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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動過的第一個殺念,是對我的父親

在他循循善誘下,我的想像力豐富起來,將一個跟媽媽眉來眼去,手挽著手上樓的男人編造得越來越立體。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57個故事

我爸爸是一名警察,在我們當地一個小鎮的派出所上班,我對他的工作並不是很了解。但是,家裡的窗戶經常被人砸壞,我想這大約是一個不太得人心的職務。

爸爸也不太得我的人心。我對他的怕多過於敬。

在家裡,我不能大聲說笑,不可以蹦跳著走路,挨打了也不讓哭出聲來。總之一切可能引起他注意,擾亂他思維的事,都是我挨打的理由。在家我都是小心翼翼的,巴不得他把我當成一個透明人。假若聽到樓道間他大頭皮鞋「踏踏」地響,正準備上樓的我會尋個借口躲到別處去,避免與他正面交鋒。

爸爸的眼睛讓我心虛。生氣的時候,他會可怕地沉默起來。我看到他收著下頜,目光從粗黑的眉毛上方射出去,能在我身上鑿出幾個洞來。假如他抿緊的嘴唇彎成一道向下的弧線,我就要當心了,那道弧線後面隨時可能爆發出雷鳴般的咆哮。我想,沒幾個犯人敢在爸爸這樣的重壓下撒謊。

在他面前,是不可以有謊言的。有一次我不小心灑了白糖罐兒,雖然努力毀滅了罪證,但是藏匿的甜味還是引來一地的螞蟻。爸爸一進門就看到了。他沉下臉,大聲咳嗽一聲,一屁股將自己丟到沙發上,瞪著我。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磨磨蹭蹭地端過去。爸爸問:「是你灑了糖?」我嘴巴一癟,眼淚因為害怕流下來,嘴上卻小聲地回:「不是我......」

他盯住我的臉,我頂著壓力任他看。我知道一旦承認了,免不了要受一頓皮肉之苦。忽然,爸爸的表情鬆懈下來,他的面部線條緩和了,目光也很慈愛。他伸出粗厚的巴掌在我臉上蹭了蹭,我害怕地往後躲了一下。爸爸笑了,「這才多大點事啊,把你嚇的。爸爸不怪你啊!」

我六七歲的身體,綳不住多少抵抗的力量,看到他緩和了表情,心裡馬上松下來。我吸吸鼻子,挨過去不好意思地說:「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是故意撒謊的!」他忽然冷冰冰地說,然後推開我轉身就朝屋裡去,不一會就執著皮帶走過來。我抱著頭蹲下去,眼前是爸爸揮著皮帶重重疊疊的身影。

爸爸一邊抽一邊惡狠狠地問:「你還撒謊嗎?還敢對老子撒謊嗎?」我一邊躲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不敢了!爸爸我不敢了!」

即使認錯了,他的皮帶也沒有一點遲疑停頓的意思。我連滾帶爬地鑽到柜子底下,爸爸一伸手就拽住了我的腳踝,使勁拉我出來,將更大的怒意發泄到我身上。

這樣的事情,基本算是家常便飯。我不懂是從事這一行業,讓爸爸的性格變得如此暴虐,還是本性的殘暴,讓他選擇了這一行業。

記事的時候,我動過的第一個殺念,是對我父親。在我以為永遠也無法等到自己長大獲得自由的漫長童年裡,我在他的鞭打辱罵里掙扎著,我所有的反抗只會換來身心上更慘重的傷害。

那個時候,我面臨雙重壓力,來自同齡孩子的歧視和家庭暴力。我的心裡種著一顆惡的種子,它在重重惡意的澆灌和無處發泄的隱忍下日益成長,只差最後一個觸發點,開出惡之花來。

在每一次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夜晚,我撫著火辣辣的傷口,心裡一遍遍演習著殺死父親的計劃。然而警察出身的父親警覺性何其高,我所有的念頭只在腦子裡閃過就被他洞悉。我們互相防備著,無數次我偷偷倒掉顏色不明的茶水,將卧室門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暗鎖。

每天我都會很早去學校,直到天黑看不見路了才磨磨蹭蹭地回家。然而學校只不過比家裡好一點點。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在自己的座位上畫畫看書,不與人交談,也不願意加入到任何團體中去。我不是沒有嘗試過,但是孩子們那個時候哪裡懂得語言的殺傷力,動輒就攻擊我不完整的家庭和無法掩飾的傷痕。

在這種環境下,我敏感得像一隻隨時會發起進攻的刺蝟,將每一個不懷好意的人狠狠打倒。在很長時間裡,我平均每天都會打一次架。不管對方是不是強壯高大,我都使出全身的力氣,那種只攻擊不防守的打法讓很多人都對我敬而遠之。我每次揍到對方哭泣求饒了才鬆手,然後自己站起來大聲哭泣,滿腹委屈。

他們不懂為什麼我贏了還會哭鼻子,其實我對武力深惡痛絕,但是生活中我一次又一次選擇了跟父親一樣的方式來對待不公正,我痛恨自己這種行為。

奶奶說,是媽媽的離家出走,讓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暴躁。我對媽媽的印象幾乎沒有。樓上衣櫃里鎖了一堆她的照片,我偷著看過,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警服套裙的女人,白絲襪白涼鞋,年輕漂亮。我恨她,恨她為什麼只顧自己,卻不肯帶我逃出這個地獄。

她存在於爸爸的嘴裡。每次喝醉了酒,爸爸就扯著嗓子吼:「不許叫那個臭婊子作媽媽,聽到沒有?她就是賣淫的,是個賤貨,是個豬婆子!」我茫然地點點頭。爸爸不滿意,揪住我胸口的衣服使勁晃,「快說,說你媽媽是個婊子!」

我說:「我媽媽是個臭婊子。」

有一段時間,家裡經常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進出。他們等天黑的時候,摸著小道進來,走的時候也是東張西望,趁著沒人才走。這種時候,爸爸都命令我上樓睡覺,不許下來。

去上學的時候,爸爸跟我說:「家裡什麼人也沒來過,知道嗎?」我閉上眼睛,努力忘掉夜裡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天我還在上課,爸爸就被人拘走了。別人跟我說,你爸爸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受賄。我聽不懂這幾個詞,但是我知道他從警察變成階下囚。

爸爸被抓走沒幾天,有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到我家,她說:「我是你媽媽。」

那段時間,大概是我這麼久以來最自由、最放鬆的時候。

媽媽做飯掃地的間隙,眼睛會時不時朝我看過來,那雙眼睛裡含著一種近乎痛苦的幸福。那是一切母性生物才有的眼神,溫柔又愚蠢。

作者供圖我們一家人

爸爸不在的這段時間,我的學習十分鬆懈。有一次我拿著畫滿紅叉叉的試卷給她簽名。她看到試卷上的分數,眉頭蹙成一團。

她踟躕了很久,將一些教育我的話含在嘴裡滾來滾去,不等她將那些詞語排好序,我就先發制人:「用不著你來管我!你不是早就不要我了嗎?」

小孩子最無知也最歹毒,我的話重重地擊傷了她。她張著嘴半天沒說話,最後捂著臉,發出一陣沉悶地嗚咽。多年後,我已經成長為女人,懂得了生活的真相,便也時時跟著過去的她,一同嗚咽。

大概一年兩個月左右,一天傍晚,有人在樓下敲了很久的門,將我和媽媽都吵醒了。媽媽問:「你是誰啊?」來人不出聲。媽媽摸黑找了一根晾衣架,安撫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出聲,便悄悄起身。

不多會兒,一個男人帶著涼夜的露氣,鑽進了我們被窩裡。我嚇哭出聲,媽媽說:「別害怕,是你爸爸回來了。」

我們一家人終於又團聚了。

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很快我就發現媽媽臉上的紅潤消失殆盡。他們經常關著房門在裡面竊竊私語,有時還會撞出一陣陣響動。我貼過去聽,爸爸咬牙切齒地問:「那天我回來,你打開門朝左邊看,是經常有個野男人從那邊過來會你么?」

媽媽壓著嗓子痛苦地呻吟,哀求他:「哪有的事哦,你別這樣哦,孩子在家裡……」

後來這樣的竊竊私語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戰爭。爸爸將抽我的皮帶打到媽媽身上,家裡的傢具砸得沒有一件是完好的。有一次,爸爸揪著媽媽的頭髮,將她的臉迫到地面上,叫她吃一堆碎了的暖水瓶內膽。媽媽嘴角流著血,她一轉頭看到了我,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我剛放學回來,呆立在門口看著這一幕,什麼都沒做,甚至連一句維護她的話,都不敢說。

沒多久,媽媽再次離家出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爸爸並沒有放棄這種審訊。他的問話時常轉變迅疾,令我手足無措。

有時候我們吃完晚飯,氣氛比較和諧,他拉著我去散步,問:「爸爸不在家的這一年多里,家裡有沒有什麼陌生男人來過?」我搖頭。有時候惹他生氣了,他巴掌劈頭蓋臉地扇過來,吼我:「那個臭婊子有沒有背著我偷人?」我哭著說沒有。

爸爸是警察,他懂得一切審訊的手段。一次次我撫著傷口只抽冷氣。我想到那個將我丟棄在這個處境里的女人,生出一股怨恨來。忽然有天我悟過來,爸爸並不在意我是否撒謊,而是需要一個他想聽到的答案。

在這個時期,我很多時候是活在自己的恐懼里摸爬滾打,靠無數次的自我鼓勵和調整,向著一條似乎光亮的方向猶疑艱難地走去,而這條道路上有太多的未知在等著自己,走入黑暗的深淵,萬劫不復。

那天照例的審問後,我眼睛望著地面,說:「有男人來過家裡,來了幾次。」他彷彿落了一口氣,立馬站起身子, 滿足地逼問我:「什麼樣子,有多高,多大年紀?把他每次過來的所有細節都說給我聽!」

在他循循善誘下,我的想像力豐富起來,將一個跟媽媽眉來眼去,手挽著手上樓的男人編造得越來越立體。謊言一旦開了頭,就沒了最初的負罪感,我說到後面,幾乎全是順著他得心意胡編亂造。

爸爸長嘆一口氣,「我就說呢,小孩子哪裡懂得撒謊。」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說的都是謊言。

爸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我也終於得到了解脫。

但是這個解脫的代價太大。經過幾天偵查,爸爸根據我的話將目標鎖定在鎮上一個中年男人身上。他不在家的時候,這個男人幫媽媽修過電視機。

爸爸找了個借口將男人騙到家裡,關在房間裡面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小時里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 。

男人走出去時,精神恍惚。那是個夏天,他渾身打冷顫。我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是濕的,暈出一圈圈淡粉色的花紋。爸爸提著一桶冒著血腥氣的血水出來,臉上的興奮和猙獰張牙舞爪,我感到一陣害怕。

第二天,一群身著警服的警察闖進家裡,迅速堵住了幾個出入口。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現場看警察執行任務,被抓的,是我爸爸。幾個人迅疾地撲上去,將他按倒在地。爸爸昂著頭奮力掙扎,他的面孔漲得發紅,嘴裡哦哦的嘶叫。

我哭出聲來,其中一個警察大概是爸爸的同事,他看了我一眼,從椅子上拿起爸爸的外套,罩在他手銬上,點點下巴,將他帶走了。

他們從爸爸的卧室里搜到了一封「認罪懺悔書」,上面還蓋著血手印,一切證據確鑿,爸爸因為故意傷人罪,再次入獄。

他入獄後那幾天。傷者家屬衝進家裡,將所有值錢點的家電用具、米面糧油,全部抄走了。我看到抄家的人裡面,有一個是我的老師,她說「這是抵我哥哥的營養費!」

2016年6月,媽媽走了。至死,她也沒有聽到過我的懺悔。

題圖:來自網路

作者歐陽十三,健身教練

虛心接受,死不悔改

編輯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如需轉載請至後台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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