也是他。那個女孩臨死手中緊緊握著一枚暗衛銘牌,簡成翻過來就能看到銘牌上記著她的生辰年月,那被箭雨割裂的衣服下,手臂上一點觸目驚心的紅。緊跟著簡成就想起那一天妻子的異常,妻子說,她可能找到了他們的女兒。

可笑他還以為妻子在說胡話。

莫雲最致命的傷口,是來自眉心的那枚飛針,那是虎駟的成名絕技。簡夫人的死,也是因為一枚飛針。

他們都誤解她了,可是那有什麼用?她痛了一輩子掙扎了一輩子,直到死亡終於還她安寧。

沈越一步步走近棺槨,他終於還是看到了十六歲那年為他舞劍的女孩,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青衣墨發,乾淨得彷彿跨越了千山萬水。

十六歲那年沈越對這種近乎剔透的明凈一見鍾情,所以在將軍府上遇到簡夢蝶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簡夢蝶。他也曾懷疑是否見過莫雲,可到最後莫雲用滿手的鮮血終止了他的想法。

這是第一次,沈越不那麼厭惡莫雲身上的血,然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沈越抱緊了懷裡柔軟的身軀,他說你放心,我以後會照顧你,再不讓你見這樣的鮮血和殺戮。

簡夢蝶淚眼矇矓地抬起頭來,卻看到沈越的目光,像是透過她看一個並不存在的人。

後來沈越踏平楚國,登臨絕頂。收軍權,立朝綱,登上九重寶塔,細雪飄落時,他忽然就感覺到一種寂寞。

皇權路上屍骨累累,走到最後他才發現,其實誰都不比誰乾淨多少。

可是這江山萬里紅塵萬丈,終究只剩了他一人長河霜冷,天地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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