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和豬熊的故事

1

我夢見自己穿著一襲黑色羽衣，一抹淡淡的藍色在雙翅間閃著金屬的光澤，若隱若現。短小精緻的喙，小巧玲瓏的腳，而最迷人的是脖頸那一圈火焰似的紅。

我在自己的美夢裡沉醉了一夜，直到被樹林里那條嘩啦啦的小溪叫醒，才睜開眼睛。撲拉撲拉翅膀，飛到小溪邊，岸邊的石頭恰好可以駐足而上，照個影兒。今天早晨，我飛向那塊石頭時，心裡依然懷揣著一絲希望，說不了這次真的美夢成真了呢。

初夏，清晨的風微涼，岸上的楊柳扭動著妖嬈的身姿，水中的倒影比岸上的還要婀娜多姿。

我站在石頭上，往水裡看了一眼。一身灰褐色的羽毛，亂七八雜地夾雜著幾綹黑色，看看屁股後面，還是那副破扇子一樣的尾巴。我抬起頭，看看岸上的柳枝，還在不停地扭來扭去，突然特別想罵鳥，不過，最後只化作一聲輕嘆。

我沒有變成昨晚夢裡的那隻高雅俊美的燕子。我還是我，我還是一隻麻雀。

沒有太失望。我還夢見過自己變成了一隻老鷹呢，我銳利的眼睛能看到千米以外，扯著雲朵，飛越沼澤和沙漠，飛越叢林和高山。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鸚鵡，我不但會說人話，還能猜透人類的想法，我簡直就是鳥類的福爾摩斯。我聽說麻雀還可以變鳳凰，不過鳳凰還從來沒到我的夢裡來過。類似於老鷹，鸚鵡，這樣的夢不勝枚舉。如果每次都因為醒來後我還是一隻麻雀而失望，那我肯定早就絕望而死了。

我是一隻麻雀，生活在這片方圓兩公里的樹林里，我媽從小就告誡我，千萬不可以飛得太高太遠，活動範圍必須控制在三千米以內，而且，不可以單獨出門，必須和大傢伙一起覓食，切記切記！最後我媽還總是用超乎尋常的嚴厲口吻恫嚇我，說我要是不聽她的話，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還有被大風刮跑的危險。

在我剛剛羽翼稍豐時，挑戰過我媽的話。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劫難。

那天，我在樹林里實在憋屈的慌，就連聽見小溪嘩啦啦的聲音都覺得煩躁。我要去看看樹林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晴天，陽光柔柔的，暖暖的。我站在樹枝上感覺穩穩噹噹，連頭上的羽毛都一動不動。

「沒有風，一定刮不跑的。」我這樣對自己說。

我在樹林里穿梭，我知道只要記著朝一個方向飛，就一定能飛到外面去。不一會兒，我的視線就沒有了樹木的阻擋，我飛了出去。原來這麼簡單，原來樹林外面是這樣的，綠油油的山坡，還有金黃的油菜花。我一邊陶醉於新鮮的美景里，一邊為自己的能耐沾沾自喜。

我知道我現在馬上要超過我媽給我規定的危險範圍了。但是，好奇最終戰勝了理智。哪個孩子不好奇？那個青春不冒險？也就糾結了一會兒，我就又飛到了空中。

通過這樣的視角看大地，真是別有一番情趣，像一張綠色與黃色相間的大毯子一樣，偶爾在大毯子的邊角能看見幾株梧桐樹，那樹影像毯子上綉了花。我還偶遇了兩隻斑鳩，他們好奇地看了我一會兒，一定是覺得我這麼一隻小麻雀，竟然自己往外飛，膽子也太大了點。不過，人家有人家的事，沒閑工夫管我。

有些累了，我落在一小片空地上蹦躂了一會兒。太陽高高地掛在天空，應該是晌午了吧，感覺肚子也餓了。我蹦躂到一條小路上，往前一望，看見小路的那頭有一大片房屋，我興奮極了，我確信那裡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再次飛了起來，朝著村莊。絲毫沒有預感到，我將要面臨的一場劫難。

村頭的這戶人家，院牆高高的。我不害怕人類，經常見到他們在樹林里經過。雖然，偶爾碰到有壞人拿著彈弓瞄準我們，但是那畢竟是少數。我想飛到院牆上去，看看這家主人有沒有在院子里曬穀子，或者有這家的雞鴨吃剩下的麥粒也行。但是，試了幾試，還是失敗了，或許是今天體力消耗太大，也或許我的小翅膀還差幾根強健的羽毛。最後，我還是選擇從人家的門縫裡鑽進去。

我蹦躂了好幾圈，什麼吃的也沒找到。餓得我頭暈眼花。這時聽見幾聲「嘰嘰」的叫聲，循著弱弱的聲音，抬頭看見房檐下有一個燕子窩，兩隻小雛燕探著小腦袋，張著小嘴巴，原來是燕子媽覓食回來了。燕子媽一個一個地喂，她騰空煽動著翅膀，尖尖的嘴巴小心地碰著小燕子，小燕子唧唧喳喳，吃得心滿意足。

燕子媽媽真漂亮，真溫柔。小燕子真幸福，有這麼豐盛的食物。還有它們的家，白色的半弧形緊貼著牆壁，看起來又奢華又牢固。與我們的那個用樹枝胡亂搭起的窩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看著看著，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雖然我媽不漂亮，雖然我媽從來不喂我，雖然我的家就是幾根樹枝，但是我現在非常想我媽。

我媽不像燕子媽那樣做，是因為我是一隻麻雀，麻雀有麻雀的人生，我媽疼我像世界上所有的鳥媽媽疼自己的孩子一樣。其實，知道這個道理，是很久以後，很久以後我遇到了一隻熊。

越哭越沒勁兒。等我哭完，想從這家出去，朝著來時的路飛回去時，這才發現我連路都走不成了。

太陽已經西斜，燕子一家已經結束了一天的覓食，擠在窩裡沐浴著太陽的餘暉。等這家主人回來吧，聽天由命，他們要麼把我踩死，要麼給我點吃的然後放我飛走。

要不就說我命夠強，我媽後來也這樣說我。小時候沒人照顧我，也沒餓死也沒渴傻。一次被大雨淋得差點沖跑，在窩裡睡了十來天，自己又好了，能飛也能吃。

正如大家此時預料的一樣，我被這家主人餵了幾粒穀子，又活了，在他們家籃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把我放到大門口。還好，我飛離樹林不算太遠，腦子也沒壞，記得來時的路。

命運就是這樣，總是要經歷一些磨難，才會明白許多道理。比如，人類里有壞人，更有好人，雖然我不善於發現壞人。比如，生活要知足，不要總是去羨慕別人，自己內心的低自尊，只會讓自己缺少安全感。還比如，要多聽媽媽的話，不然下次真被大風刮跑了，我就沒那麼幸運了。

我是一隻小麻雀，我還活得好好的。要不然，我哪有機會給大家講後來發生的故事。

後來的故事，是一隻麻雀和一頭豬熊的故事。

2

豬熊不是豬，是熊。

按說，一隻小麻雀說自己遇到了一隻熊，不會有人相信的。

但是，人生就是一個謎，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謎底。

自從那次逞能飛出樹林的經歷後，我學得乖了許多，不再胡思亂想。白天就跟著大傢伙到附近覓食，有好幾次還飛到了我去過的那戶人家。燕子的窩安然無恙，春暖花開的時候，總是有小燕子嘰嘰喳喳。冬天時，窩是空的。我知道他們飛去南方了。不過，我不知道南方是什麼地方，我猜想那一定是個遙遠的地方，那裡一定非常美麗，要不然，為什麼燕子一家每年都要飛去一趟呢。

樹林里的那條小溪日夜不停地嘩啦啦地流淌著，那裡是我棲息的樂土，也是我心靈的樂園。不出去覓食的時候，我就到小溪邊，有時候一蹲就是一大晌。

小溪在夜晚時尤其漂亮，這沒有誰知道。作為一隻麻雀，一到傍晚就必須得各自回到窩裡睡覺，因為什麼都看不見。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因為我能看見星星，能看見小溪里倒映著的閃爍的星光。

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時，總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句話真對。我想上帝一定偷偷給我關上了某一扇門。所以，才讓我擁有一雙能看見黑夜的眼睛，讓我得以思考。

夜深林靜的時候，我獨自一人飛到小溪邊，蹲在那塊石頭上。美麗的星空下，只有我和月亮作伴，靜悄悄的，我彷彿穿越了另一個世界。

我常思考一些問題，比如我為什麼是一隻麻雀，當然這問題令人費解，從來沒有誰給過我答案。我還常常琢磨其他鳥的生活，比如啄木鳥在樹榦上逮蟲子看起來日子過得有意義多了；還有斑鳩，他們總是比翼雙飛，真讓人羨慕；還有那隻小黃鶯，長得好看不說，唱歌也那麼好聽.....深夜，我一邊發獃，一邊反思，有時我不確定自己我還算不算是一隻正常的麻雀。

我挺擔心的，如果一隻麻雀夜裡不老老實實呆在窩裡，總是蹲在小溪邊發獃，被誰知道了，一定會認為我是只傻鳥，肯定是有病。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只要白天他們把我當成一隻麻雀就行了，至於晚上，我是不是麻雀連我自己也不確定。

哪有麻雀能看見星空的？不過，後來，我發現這根本不算什麼。 這世界太大了，無奇不有。我後來要講的的故事，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我很享受這夜間的靜謐時光，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世界。這感覺很美妙，讓我沉醉。

直到那天夜裡，一團黑乎乎的不明物闖入我的世界，我的生活開始慢慢發生變化，直到被顛覆。

那天的星空一如既往的清澈，美麗，水面上的波紋一眨眼一眨眼的，我正在琢磨著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問題的問題，突然聽見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我站直身子，把藏在翅膀下的腦袋探出來。聲音越來越近。這裡向來很安靜，除了夏夜的風吹得樹葉嘩嘩響，就是此起彼伏的「嘰嘰吱吱」的蟲鳴聲。這一陣異樣的響聲，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那傢伙走到小溪邊，停在那棵柳樹下。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身上，我看見他渾身毛茸茸的，不像鳥的羽毛，最主要他沒有翅膀，我確定這傢伙不是這裡的，他一定來自於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因為在這方圓三四公里內，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我都認識。

我暗自端詳著。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和他相比，我簡直就是一隻小螞蟻。

「這傢伙太奇怪了。」我對自己說。

夜越來越靜，月光越來越明亮，風也越來越涼。我抖了抖羽毛，再也沒有耐心等下去了。他已經站了好久，一動也不動。我確定他沒有看見我。我那麼小，又是在深夜，他即使看見也一定以為我是片樹葉。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鳥兒？」我問自己。這真是一個問題。

我又耐著性子看了好大一會兒，那傢伙還是一動不動。他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惆悵，因為他就那麼一直凝視著水面。

「這是我的地盤，我怕什麼，再說，我會飛，如果他發威，我撲拉一下翅膀就飛走了。」我這樣想著，再也遏制不住好奇心，決定湊近他，一探究竟。

「喂，你是誰？」我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似乎沒有聽見，連我站在他的肩頭他都沒感覺到。好吧，不怪他，誰讓我這麼小呢。況且從他現在一直凝視水面的憂傷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抖了下翅膀，蹦了起來，總算夠到了他的臉，準確地說是下巴，我用力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

「你是誰？」我重新問了一遍。

「我是一頭棕熊。」他似乎對我的出現一點不感到詫異，跟看到路邊的一根小草一樣平靜。

「豬熊？我見過豬，和你不一樣。」我說。

「我是熊，不是豬。」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總算看了我一眼。

直到天快亮了，我也沒搞明白他是一頭什麼什麼豬，哦不，一頭什麼熊。

我覺得我得回家了，我媽看見我與這麼一個怪物在一起，會害怕的，也或者會打斷我的腿。

太陽按部就班地升了起來。我照常隨大家去附近覓食。

我對昨晚的奇遇沒放在心上。我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那只是其中的一個，也不一定。

3

人生如夢，世事無定。正因此，很多故事，我們都是知道開頭，卻猜不中結尾。

比如，我與那頭豬熊的的相遇。一開始，我僅僅以為那是一個奇怪的夢。

月光如洗，夏夜的風柔而涼爽。當我今晚再次來到小溪邊時，那頭不是豬的傢伙，和昨天一樣，在那棵柳樹下，孤單而又惆悵地看著水面上搖動的星光。

雖然我對他一無所知，但至少知道一點，他不是在等我。他從哪裡來？為什麼到了這裡？他是誰？走近他，或許，我只是好奇。

「豬熊，你從哪兒來？」和昨天一樣，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我一直沒找到更合適的我能與他對話的角度，感覺那兒離他最近。

「棕熊，不是豬熊。」他渾厚的聲音好像不是從嘴巴里發出的，音量不高，卻震得我搖搖晃晃。

「豬--熊。」我再次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他看了我一眼，嘴巴張了張，最終不再強調他是什麼熊。其實，後來，我才明白怎麼回事，那不怪他。他發所有類似的音都是分不清。大概是地域的差別。

「算了，隨便你吧。」或許注意到我剛才在他肩膀上搖晃了幾下，他的音量又壓低了些，「你想知道我是哪兒的？」

我用嘴巴啄了一下他毛茸茸的肩膀，表示自己強烈想知道答案的心情。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山上是茂密的森林，高大的雲杉，松樹，一年四季鬱鬱蔥蔥。我住在一很大的樹洞里，太陽每天都能照進洞口，因為樹洞正好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那裡有兩棵老松樹，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一起，在它們中間正好有個被雨水沖刷成的洞，那就是我的窩。在我的樹洞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河谷，夏秋季節，河谷美麗如畫。我喜歡那裡，我喜歡早晨和黃昏時在森林裡覓食，那裡有綠瑩瑩的苔蘚，還有很多甘甜的草葉，不覓食時我就在樹洞里睡覺，不然，就在洞口發獃，享受河谷里美麗的景色，還有各種美妙的聲音........」

我安靜地蹲在豬熊的肩膀上，聽他絮絮地講著，偶爾抬起頭看看他。我看見豬熊的眼神充滿了溫柔和甜蜜。

「山有多高？河谷，是不是就像這條小溪一樣？」我對他這番描述充滿了好奇，忍不住問他。

「我沒辦法告訴你山有多高，也無法形容河谷有多麼壯美，你必須要親自去看一看才能知道。」他低下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我不該打斷他甜蜜的回憶。因為他眼神里的溫柔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了。還好，不是昨天的那種鄙夷的眼神兒，他並沒有因為我的孤陋寡聞而嘲笑我。

「你曾經住過的地方那麼美，為什麼來到了這裡？」這算是我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了。

「因為我不想再做一頭熊了。」他望著水面上搖擺不定的波光，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輕輕地說。

我不需要再問他為什麼了。因為這個問題我知道答案。我是一隻麻雀，我做過很多美夢，我曾經幻想自己變成一隻燕子，變成一隻鸚鵡，變成一隻老鷹，甚至變成一隻鳳凰.......我沒有把這些異想天開的夢話告訴豬熊。他又沒有問我。況且，我更喜歡聽他說話。

月亮隱去了半邊臉，似乎快要天亮了。

「麻雀，我得走了。一會兒被人看見了，我準會嚇到他們，即使他們不害怕，我也擔心他們會弄死我。在他們眼中，我肯定不是什麼善類。」豬熊竟然知道我叫麻雀，心中竊喜了一下。

同時，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就是我。因為我是一隻不正常的麻雀，所以才會跟一頭熊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

「還能見到你嗎？」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答。

我明白。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而所有的分別也都是必然。這些深深淺淺的緣分，有的，能夠彼此溫暖；而有的，只不過是擦肩而過。

不管我還能不能見到豬熊，現在我都要回去，跟著大家去覓食了。

4

我知道，我是一隻麻雀。

其貌不揚，語不驚人。

林子里的鳥，隨便誰，都比我好看。一身褐色的羽毛，像那片荒廢的土坡一樣，一年四季，顏色始終單調如一。

雖然，小時候我媽總誇我漂亮，但是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是我媽，天底下所有的媽都會認為自己的孩子最漂亮，就連屎殼郎的媽也會覺著小屎殼郎又香又美。

我不會唱歌。每天清晨，整個林子里，各種鳴叫此起彼伏，遠近應和，而我只會「啾啾」地叫上幾聲，我不喜歡一直叫個不停，自己聽著都覺得枯燥無趣，除非回應同伴時，我才會出聲。

有時，在附近村裡覓食，遇到緊急情況，大家一哄而起，一陣嘰嘰喳喳，驚天動地，我就混在他們中間，飛起，或者落下。他們常常因此鄙視我，說我不合群，說我自私，說我根本不是一隻合格的麻雀。

我不快樂。悲傷如影隨從。

我曾經試圖獨自飛出樹林，可是剛剛飛出了三千米的界限，就沒了力氣。那天，如果我被捉了關在籠子里，一定會在屈辱中死去，如果不是被施捨了幾粒穀子，也肯定已經命歸黃泉。

孤獨有時像一片沼澤地，我深陷其中，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擺脫。小時候，我的兄弟姐妹們圍著我媽說笑，或者同伴們在樹枝間打鬧嬉戲，我就躲在角落裡，看著他們一片祥和，快樂，我總是忍不住想哭，覺得自己是個另類，被遺棄在了另一個世界。

孤獨和黑夜是孿生姊妹。我不知是黑夜讓我孤獨，還是因為我孤獨才得以有一雙能看見黑夜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在夜晚到小溪邊看看星空，不能在寂靜的黑夜裡發發獃，或許此生更了無生趣，也或者我真的已經在孤獨中死去。

不開心時，我要麼一整天悶不吭聲，要麼用小腦袋往樹榦上撞，我媽只認為我性格古怪，很多時候都遷就我。

其實，我的孤僻和自虐，完全出於一種無助，無奈，無力。但是，我又不知這些不名的感受緣於何因。我不明白，我媽更不明白。因為她認為作為一隻麻雀，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天都能找到食物，她和她的孩子們每天都能健康，自由地在這片樹林里飛翔。

後來，我長大了，慢慢適應了一隻麻雀的生活。我為自己默默建造了一所房子，這所房子沒人能看見，更沒人進來過，它在我的心裡。它讓我的夢有了依託，讓孤獨無助的靈魂得以停泊。

每當夜深林靜，小溪嘩啦啦地流淌著，夜風輕柔地吹拂著羽毛。我站在水邊的石頭上，打開門窗。此時，我聽見林子里的蟲鳴，像一首簡單而又動聽的樂曲；我看到星光搖曳的水面，像一個近在咫尺的的奇幻世界。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在某個時刻，我會突然明了，那些平日里不明的情感，那些無力的掙扎，大概就是因為那些奇怪的夢。那是霧裡的輕紗，美麗，飄渺，遙不可及。但是它卻始終像一盞神燈一樣，無時無刻不蠱惑著我的靈魂。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不完整的，而生命猶如一個輪子，即使殘缺，也要不停地旋轉。有的是原地打轉，而有的是不停向前，在這從不停歇的旋轉中，如果能遇到自己的那枚楔子，生命才能得以完整，人生才能得以圓滿。

人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屬於自己的楔子。

而我，一直在原地打轉。我不知如何讓我的人生圓滿，也不知去什麼方向可以遇見我的楔子。

終於有一天，我的手碰到了夢的一角。直至後來，夢像水底的小魚一樣，每當陽光灑滿水面，就慢慢浮起，最後，被我捧在手心。

而，那一天，就是我碰到豬熊的那一天。

我常想，如果我看不見美麗的星空，我就不會去小溪邊發獃，我就遇不到那頭豬熊。

如果沒有遇見豬熊，如果不是他告訴我他是因為不想再做一頭熊才離開了美麗的家鄉，如果，他不告訴我他要一直往北走，我就不會愛上一個這麼奇怪的傢伙。

不愛上他，我就永遠是一隻麻雀。我就不會用盡全力，往南飛。而往南飛，不是為了到達溫暖如春鮮花滿地的暖國，而是為了終極那個冰天雪地萬物封凍的世界末端。

但是，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 如果，真的有如果，就不會有這個豬熊往北，麻雀往南的愛情故事了。

5

愛情是有魔力的，總會讓你愛上同一類人。因為我們都渴望完整。

正因此，我愛上一頭熊，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但卻又是那麼的順理成章。

我第三次見到豬熊時，感覺已經很熟悉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大概形容的就是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豬熊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我不問。我幹麼要問這麼一個多餘的問題。這種多餘就像我昨天還在擔心今天能不能見到他一樣多餘。

我又再次見到了他，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抬頭仰望，覺得今天的星空特別亮。月亮像一面大鏡子，我幾乎可以看見裡面倒映著的我和豬熊的影子。一顆鑽石一樣的星星依偎在月亮身旁，月光如水，把整個星空照耀得如一片清澈遼闊的海面。此刻，我突然覺得天上和地上，竟是如此的美好和相像。

「豬熊，你說你不想做一頭熊，你想做什麼？其實，我也不想做一隻麻雀，但是我還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這問題滿似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的茫然。我問他時，依然是蹲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做一頭北極熊，我嚮往那個被冰雪包裹的世界。在那裡，我會建造一所冰屋，你看我這手掌，雖然看起來有些粗鈍，但是我覺得我可以砸開冰層，抓到最肥大的鮮魚......」豬熊攤開他的手掌，像一個磨盤一樣。我實在好奇，忍不住蹦了下去，落在他的手心上。天吶，我的個頭兒還不如他的一根手指。

「你知道北極光嗎？那簡直是一種最神秘最漂亮的光，連想像也無法企及。我聽說那是一隻神奇的狐狸在白雪覆蓋的冰層上奔跑時，它蓬鬆的尾巴掃過雪面，揚起了晶瑩閃爍的雪花，飛揚的雪花一路延伸到天空，形成的一束光。我想，我一定可以看見北極光，說不了我還可以看見那隻狐狸。」豬熊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美好的憧憬之中，因為我又看見了他溫柔而又甜蜜的眼神。我喜歡他現在的模樣，美好而又單純。

我站在豬熊的手心裡，覺得他像一個靜謐安詳的港灣。

「麻雀，你剛才說，你不想做一隻麻雀，為什麼呢？」他終於想起，他是在和一隻麻雀說話。

我抖了抖羽毛，重新蹦到了豬熊的肩膀上，因為我覺得我在他手心裡說話，離他有點遠，我有點擔心他聽不到。

「因為我不快樂。我媽不能理解我，總是說我性格古怪。我沒有朋友，他們說我不合群。其實，我已經很努力地對待我身邊的人，我希望我能帶給他們溫暖和美好。但是，我卻發現我越努力越適得其反......」我把我的苦惱和疑惑一股腦都說給了豬熊。

「麻雀，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愛你自己嗎？你記住——你得先懂得如何愛自己，才能得到別人的愛護！」豬熊低下頭看著我說。

我沒再說話。風也沉默了，小溪也沉默了。

豬熊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切割了我一直以來混沌的思想，冷靜而又簡短的追問和忠告像明晃晃的刀刃一樣，給我的大腦劈出了一條光亮的通道。

月亮把小溪照得如白晝一般，我清晰地看見了豬熊的模樣。他圓圓的眼睛充滿了智慧和堅韌；不說話時，總是緊抿著嘴唇，嘴角微微上揚，像一個任性單純的孩子；他頭上的棕毛又密又厚，裡面躲藏著兩隻小巧的半弧形的耳朵。

這傢伙！真是又酷，又帥，又可愛。

此刻，我想表達一下我對他點化之恩的感激，同時也想告訴他我對他的喜愛。平時，我對別人表達這種心情，總是用翅膀胡亂拍打對方的身體，不分部位，有時激動過分了還會把對方打得嗷嗷叫。

我在豬熊的肩膀上扇動了好大一會兒翅膀，他都似乎沒有感覺，真不知這傢伙是太遲鈍，還是身上的毛太厚了。我只好蹦了起來，想用嘴巴使勁啄一下他的臉，但是，最終還是只啄到了他的下巴。

豬熊低下頭，看了我一眼，充滿笑意。

我不再擔心晚上見不到他。因為他已經告訴我，他會在這片樹林里呆上一段時間，白天他自有去處，也不用擔心他的安全問題。我對他的每句話都深信不疑。

直至後來，豬熊的每一句話都能變成我心頭的一顆痣。

愛情，是一種病。無葯可治。

我的愛情來的並不突然。因為我已經在小溪邊等了無數個夜晚，雖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是在等誰，也並不知道我等的是誰。

「麻雀，好好的！」豬熊說。

「豬熊，明天見！」我答。

5

我喜歡夏天，尤其這個夏天。

夏夜，穿林而過的風格外的溫柔，舒爽。風吹過，莎莎的樹葉聲像一首小夜曲。小溪的流水聲總是比秋冬季節更悅耳動聽，泠泠地擊打著溪岸，不緊不慢，輕吟低唱，像一對戀人一般耳鬢廝磨。

夏夜裡最活躍最嫵媚的，當數岸上的那棵柳樹了，一整夜來回踱著細碎的舞步，細長的柳枝繞著細長的柳葉，即便再寂靜的深夜，也能被她妖嬈的腰肢扭動得活泛起來。

在最晴朗的夜晚，月光像碎銀子一般灑滿整個水面，亮晶晶的，如一幅白色的大畫布，布上畫著柳枝的影兒，月亮的影兒，還有我和豬熊的影兒。一陣微風拂過，這幅畫突然就起了褶皺，更加生動有趣，看著看著，只消一會兒，風停了，所有的影子又都變出了清晰的模樣。

寂靜的夜晚，只有我和豬熊在說話。我喜歡靜靜地聽他說，像個孩子痴迷地聽大人講著一個個美麗的童話。

神秘的原始森林裡，樹木參天入雲，枯木上綠油油的苔蘚像綠毯子一樣軟綿綿的。樹林里穿梭著麋鹿和野兔，低矮的樹冠上掛著風鈴一般的蜂巢，蜂蜜香甜無比，河谷里遊動著成群的魚，又大又肥。一年四季，那裡猶如一幅變幻的畫卷......

豬熊低沉的聲音，不由得讓我沉醉，我一邊聽，一邊想像。那簡直是一個童話世界。

美麗的夏夜裹了一層甜蜜，厚厚的，美美的。

雨，偶爾也來。

那晚，我和豬熊正聊著一個奇怪的問題，突然就落下了豆大的雨點。我這小身板，還沒來得及躲藏，已經被淋得水濕，翅膀抖了幾下，還是飛不起來。豬熊看著我，不動聲色。這讓我有點生氣。

「你這隻豬——熊，不能幫幫我嗎？」我使勁蹦了一下，啄到了他的下巴。其實，以前，我也在夜裡突然遇到過大雨，我總是能快速地找個地方躲藏起來。今天，有豬熊在，我就無端地變得柔弱了起來。

「你作為一頭鳥，雨天飛不起來，長一身羽毛做什麼，乾脆薅乾淨做掃把得了。」這傢伙在說風涼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豬熊總喜歡稱我為「一頭鳥」，而我，也總是不自覺地稱他為「一隻熊」。我明白。我們已經不自覺地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同類。

而，我是一隻鳥，他是一頭熊，這是根本無法改變的事實。

豬熊低下頭看看我，水淋淋的。

「別動了，就蹲在我的肩膀上。」他這會兒說話溫柔了許多。

我往他厚厚的棕毛里縮了縮身體，幾乎把自己埋了進去。我感受到了他的溫度。是一種我躲在鳥巢里也無法感受到的溫暖。

突然，我想睡覺。

醒來時，太陽已經出來了。我睜開眼，正好看見樹葉上掛著的一顆水珠，亮晶晶地閃著光，我一眨眼，它正好朝著我落了下來，「啪嗒——」。奇怪，水珠沒有砸在我的羽毛上。

我一翻身，看見了豬熊毛茸茸的棕毛。我蹦了出來，這才發現，豬熊趴在一棵大樹下。我在他的胳肢窩裡睡了一夜。

「麻雀，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豬熊站了起來，示意我飛到他的肩膀上，因為我現在只能看見他的腳趾頭。他沒有急著要離開，他或許有話對我說，也大概覺得因為是雨後，不會有路人來到林子里，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鳥儘管看著豬熊感到奇怪，但是也只是在一旁竊竊私語。我不擔心他們看見我與一個毛茸茸的大怪物在一起會覺得奇怪，他們從來也都沒認為我正常過。

「什麼夢？」我乖乖地蹲在他的肩膀上。

「我夢見自己全身的毛變得潔白如雪，周圍全是高大的冰山，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鳥和鹿，只有冰雪。那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安靜，明亮。我正蹲在冰層的裂縫處，等一條魚游過，然後，你就把我吵醒了.......」

豬熊說完他的夢，低頭看了我一眼，恰好遇上我的目光。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看見過豬熊的眼神——幽深，堅韌，略帶著一絲憂傷。

那一刻，我知道，豬熊要走了。 是真的走。所以，那個雨過天晴的早晨之後，我的心裡就開始下雨。

有些記憶是花草，只一季就會凋落。而有些記憶是藤蔓，會在你完全不知覺的時候，蔓延整個身心。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堅強旺盛的綠色玩兒命一般釋放著力量。

那晚的記憶長了腳，最終，它走進了我生命的最深處。在以後的無數個日子裡，那溫暖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後來，不管我經歷怎樣的寒冷，只要一想起豬熊，心底就會升騰一起一束陽光。明亮堅硬，溫暖如昨。

關於愛情的道理，我都懂。愛情的結局，從來都是和童話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相反的。

愛情，最終只是一場幻想。唯美之後，幡然明了，原來，我愛的那個人，是自己。

豬熊讓我看清了自己，他就是一面鏡子，那無數個美麗浪漫的夜晚，我其實都是在和自己說話。人生中那麼多疑惑，在與豬熊的對話中就有了答案。最重要的是，豬熊把罩在我夢裡的輕紗一下子掀開了。

我突然知道了自己要去的方向。沒錯，和豬熊相反的方向，我要一直向南飛。

生命，就是一場旅行。在行走中輪迴，在輪迴中遇見另一個自己。

此刻，我無比堅定。

7

「很久以前，有一頭北極熊生活在地球的最北端。他獨自一人在漫長的極夜裡等待日出。他喜歡靠意念捕魚。

有一次，他在一個冰層較薄的地方砸開一個洞口，把手掌伸進冰洞里，攪動了幾圈後，開始趴在洞口等待。他不喜歡下水捕魚。攪動幾圈能不能引來魚群，那要看他的運氣。

那天的運氣真不錯。北極熊在流著口水快要睡著的時候，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遊過洞口，他順手抓了上來。不是魚，是一隻企鵝。

企鵝從南極長途跋涉，漂洋而來，她想看看世界的最北端和最南端有什麼不同。她還想在北極看一次日出.........」

在豬熊要離開的頭一天晚上，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這大概是我遇到他之後，說話最多的一次。

我很少說話，一是因為喜歡聽豬熊說話，他說話時的樣子亦正亦邪，說話的內容千奇百怪。二是我確實不知道豬熊喜歡聽什麼，他想知道什麼。

在一個人發獃的時候，我也會冷靜地思考一下，豬熊到底是不是喜歡我。最後我得出兩個答案。一是喜歡。另一個是不喜歡。這註定是個無解的問題。我總不能直接蹦到他的肩膀上問他，萬一他搖搖頭，我會尷尬到死無葬身之地。

豬熊畢竟是一頭熊，熊的生活和麻雀完全不同，麻雀去哪兒都要一群群的，連飛著玩耍時，也喜歡鑽進同一棵樹里。而，熊不需要抱團，他們有足夠的能量和能力自己生活下去。更何況，豬熊怎麼看都是一頭特立獨行的熊。

不管怎樣，豬熊即將離開，踏上他的旅途。我沒有理由挽留他，我也不可能挽留他。我知道一個心懷遠方的人，他的明天一定是在另一個地方。

我要感謝豬熊。讓這些平淡無奇的夜晚變得和從前不一樣。最好的相遇，就是你我懂得；最好的陪伴，就是彼此溫暖。這世上最美好的愛情往往並不是一路同行，而是「我愛你，和你無關」——這或許更能詮釋愛情的執拗和美好。

所以，即使豬熊並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有多捨不得他，都沒關係。沒關係。

這夜的風微涼。

「豬熊，你確定要做北極熊，一直往北走嗎？」我看著變幻不定的水波問道。

「是。」豬熊答。我感覺到他與我凝視的是同一個方向。

「嗯。你走後，我就一直往南飛。我知道我不能變成北極熊，不能跟你去北極。我畢竟是一隻鳥。我想做一隻企鵝。企鵝是一種不會飛的鳥。這沒關係。本來我也不善於飛翔。或許我更適合寒冷也不一定........」我第一次給豬熊說出了我的想法。

豬熊凝視著水面的目光依然一絲未動。一隻麻雀想變成企鵝，這是一個多麼冷的笑話。但是，豬熊絲毫沒有感到詫異。好像他本來就知道一樣。

我要去南極。那裡冰天雪地，有高大的雪山，厚厚的冰層。沒有鳥和鹿，只有冰雪。那裡有神秘絕美的極光，有漫長的白天，也有無盡的黑夜。

那是一個和北極一樣的地方。

當我躲在冰架下睡覺時，我能想像出豬熊的冰屋；當我每天都能看見太陽在地平線上畫個弧線時，我知道豬熊正在經歷著漫長的黑夜；當我在無盡的黑夜裡等待天亮時，我不會著急，我知道這時豬熊正沐浴在陽光和溫暖里.......

這些心裡的話，我都沒有告訴豬熊。像每次一樣，我選擇沉默。

月亮和星星知道我的心事。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滴下忍了許久的眼淚。

「麻雀，你把那個故事講完吧，我想知道結尾是什麼。」豬熊說。只是始終不曾扭頭看我一眼。

「結果是，企鵝終於陪北極熊等到了日出。然後，企鵝就回了南極。她告訴北極熊，他可以往南走，越往南越暖和.....」我用最簡潔的話把故事的結局告訴了豬熊。

「至於北極熊去沒去南方找她，如果去的話，他是要漂流，還是要行走，故事沒有寫。」我最後又補充道。

我和豬熊的故事，同樣也只能到這兒了。

「再見!」豬熊說。

「再見。」我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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