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旗：知道苦，方知如何才能不苦

蘇小旗

顛倒眾生工作室

（圖：劉寶軍）

知道苦，方知如何才能不苦

我始終承認，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余華的《活著》。

我是在上大學的時候讀的這本書，讀到一半的時候寢室里熄燈了，於是我搬著小木凳兒坐在走廊里就著昏暗的小燈泡讀。

剛熄燈的宿舍樓，並不安靜。因為跟男朋友難分難捨而耽誤了熄燈時間的姑娘在門口不停地跟舍管阿姨說著好話，然後再小跑著上樓；那些異地戀的姑娘呢，為了不打擾寢室里其他姐妹休息，會把座機拿到走廊里，跟情郎你儂我儂地互訴相思；餓得睡不著的姑娘會到宿舍樓里的小賣店煮一鍋速食麵，加個雞蛋，再加根火腿腸，一個個可能吃了；更多的姑娘們，則是端著洗臉盆帶著洗漱用品，在水房裡陸續地出出進進。

這是大學時女生宿舍樓每天晚上的常態。但是那天晚上，所有這些背景，都在我對《活著》這本書的閱讀過程中，慢慢淡出，甚至消失了。

我一直看，一直看。我清楚地記得，等我終於看完，合上書時，我抬起頭，掛在一樓半牆上的鐘，指向的時間是半夜十一點半。

然後我就一直哭，一直哭，任這本書帶給我的震動在心裡橫衝直撞，直到後來它們溫柔地安靜下來，化為一片悲傷，在我心中一波又一波地蕩漾。

我哭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覺到：人生苦，真的太苦。這種苦，跟曹操的「去日苦多」不同，跟歐陽修的「去散苦匆匆」不同，跟王陽明的「人心苦未平」也不同。

人生的苦，是大苦，是貫穿所有時代，濃縮所有人生的苦。

在讀這本書之前，我曾經有意識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以身邊去世親人的一生為例，去思考過。但直到我讀完《活著》，我才知道之前我所有的思考太朦朧，也太沒有方向。

如果說那些人一生所經歷的滄桑，磨難，打擊，如同一波又一波苦難的波浪，而任這冰冷無情的波浪隨意推搡是「苦」的話，那麼「最大的苦」，就是在認清了這些後，人們依然以「只為活著」的意志而活著。這才是最大的悲涼：活著那樣美好，可是又是那樣艱難。

那些離開我的每一個親人，都是這樣。

我的外公，出生在舊社會經濟條件尚好的家庭，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受盡污辱與折磨，平反後日子終於回歸正常，他唯一的兒子，我的大舅，在四十五歲時因為突發腦溢血而離世，此後我外婆因小腦萎縮而癱瘓，之後老宅遭拆遷，只能搬到我家不到十平米的違章房裡養老，外婆去世後未滿三年，我外公患上敗血症離世。

我的奶奶，從小以靠給死人哭喪為生，後來嫁給大了自己十幾歲的我爺，再後來改嫁，期間過了一段時間好日子，最後因患上直腸癌而離世。

我的後爺，為了養活一家老小與妻子分別，到遼陽做翻砂工掙錢，妻子中年殞命，娶我奶後家裡家外都是他在忙，所有臟活累活都是他在干。後來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大學畢業後去見他，分別時我就哭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包括現在活著的很多人，他們依然在人生中的苦海中顛簸著，起伏著，煎熬著，頂著這苦，受著這苦，忍著這苦，艱難而幸福地活著。

所以我想，為什麼我要寫《平生》這本書，為什麼要寫社會最底層的人們的一生，就是因為當時余華的《活著》，給我的影響太深刻了。

命運殘忍無情，它們在摧毀人的生活時，總是不遺餘力，並且總是揚長而去。

但也因為活著的異常艱難，所以人們才願意尋找生活中那些隱約出現的細碎的光亮，去聽從來自生命最本質的「只為了活著而活著的」召喚。

你只有縱向穿過那些人世時代的苦難，才會懂得橫向的當下幸福的來源。

所以為什麼就算我在寫情感故事、寫生活故事時，依然不肯給予完整，不肯給予圓滿，就是因為「苦」是人生與生活的主旋律，而每一個人活著，都是在苦中作樂。

所以我從來不看、也不喜歡看所謂正能量的故事，因為嚮往是嚮往，現實是現實，用完美的嚮往指導殘酷的現實，那就是雞湯。所有雞湯都是反人性的，正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更嚮往，所以往往，那更像是一種臆想。

反過來也是這個道理：人們所嚮往的，恰恰因為那是自己不具備的，或者是無法追求得到的。

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越是經常在朋友圈裡轉發「佛說：看清一個人，何必揭穿他」、「格局是一種氣度」的，其實通常都是自己做不到的。

所有的能量，都是你在見證了世間悲苦後，由你的內心生髮出來的。其中正能量是好的，負能量也未必是遭糕的。

我們從平坦的大路走來，之後踏入泥濘的羊腸小道，再穿過狹長黑暗的隧道，經過一條荊棘密布的小路，然後再到達平坦的大路，或到達海邊，或到達山頂。也許這是終點，也許不是，但是所有曾經有過的疲憊，沮喪，哀傷，甚至是絕望，都是真的；而所有的陽光，雨露，清風，不知名的花，愛和感動，也都是真的。

所以究竟什麼是真正的「活著的意志」呢？我想，也許不是「知苦而吃苦」，而是「知苦，甘於吃苦，並且不斷滋生出化苦為甘的能力」，哪怕辛勞半世只化了那一點點甘——這才是真的「活著的意志」吧。

所以你們應該知道，為什麼我寫的所有故事，都不肯給予它們完整與圓滿了吧？

當你有了面對所有醜陋與苦難的勇氣，哪怕只是他人的，哪怕讀完內心沉重，我請你同樣以勇氣面對這種感受，因為接下來在漸漸滋生出來的，可能是「慶幸」與「珍惜」的內心感悟；也可能是規避麻煩與處理麻煩的能力。

——畢竟我們現在的生活，和眼下的每一刻，真的還算不錯，不是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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