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你不是一個美女

那天把你照片給朋友看，人家說你確實是美女，我放心了。但又有些失落。我寧願你不是美女，僅僅被我誤認為美女。

棋子：

現在是第三封信。

事不過三，還好，我們之間沒有事，只有情。

物業找來的工人在維修管道，家裡哪個房間都叮叮噹噹的，好似巷戰時刻。這是很好的掩護。在這樣的掩護下，我想好好對你傾訴點什麼。什麼呢，隨便什麼。多年後，我老年痴呆，不會記得我對你說過什麼，只會記得你在聽我說著什麼。

傾訴，一個特別文藝的詞，上次觸及，是在「為你讀詩」，5月10日那天。我沒選那些高大上的外國詩，就找了鞍鋼詩人田力的一首《一粒灰塵伏在你的肩頭痛哭》：

一粒灰塵伏在你的肩頭痛哭

你伸出手

像在撫慰

其實你是撣掉它。然後騰出手

去擰那顆鬆動的螺絲

去握那把鋸子或鎚子

一粒灰塵咬咬牙

換一種姿勢在工廠里飛

一粒灰塵跟隨一群灰塵飛

看上去它沒什麼兩樣。彷彿從未傾訴

也從未受過傷害

我們認識的很多人，可能只享受工業成果，從沒進過工廠，最多跟人約會在某個廢棄工業園區改造的繁華地，如北京798，武漢403。但我們行走塵世，步履不停，總有被撣掉的時刻，咬咬牙的時刻，換一種姿勢繼續飛行或者索性被吹開颳走的時刻，假裝自己從未受過傷害的時刻。

人感覺會受到傷害，就會啟動自我保護，這有時候反而是個麻煩。

前些天，我去一個劇組客串角色，劇組叫《俠隱》，導演是姜文，是他的第六部作品。因為是我推薦的原著，我們策劃時就說好給我留個角色。我演的是一個1937年在北平城壯烈死去的太監——潘公公，死因不能劇透。

問題出在我的死。我是站著死的，然後要直僵僵摔下來，摔到地板上。地板當然有玄機，是印著與地板同樣花紋的海綿墊，問題是我沒法直僵僵俯身摔下來。仰著摔還好，只要你信任海綿墊，就像拓展訓練時信任隊友能接住你。

俯著摔，我雙手一定會搶先伸出來，撐到地上，護臉，我膝蓋也一定會彎曲，跪出，緩衝。這都是活人本能，卻是死者大忌。於是折騰很久，還是靠鏡頭剪輯來藏拙了。

其實還有我騎摩托在北平街頭飛馳的戲份，這個我申請替身了，他們成家班應該也有身材渾圓的替身吧。畢竟，我連騎自行車都是大學畢業才正式學會的。

我就是這麼不靈活。

回想我的龍套生涯，第一次就是挑戰自己極限。那電視劇叫《我的團長我的團》，編劇蘭曉龍，導演康紅雷，我演的是騰衝游擊隊的一個和尚：世航大師。我將犧牲於一座高空弔橋的此端，但編劇導演串通犯壞，讓我先到了彼端，那就只好從弔橋上走過去。我很恐高，我是知道張家界風景區有個透明天梯就連湖南省都不想去的弱者，但是現在我要從弔橋上走過去。走一半，山風追來虐我，網兜狀的弔橋傾斜（那下一步會不會翻轉？），我死死抓住繩索，那一刻只能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好容易過去，演完「國軍兄弟萬歲，遠征軍萬歲，祖國昌盛，民族萬歲」的戲份，我才不會再走弔橋歸隊，寧可走幾里山路，從橋下走回去。途中給家兄史今打電話控訴，說了沒幾句，被家兄制止：「別說了，我現在坐在辦公室里都不舒服了！」

難兄難弟，他也恐高。

客串電視劇，《團長》之後是《極品總動員》，演騙子秋雲大師（「秋高雲淡的秋，秋高雲淡的雲，我這個人，就是秋天的雲，很高，也很淡。」）。

還有《南少林盪倭英豪》的渡厄大師。渡厄實為肚餓，這大師就是很容易肚餓，總是半夜闖入南少林廚房，把佛門凈地變成深夜食堂，所以要向他請教兵書戰策或武功秘笈，只能帶著夜宵去請教。跟我演對手戲的，是《一代宗師》里飾馬三的張晉。此後幾次看《一代宗師》，看著馬三的絕頂身手，心裡其實有點疑惑：我到底給人家指點了什麼，看上去好像很管用呢。

那部戲的道具師傅我想是崩潰的，因為每次指點兵法時，我都一直在啃蘿蔔嚼饅頭吞菜心咬黃瓜，導演喊停，我的咀嚼都沒停，那位可憐的師傅只能跟我告饒：「老師，節省點道具吧，我真沒準備那麼多。」

他不懂，我不是跟他過不去，也不是真那麼缺嘴，我就是緊張。第一次演古裝戲，我要摘掉戴了三十年的眼鏡，裸眼如同裸體，我緊張，緊張就不能停嘴。就像黃曉明老師主演電視劇《新上海灘》，被媒體指責為熒屏上吸煙最多的演員，我能理解那時的黃老師，一定也是心裡特沒底，特需要安全感吧。心理學家說過：「吸煙是哺乳動作的延伸。」

電視劇組總拿我當大師——世航大師，秋雲大師，渡厄大師……總當大師有什麼好玩，我後來開始混網劇。

《示鈴錄》原著作者是我喜歡的尾魚姑娘，我去演一個戲份不多的知情人，傳達室老丁，轉述積年懸案時，我希望我的聲音就能讓人小小顫慄。

《老九門》番外篇《二月花開》，我和網劇一哥、我的豐滿型師弟白一驄出演兩位愛國老樂師。我先進組，就挑了台詞多的那個，面對日寇淫威，我對主人公喊的是：「白爺，戲不能停啊！」一驄只能屈從我身邊那角色，跟著喊一聲：「對啊！」然後我們陸續被日寇一槍斃命，一驄犧牲得晚一步，倒在我身上，不愧重量級編劇，我差點沒撐住。

《二月花開》劇照

最近一次客串劇集是師弟編劇的《清明上河圖》，我演的是江湖幾大惡人之一，名叫歐陽八（所以你可以叫我歐八。沒錯，就這麼一個梗，(⊙﹏⊙)b）。這回我給道具師傅很大的驚喜而不是驚嚇了，我跟丐幫幫主決戰時，先從懷裡掏出一件銅活兒，細看是駿馬上棲息著一隻大蒼蠅，我臨時加詞，表明這是我們歐陽家族幾百年來決戰用的法寶——馬上贏（蠅）！

其實，演技不夠道具湊，是我的慣技。這回演《俠隱》，姜老給我的設定是溥儀帝師庄士敦的私淑弟子，我就去孔夫子舊書網買了庄士敦一九三四年英文初版的，幾千大洋呢。也值，因為觸手如新，道具師胡司令不用怎麼做手腳，就是合格的可翻閱的近景道具，經得起特寫。隨後又花幾千大洋，買了1921 年英文初版的《中國戲劇》，此前都不知道庄士敦還有這種著作，我老師還是個劇評人！兩件道具護衛在手邊，就覺得自己不可能不是一九三七年北平城裡那個傲嬌龜毛而又無比孩子氣的潘公公。

《紫禁城的黃昏》

上世紀我崇拜他就到了那等程度，我說只要資方找到李立群演戲，每集稿酬我自減一千塊錢，那時我每集稿酬也才七八千塊啊。現在，跨界拜神，直接與他兩瓶小二、一碟粉腸演上對手戲了。

演藝生涯中，最驚險的一次，是客串電視電影《你是我的眼》。盲人創業題材，我同班同學柳樺寫的。我演一個愛作秀愛碰瓷的盲人大V，網名電噴狼。演盲人可以戴墨鏡，這最簡單，可我不甘心，想給編劇界出身的龍套爭一口氣，於是選擇最艱苦的一種，鴿子蛋內膜貼到眼球上，非常難受，可是慘白得非常可信，比乳白色美瞳效果好多了。然而那天道具誤事（我總是與道具環節有不解之緣），溜溜貼了一天而沒怎麼拍，眼球緊繃得快瞎了，紅腫得滴多少眼藥水都不頂事，真開機時只能半閉眼睛演下去了。

《你是我的眼》劇照

龍套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

還演過兩次舞台劇，一次是《北京好人》，坐在側幕當聲優，現場給神仙配音，這個我行，我嗓音夠滄桑。還一次是《從前有座廟》，我要上台演戲。兩場，分別跟中戲表90的李梅以及川籍女作家桑格格配戲，這兩次我無一例外地緊張，同場對戲還有我侄女史曉僮，她好歹是中戲科班出身，她說我一點節奏和停頓都沒有，就想把台詞念完下台，好像上台就憋了一泡尿。

她批評得很對。以後還敢去客串影視，舞台劇我是不沾了，因為你傻了你慫了，沒有任何人能幫你，你只能一頭撞死在台上。

我的龍套生涯的最高榮譽，得自高群書導演的《神探亨特張》。那電影是歌頌北京市模範民警張惠領的，我自己攢台詞，演了一枚街頭算命大仙。這片又參加了北京雙榆樹國際電影節（雙榆樹是張大哥轄區，而該電影節僅有這一部參賽電影，也僅舉辦這一屆），順理成章，該片獲大獎。競爭激烈的是最佳男配角獎，我要跟主持人白燕升，媒體人王小山，紀錄片工作者陳曉卿，設計師張發財，音樂人周雲蓬、王兵、趙明義，戲劇人牟春光，編劇寧財神、顧小白，作家全勇先、孔二狗、作業本等人角逐。反正我得獎了，忘了跟誰並列，現在想起來，遺憾不在於跟誰並列，而是獲獎感言里沒有感謝你。

那時，我還不認得你。我只知漫漫來日會有好事情在等我，卻叫不出你的名字。現在知道了，可以劇透給我自己了：

你是棋子，別人的子棋，我的棋子。

那天把你照片給朋友看，人家說你確實是美女，我放心了。但又有些失落。我寧願你不是美女，僅僅被我誤認為美女，那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就略微能證明我的愛戀了。

現在，我對你的好感和迎合，也許只是普通人對不普通的美的常規反應。

你自己說，要當我一個人眼裡的西施，還是天下男人眼裡的西施？

算了，你不要回答，問題我收回，不想讓天下男人一旁得意。

這封信又寫完了。

尚余幾縷柔情，又粘又膩，正好當漿糊，給這封情書封口。

史航

2017．5．21

昨天是表白日，我另找了個姑娘表白，想必你不會介意，因為——她也沒理睬我。

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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