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裡觀人說狂士

江西武寧人性格多為中庸，溫馴，少有狂放不羈之人。但是，清朝道光年間，武寧羅坪鄉洞坪村，出了個狂士盧霧人。其人長相如何，因沒有留下圖像和描繪的文字，無從考證。

盧霧人在鄉里以「狂」著稱。作為一個讀書人，本該以博取功名為人生最大目標，但是，盧霧人卻像是鬧著玩似得，幾次考上功名，卻都將它賣掉，且以功名換酒錢。因此，他一輩子沒有功名。在那個年代，敢藐視功名的，當然算是狂士了。然而，我們可以分析一下，他為什麼無意宦途呢？很可能就是他看透了當時官場黑暗，不想廁身這大染缸里去。他這種狂，是一種自我的保護色，讓他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

盧霧人不去考功名做官，也不務農，也不經商，也不學醫，總之不務正業，遊戲人生，唯一的生財之道就是靠一支筆，幫人寫訴狀。然而，他幫人寫訴狀，還要憑自己喜好，一不高興就不寫。他自訂「五不寫」：「族人相告，不寫；晚輩告長輩，不寫；男告女，不寫；富人告窮人，不寫；證據不實，不寫。」這樣堅持自己的原則，肯定會得罪不少人，於是，別人就會說他「狂」了。他這種狂，是一個書生的骨氣。雖然他很窮，很需要金錢，但是他還是不賺昧心錢。

狂，是需要有本錢的。盧霧人才思敏捷，常常能以詩句回答別人的問題。有人問他，「子有姓乎？」答曰：「盤古有宗同我姓，人間何處不家鄉」

「子饑渴乎？」答曰：「渴來蠡水連河吸，飢到桃園和樹吞」

「子受過辱否？」

答曰：「偎臉幾招童子掌，破痴常惹美人拳」

「子梳洗否？」

答曰：「面到垢時呼雨洗，發當蓬亂喚風梳」

「子衣虱成群為何不除？」

答曰：「英雄養得千騾馬，好漢屯留萬馬兵。」

從這些對答之中，我們也許可以想像到，盧霧人是一個落拓不羈的豪放文人。他熱愛生活，喜歡天真爛漫的兒童，喜歡美麗可愛的女子。同時，他不修邊幅，衣衫不整，甚至有時不洗臉，不洗澡，身上還長了不少虱子。幾乎有當年王安石的遺風。

盧霧人雖然熟讀四書五經，學富五車，但他看破了當時的社會，無意進取考功名。稱自己是「形骸放浪名癲子，世事糊塗號霧人。」

他在《憤詞》中寫道：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休談學識，莫問行藏。帶醉吟哦，不知東方。幾見台上專權，爭誇戚友，忍睹街頭叫花，孰問親朋。畏冷愁寒，那見雪中送炭；趨炎附勢，偏多錦上添花。獐頭鼠目之夫，卻招美婦；鳳質龍資之士，竟致奇窮。庸人僥倖而成，公卿側目；才子羈遲未遇，牧豎欺心。梟險貪殘，每利市而席厚；仁義中正，恆患病似罹殃。繞膝兒孫，常雲多累；貧居鰥寡，又嘆伶仃。案牘勞神，仕官思為僧道；饑寒交迫，乞丐很補王侯。縱有孔子復生，難言公道；總盼雷公出世，好打不平。」

從這篇《憤詞》中，我們可以看出，盧霧人確實是冷眼看穿紅塵的高人，狂人。

有一次，一個窮漢來請盧霧人寫訴狀，告某富翁霸佔其家祖墳山。盧霧人經過實地考察，認為所告屬實，於是就慨然提筆，幫忙寫下訴狀。那訴狀文筆犀利，證據確鑿，頓時就讓窮漢贏得了官司。

輸了官司的富翁，得知是盧霧人幫忙寫的訴狀，於是對盧霧人恨之入骨。那時，剛好是武寧知縣新舊交替之際。富翁上訴新知縣，將盧霧人抓進了牢房。當然，抓盧霧人也是有個由頭的，原因居然是一幅春聯。

那一年除夕之夜，盧霧人貼了一幅新寫的春聯：「君子固窮，再窮窮不得；小人思變，要變變起來。」

富翁見此對聯，忙請一名惡訟師以「謀反」為名，向衙門遞上一狀。

新任知縣不清楚盧霧人平日為人，接狀後馬上派人查看，果然，那幅有謀反之意的春聯還在，於是便將盧霧人緝捕入獄。

盧霧人雖然遭此不白之冤，牢獄之災，與獄友閑聊時仍然妙趣橫生，凡有問，必以詩兩句回答。

有人問他為何不去考試為官。他答道：「人間富貴花間露，紙上功名水上鷗。」既然不願意為官，為何不去經商謀生？他答道：「從來利藪成冤藪，自古財星是殺星。」

又有人說，秀才學郎中，一撥兩頭通，為何不去學醫？盧霧人答道：「難醫俗病與貧病，莫治詩狂與酒狂。」

在獄中，盧霧人有感於牢獄之災飛來橫禍，一共寫下了十首獄中律詩。

僅錄幾首如下：

之三

世業由來仗筆耕，任他風雨也無驚

誰知霹靂從天降，不意風波特地生

蒙到奇冤遭大劫，拆除實福為虛名

此身渾似籠中鳥，引頸青天叫幾聲

之七

冤陷囹圄苦莫當，吁嗟無食又無裳

蚊真結陣圍長夜，虱竟成堆繞轄床

木押重關同虎縛，鐵環深鎖效龍藏

肌膚削盡唯余骨，和淚聲聲喊彼蒼

之八

幽囚觸目總無聊，度日猶如度歲遙

放出張三來李四，可憐昨夜又今朝

伴倚狗盜雞鳴客，冤待冰心鐵面僚

愁里家山頻夢至，一度風月暗中消

從前面八首詩里，我們可以了解到，盧霧人在獄中是受了不少苦楚的。牢獄之如同地獄，犯人好比奴隸。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受鞭笞之苦。夜深人靜時，做夢都想回家，回到親人身旁。儘管牢房裡困苦不堪，但是，盧霧人還是有點硬骨頭的，他不願和雞鳴狗盜之流同流合污，只是把希望寄托在鐵面無私的清官身上。

之九

東風何事夜偏長，猶抱詩書對月光

縲紲雖羈非我罪，文章有價問誰償

功夫死下難還易，井底生回禍亦祥

知否搖磨多玉就，能經百鍊是金剛

從第九首，我們可以看到盧霧人在獄中還是抱著樂觀思想的。長夜漫漫，他還能對著月光讀詩書。他滿腹文才，最初也還是想得到朝廷的認可的，但是，由於晚清時，朝政黑暗，他的文章無人欣賞，只能以狂士的面目，笑對人生了。他懂得禍福相依的哲理，不斷勉勵自己，希望自己像百鍊金剛一樣堅強。

之十

冤極呼天天亦愁，青天況復正當頭

信無愧怍從頭訴，任有冤誣徹底搜

三宥惟寬春似海，五刑恰當酷如秋

生身幸際唐虞世，父母心腸為我留

從第十首詩我們可以想像到，由於形勢不明，出獄的日子不知何時，盧霧人於是不再狂放，而是比較理智，甚至有點圓滑了。他知道將縣官比作青天大老爺，把當時的社會比作唐虞盛世，希望縣官能明察秋毫，給他洗刷不白之冤。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弱勢者的無奈，無助。他不能一直狂下去，所以，他做不了徐渭和八大山人，不能在牢房裡發瘋，以自我的瘋狂對抗無邊的黑暗。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盧霧人骨子裡不是真的狂。一個讀書人，如果在一個政治清明的社會裡，是想奮發向上，學而優則仕的。他就沒有必要以佯狂來掩蓋自己本來面目的。他的狂，是社會的產物，實出無奈。

後來，盧霧人在族人的具保下，出了獄。新任知縣也從多方詢訪到盧霧人是位正直，無拘無束的落魄文人，寫那那幅對聯，不過是窮秀才發發牢騷而已。於是，將盧霧人訓斥一頓後就當庭釋放了。從那以後，狂士盧霧人的名號傳遍武寧縣內外。

至於盧霧人最後的歸宿，有傳說是他後來跟著農民軍起義攻打縣城，最後不幸遇難。也有說是他晚年飲酒過度，體力不支，失足落水，不幸身亡。究竟真相如何，竟然也是一團霧水，叫人摸不著頭腦。

盧霧人以布衣之身，因狂士之名，在武寧縣誌中佔一席之地，為武寧山水增添色彩，也算是一個傳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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