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柯潔輸了，然而又怎樣

比輸更可怕，寫在人機大戰之前僥倖本文還倖存。

昨天和今天都在寫圍棋，當然，也可以被讀者認為是追熱點，不過我真的是個非常痴迷於圍棋的上癮者，口說無憑，我在新浪圍棋的對弈記錄差不多接近2萬盤了，相信這個數字足夠證明一切，我在圍棋上耗費的時間，可能已經超過了我研究技術，鑽研產品，以及公司運營所消耗的時間總和；更是遠遠超過了我寫公眾號的時間，就算暴走歐洲，遇到這次圍棋直播，也賴在床上（時差，時差）看到比賽結束，才起來出行。（當然，典型的棋臭癮大，棋力不值得一提，但感覺上應該總比馬雲強一些吧）。所以遇到這樣的話題，真的忍不住想多說幾句。

今天，可以說是如大家所預料的一樣，柯潔輸給了新版本的alphago。

但事後，看到各種評論和一些問題，還是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些認識，以及，替圍棋界說幾句公道話。

1、柯潔輸了1/4子，意味著什麼。

1/4子是中國規則下最小的勝負差，如果是人類對決，通常可以說是運氣不佳，或者說是憾負，因為如此小的勝負差，在人類對決中，確實很多時候有一點運氣的成分。

但這次，真的不是，所以圍棋界也很清醒，沒有人會說阿法狗贏了1/4子很僥倖，沒有人會說柯潔只差了一點點，因為事實不是這樣的。

實際上中盤結束，這個比賽的結果已經沒有爭議了。（圍棋分序盤，中盤和官子三個階段，當然並不是涇渭分明，但一般都會這樣形容對局進程）。一個恐怖的事實是，在今年元旦master橫掃人類60盤棋譜中，人類無法判定，機器的官子實力到底如何，為什麼呢？沒有一盤是官子定勝負的。

柯潔在官子階段的奮起直追，其實是alphago安全運轉，不斷退讓，在元旦的60盤棋中，這樣的場景也不斷出現過，計算機追求的勝率，而不是勝差。所以領先較多的時候，寧可下損一點的棋，比如無棋自補，也要把可能的風險扼殺掉。比如這盤棋alphago中盤階段走出一步手筋，按照職業棋手的理解是，可以將自己五個死子後手接回，這是數得清的十幾目的價值，而且盤面上已經沒有這麼大的地方了，但alphago只是很簡單的佔了個先手便宜，讓柯潔吃掉了那五個子，然後自己在中腹又強化了一手，從局部的目數收益來說，肯定不是最佳的下法，但計算機的邏輯是，在保持領先的基礎上，減少了對手翻盤的可能。用專業人員的點評就是，領先越來越小，勝率越來越高，直到最後1/4子的優勢，但你卻絕對找不到任何翻盤的機會。

現在，圍棋界已經把，能夠安全運轉，把優勢穩住成勝勢的下法，稱為穩如狗。

所以，人類一直沒有能逼出計算機的極限，只有alphago自己和自己下，人類才能知道，究竟它是否擅長官子，以及在逆境下會有怎樣的表現。

2、既然明知必輸，下這盤棋的目的是什麼。

我知道對於絕大部分國人來說，他們所理解的做事動機，不外乎名與利，他們所看到的事實，似乎也佐證了這一點。第一，正如很多人所說，如果沒有人機大戰，誰知道柯潔是誰；第二，失敗也有30萬美金出場費，當然要去比。所以，在這些人眼裡，柯潔名利雙收，自然是促成比賽最大的動機。

但我想說，事實不是這樣的。

去年人機大戰後，很多圍棋界的人就去求那個不可說的公司，能不能開放系統跟我們的人下一下，有不少棋手表示，不要獎金，自掏腰包也要去下。當然，棋手們也表示，如果太貴了，就比不起了。一個頂級職業棋手的收入，看上去似乎也不少，但是我們知道，大部分一線職業棋手的收入，如果純粹靠圍棋，是遠遠比不上互聯網巨頭裡的中層，技術經理等崗位的。更不用說他們淡出一線之後。（不僅中國如此，日韓也一樣）。

如果說求利，他們何苦沒有獎金去求賽。

今年初 master橫掃棋壇60連勝的時候，我問你們一句，你們誰能說出來60連勝的那些人的名單，30連勝之後，基本上已經沒有贏的希望，而且，沒有出場費，沒有人會記得誰輸掉了，大家只記得贏的是master，那麼這些人（不僅是中國棋手，還包括日韓棋手）前仆後繼的去求輸，是圖什麼。

當時已經敗陣的唐韋星到處去求，說「古哥，能不能讓我再來一盤。」。（唉，別敏感別敏感，這可不是屏蔽詞，古力在中國圍棋界棋力人品戰績俱佳，成為新一代棋手的帶頭大哥，被年輕一代棋手尊稱為古哥。唐韋星當時不知道master後台是誰，但他知道古力肯定知道，所以才如此懇求）。古力看到後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 我猜很多讀者不知道唐韋星是誰，正如媒體曾經報道的「不知名棋手唐韋星爆冷擊敗柯潔。」，這位不知名棋手曾兩奪世界冠軍，而且是分量最重的兩座，其一三星杯，其二應式杯（就是應昌期老先生創建，卻因為沒能見到中國棋手奪冠而死不瞑目的那個比賽）。 一個即無法求名（拿了應式杯都無人問津，輸給master誰會在意），亦無法得利的對局（沒有對局費吧），請問他為何會如此在意。

現在騰訊的圍棋ai，絕藝還經常在野狐圍棋上公開操練，一個個國手，職業頂級高手輪番上去找虐，有對局費么？一分錢沒有；有人報道么？沒有任何媒體關注，請問他們求什麼。 今年情人節那天柯潔在野狐圍棋被絕藝連虐了四五盤，後一天又衝上來被虐了幾盤， 除了當時圍觀棋迷滿屏的冷嘲熱諷，他收穫了什麼，請問他那時候圖什麼來著。

職業棋手下棋有個習慣，復盤。復盤是什麼，棋結束了，雙方重新擺一下變化，探討一下得失。如果我們從名利角度講，你怎麼擺，都改變不了這一局棋的勝負，也不會給你名望和聲譽帶來什麼貢獻，更沒有被寫入到比賽的規則里去；但絕大部分棋手會遵循這個習慣。（並非強求，如果身體不適或日程緊湊，不進行復盤也會被對手諒解，但如果無故不復盤，一般被認為是不禮貌不友善的行為，關於復盤的八卦，當年僅14歲的陳耀燁在圍甲對陣聶衛平，聶老又一次打了常見的後半盤勺子，賽後復盤，聶老也是基於好意，花精力指點年少後輩，但少不更事的陳耀燁對一些棋的判斷有自己的見解，並直面與聶老爭論得失，被聶老一句你牛，拂袖而去。雖是八卦，也可以略窺一下，職業棋手對復盤的態度。當然，此事雙方早已和解，也就是一段江湖的舊事罷了。）

這次人機大戰，中國棋院也強烈要求對方賽後開放alphago的對局數據和落子點價值判斷，這就相當於電腦幫人類復盤勝負的關鍵點，可能很多旁觀者沒注意這個細節，其實比賽後，職業棋手和deepmind的工程師，還是就幾個關鍵點的數據做了交流，並且獲得了他們想要的一些東西。此事，與名利毫無關係，請問，為什麼職業棋手，會有這樣的習慣，而且孜孜不倦，甚至在這樣的場合，成為中國棋院列出來的非常重要的參賽條件之一。

以上答案只有一個，除了求名，求利，人做事的動機還有一個，就是求道。

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以。 劉慈欣的小說里，經常有物理學家，數學家，為了追求宇宙的真相，願意犧牲一切的故事。求道，一直是人類前進的動力。

雖然棋道說不上多麼能促進人類進步，但我們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你精研某一個領域的技能，你學習了十幾年，你的前輩們摸索了幾千年，你已經笑傲江湖，世界第一了，突然上帝出現了，說，你學的其實都是錯的，幾千年的摸索都是錯的。你怎麼想？你就這樣無所謂了？你肯定想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對不對，你肯定想知道什麼是對的對不對。

3、去年柯潔這麼狂妄，今年態度變慫，輸了要不要打臉？

王思聰公子在柯潔的微博下是這麼懟的，但我覺得王公子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錯誤，去年的alphago和今年這個，名字是一個，但其實水平差距是非常大的。

就算去年柯潔狂妄的時候，他其實也說過類似這樣的話，人工智慧的發展超出想像，只要假以時日，人類就徹底沒機會了。 他的狂妄是針對舊版本啊，但那個不可說的公司沒給他對決舊版本的機會啊。

現在一年過去了，新版本的水平已經躍升了一大截，這跟去年完全不是一碼事了好不好。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你遇到10歲的泰森，欺負小朋友，你過去說，你別欺負人，信不信我教訓你。你遇到20歲的泰森欺負人，你會這麼說么，你能說，雖然我打不過你，但我也要試圖阻止你，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吧。 去年和今年的alphago，可以這樣去理解。

4、alphago是不是已經成為圍棋上帝？

目前還不是，它只是比現在的人類更接近上帝一些。

如果deepmind停止升級和維護這個系統，那麼這就會成為一個很遺憾的事情，後面就能依靠騰訊來完成下面的接力。

什麼時候我們認為它無限接近上帝了呢，就是你無論如何優化演算法和增加數據量，計算量，AI都無法提升棋力的時候。但從去年一年看，AI的棋力提升的還是很快的。

騰訊的絕藝目前水平肯定不如當前的alphago，但明顯優於最早戰勝樊麾的版本，與去年戰勝李世石的版本，業內的人認為是可以相提並論的。所以，樂觀估計，和alphago的棋力水平差距，應該在一年左右。 如果alphago不再更新，那麼只要騰訊持續更新，幾年後怎麼也應該可以看到棋道探索上巨大的成就，我們都摸索了幾千年了，也不在乎多等這兩年。

5、年紀輕輕這麼狂妄好么？

不到20歲4個世界冠軍，還要怎樣。

狂妄的幾次基本都兌現了，還要怎樣。

（說李世石只有5%機會的一次，說要讓井山裕太血濺五步的一次，農心杯說還要靠我的一次）

圍棋界裡面，兩屆世界冠軍唐韋星在媒體眼裡都是不知名棋手了，難得出個網紅國手，給圍棋領域賺點人氣和粉絲，還要怎樣。

聽了幾十年，」向對手學習，平常心，儘力下好」，"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CCTV」，難得聽點不一樣的，還要怎樣。

年輕人這麼狂妄，實話說，這不好，但輪不到你說，也輪不到我說。如果是古哥說，柯潔還是要聽的。（別敏感，別敏感，柯潔管古力也叫古哥。）

圍棋從來不是名利場，圖名的人，圖利的人，在圍棋領域是很難有造詣的，你如果抱著功利心去學圍棋，你根本學不進去的，這不是說你會背書，你會應付考試就能行的。

很多圍棋學校確實也很功利，把孩子工具化的培養起來，去挑戰定段賽，但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真正的熱愛，和全身心的投入，即便憑藉才華和高強度的訓練，能僥倖成功入段，在這個競爭極為殘酷的領域，沒有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對棋道的求索之心，也根本不可能在職業賽場上取得成績。 而一個成績平庸的職業棋手，咳咳，真不如讀好書找份好工作來的實惠。

用功利心去看世人，自然人人皆功利。

然而這世上總有一些人，還是求道的，棋雖小道，亦是如此。

日本有對職業圍棋的神仙眷侶，老倆口加一起180歲了，還在雙雙打職業比賽，雖然輸多贏少，依然樂此不彼，這麼一大把歲數了，名和利對他們來說早已是過眼雲煙，你說他們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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