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漫步 周雨霽：窗帘

窗

簾

窗口飄出了帘子，天就亮了。

讀過三毛的《周末》之後，我竟對窗帘執著起來了。三毛在台灣的家裡度過了一個幽閉而又陽光的周末，對著那一室寂寂，三毛開始縫裙子，父母離家之後她便拿起了繡花針，再一抬頭卻已是萬家燈火，她說：「要是這條裙子是一幅窗帘呢！」在駭然心驚的黑暗之中，她在等荷西回來，窗口飄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寂寞如影，寂寞如隨，舊歡如夢，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捨它倒是不自在也不必了。

這樣的黑就像繡花針掉落剛好扎在腳上，不知所措，可這黑也的的確確是三毛親手營造的，是他親手營造的，是我親手營造的。三毛將大門一層層的下了鎖，連那串鐵鏈也給它仔細扣上，窗子全關，窗帘，是拉上的。

我是見過這樣的窗帘的，在他的家裡。

四年前，我去見他最後一面，我是拿著他給我寫的信去的。一層又一層的樓梯上都不見人，腳下格外沉悶，那可能是我上過最慢的一次樓梯了，一步，又一步，每走一步，心裡都在渴望著一次轉機，每走一步，就看看手中的信。在有窗戶的樓梯拐角處，我停下了，沒有窗帘，能看見外面四季常青的樟樹，有微風吹過的樹葉聲，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幾層樓，抬頭向上看，還有好幾層台階，知道自己還沒有走到盡頭，要是走到了盡頭，他就出現了，但要是走到盡頭才能看見他，那我寧願不走。

盡頭還是到了，但最後幾步台階我還沒有走，一剎那，緊張和害怕竟隨著風聲讓我不知所措，我下意識地轉身，往回走，下台階，空蕩的樓層恐是要將我吃掉了。良久，站定後，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又接著朝上走，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一步又一步，外面的風聲讓樓道里變得安靜極了，盡頭處的門卻還沒等我敲就突然開了。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波瀾，我們就這樣互相看著，沒有說話，單單只是那幾步台階的距離，竟讓我喘不過氣，我們沒有表情，沒有手勢，我匆忙地走上最後幾步台階，進了門。

房間里是黑壓壓的一片，窗帘是被緊緊拉上的，由於是白天，窗帘映出了窗戶的輪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窗帘，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房間，看來他的情況比我預料的還要糟糕。我把一直攥在手裡的信放到桌子上，「這是你寫給我的，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你把它帶走吧，你什麼時候回來就再還給我，這信可是我的，我是一定還要的，」我故作平靜的說，這種黑暗真是把人壓迫到病態。我抬頭看他，他坐到了沙發上面，因為太黑，我始終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看見沙發上的一把吉他，想必在我來之前，這個房間里還不至於那麼寂靜，我們就這樣一直看著彼此，我站在門口的桌邊，他坐在對著門的沙發上。

我們正在經歷一場離別，不得已的離別，我和他一起衝破了所有桎梏，卻在快要圓滿的時候，他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因為他頭腦里的另一個意識又開始不安分了，而至於這段時間是多長，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最讓我絕望的。此時的他就像房間里的黑一樣，遙遙不可及，吞噬著一切，是他親手把窗帘拉上的，是他無法面對帘子外的一切，是他，想要離開這兒了。我是不會把窗帘拉開的，我得看似不在乎的去和他告別，我得替他拉上心裡的帘子，這個時候，無論是這個房間，還是他的心裡，一旦有刺眼的陽光進來，那都必定是致命的。

我開始啜泣，我慢慢地，又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這種難受和煎熬實在是憋不住了，我站在他面前，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憂鬱的眼神里透露出的痛苦讓人心疼，這雙眼睛再也沒有陽光的神韻了，我顫抖著問他：「你是不是要有足夠的時間去讓自己變得強大，然後再回來找我？」我這樣安慰自己也安慰他，我希望我們都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下一段黑暗如房間的未來。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淌下了淚，透明的，澄澈的，此時我已泣不成聲，他抹去了自己的眼淚故作堅強，「是的，我一定會回來的，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變得足夠強大。」

走出門，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告別結束了，無聲無息，走之前，我再次告訴他，信我還要的，要還給我。我要幫他鎖好門，拉好窗帘，等他回來把信還給我。殊不知，在不久之後，我的心也好像被拉上了窗帘。

母親推開我的房門喚我起床，我往左翻了個身，透過窗帘，看見了外面若隱若現的太陽，一瞬間竟好像忘掉了那個黑漆漆的房間。

我房間里的窗帘是從來不拉開的，窗戶外面是一條街道，每每早上六七點鐘的樣子就能聽到聲音，不多也不少的行人來來往往，車聲，腳步聲，談話聲，還真是定時在每天清晨響起，比雞鳴還要準時，這或許是我一直拉上窗帘的原因了，怕吵。母親每每打掃我的房間時她也從不拉開窗帘，對於母親這樣一位全職太太來講，拉上窗帘好像就能不讓外面街道上的灰塵到家裡來一樣，明明窗子是關上的，窗帘也是拉上的，可是母親總是嫌灰塵大，每每臨近春節，母親年年都要念叨：「家裡的窗帘該卸下來洗洗了，」每年都會這樣打算，而窗帘也確是一直老老實實掛在上面的。

我房間里的窗帘是米白色的，上面有用紫色絲線纏繞的花，不同高度的花型是不一樣的，這幅窗帘伴著我有八年的時間了，說不出名字的花，向同一方向蔓延的莖葉，圓圈裡的亭子，都是我早上睜眼就能看見的景象。父母房間里的窗帘是一樣的，所以有時候在父母的床上醒來也能看見相同的景象。在進到我的卧室之前要經過客廳，而客廳里的窗帘是與其他房間里的都不一樣的，但同樣也是從來不拉開的，客廳里的窗帘顯得更為大氣，倒也沒有那麼多好看的花紋，因為我們一直用一樓客廳，所以這個客廳里就只有深棕的木地板和這幅窗帘了，雖有好幾個燈但也從來不開，所以這裡的黑總讓我想起那個房間里的人。

自從那天從他家出來之後，我房間里的窗帘就被自己拉得越來越緊了，是連一個角都不能露出來的。等窗口飄出了帘子，他就回來了。

夜晚，我左躺著望著窗子，風吹不進來，也就看不到帘子的飄動，在一片黑暗裡，從窗透進來的一點月色就格外迷人，因為窗戶的緣故，月亮就成了長方形，不同的夜晚，月亮有明有暗，但形狀一直不變，深夜偶爾的汽笛聲傳來，車燈忽閃忽閃，映在米白色的窗帘上就像極了皮影戲。無數個夜晚，無數個夢裡，我都一直在等他回來，望著那窗帘，想著他會不會突然就把它拉開，好讓我看看外面或圓或彎的月亮，我是真的看厭了這四四方方的月亮。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對著這夜色悵惘，不知道他是否變得足夠強大，不知道他能否在深夜做一個好夢。

朋友說他不會回來了，我偏不信，我偏要等，我偏要等那四四方方的月亮變圓。父母為此傷透了心。那段時間裡，父母會陪著我一起看那個討厭的四四方方的月亮，他們是從不開口安慰我的，他們只給我講我的小時候，那個活潑潑亂蹦亂跳的女孩兒讓他們想念，我怔怔的看著窗，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等不來，父母講的話我是一句也沒有聽見，見我掉了眼淚，他們就幫我擦掉，之後就什麼都不講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房間的檯燈徹夜不關，他們對著同樣的窗帘不能眠，母親總掉淚，父親總嘆氣，而我卻已在月色下累得閉上了眼。

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嗎？在時刻的自我救贖中，我一遍又遍的找不到回應，前兩年，喪失理智的那顆心終日遊盪在白天黑夜，杳無音信的等待確是讓人瘋了，我注意不到身邊人的樣子，我自顧自的放任那孤魂野鬼，每一次夢見他回來了都是一根針扎在心上，連在夢裡都不能放過我，我想不明白，我就一直在等，是不是時間還不夠長，是不是他也如同我一樣痛苦。四年過去了，等了四年，我失去了自己的四年，我看了四年的四方月亮，無奈等待一直藏在黑暗的房間里出不來，慢慢的，我開始失去耐性，終是等不下去了，太磨人了，真正的自我救贖開始在某個不知名的月色里，時間總歸是要走的，我越來越少能看到那四方月亮了，也鮮少在那種黑夜對著窗帘消磨月色了。

我決定，我要把窗帘拉開了。

清晨的陽光來的正好，睜開眼看到窗帘頓時愉悅，那些紫色的花真漂亮，閃閃的真惹人愛，米白色和紫色再加上陽光的顏色，那景象可真是絕了，父親推開我的房門來到床邊給我一個輕輕的吻，我們都咯吱咯吱地笑了，父親去上班了，我聽到了母親在梳妝台前的聲音，我立馬翻身起床，順手拉開窗帘看看外面街道的光景，不是拉開一個角，是全部拉開了。陽光在樓房間自如穿梭，街道上清晨的香氣撲面而來，看到了提著菜籃的阿姨們，拿著豆漿油條的小孩兒們，二樓的窗邊是個極佳的地方，因為你能看到街道上的一切但街道上的行人是不會想到有人正在欣賞他們清晨的樣子的。走出房間，來到空蕩蕩的客廳，我又把窗帘拉開了，頓時，溫柔陽光撲向房間，母親看見我先是詫異，後又咯吱咯吱地笑了，這一次她沒有嫌灰塵大了。

四年的時間是怎麼把窗帘拉開的呢？那個有他的黑房間讓我不再惦念，那一個個黑暗的夜早已吞噬掉了我的心，那個四四方方的月亮我是真真正正的看厭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讓父母陪我看那個四四方方的月亮了。樓梯的盡頭是他，四年的盡頭也是他，但生活的盡頭不是他，生活又如何有盡頭？既然有了刻骨銘心的道別就再無希冀了，既然有了不問歸期的等待就再無遺憾了，你來不來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是確實等過你的。

但是，我不能再等父母一點點的變老。

我決定拉開窗帘，拉開心裡的帘子，全因為我的父母，父母深情是如何再也不能等下去的了，四年，是我一直在不問歸期的等他，也是父母一直在默默地等我。我願一直一直拉開房間里的帘子，我要看那清晨的太陽，我要看那或圓或彎的月亮，我要看父親和母親在每個晚上都能安然入睡，我要眺望自己將來的日子，堅定且勇敢。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不日夜企盼日夜在心裡煎熬了，那封信既然是我的就一定會還到我手上，至於是什麼時候，至少不是現在，這種信念已是帘子之外的信念了，帘子外面有風，有風他才能夠知曉，既然隨了風就不要再回到這房間里來了，因為帘子是新的帘子，再回來它恐怕就不認識了。

父親打趣我說：「等你什麼時候結婚我們就把這幾間房重新裝修一番，給你換上新的帘子，」我撲向他的懷裡，特別小聲地回答他：「我才不要新的帘子呢，因為我已經捨不得這舊的帘子了。」

突然想起三毛的周末來，是陽光的周末。

因為在父母回來的時候，母親馬上問起她的周末來，她亮著眼睛喊著：「都忙不過來吔！只有早飯是在家裡吃的，亂玩了一大場，電話又多，晚上還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編者按：這是一篇交織著愛情的酸澀和親情的溫暖的好文章，文中合而又開的不僅僅是窗帘，更是象徵著主人公心頭的窗戶的開合。一度拉緊的窗帘，也會隨著歲月的逝去和親情的撫慰而再度拉開，讓簾外的陽光溢滿心間。

編輯：賓筠

校對：黃韻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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